接着不管杨灵晔再怎麽拍门都没有回应,他试着打会议室里的电话出去求救,但是这栋大楼没有管理员,而楼上的系办也已经锁门关灯。他打了周仲言的手机,却一直打到手机耗完最後一格电对方都没接。
这栋楼的教室不开晚上的课,这麽晚了也不会有人经过,现在真的只能等垂瑛回来开门了。杨灵晔气馁地想着,慢慢摸索着开了墙上的灯,然後坐在地板上。
他试着照褚月宵教他的方法打坐,却一闭眼就想起那个人,完全无法静下心来,盘久的腿也麻了,他这时才开始後悔刚才没在手机还有电时试着打一下褚月宵的号码。
他想起那个人在山上跑来找他时说的话。那时他被垂在树上和他说话的人头吓到跌进湖里,差点爬上不来,(可能是因为湖里有些他不想知道是什麽的东西……)又不能和别人说,是那个人到他身边跟他说不用担心,什麽都不用怕。
杨灵晔看着漆黑一片的手机萤幕,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现在明白为什麽有些人会放和情人的合照在手机萤幕上了,他以前觉得那是毫无意义,纯粹炫耀的一件事情,但是他现在有多想念那个人微笑的神情,就有多後悔自己从前的迟钝。
早知道就该拍一张下来。
月宵,月宵。
他在心里想着那个人,然後再度感到自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如果被问起,就说是有人恶作剧把他关在里面然後一走了之,所以他才不得不用椅子摔门的好了。
正当杨灵晔要抓起会议室的椅子试着展现自己暴力的那一面之前,他又觉得有些心虚地再去用手转了一次门把。
门竟然开了。
而当锁一弹开,门外像是有股强大的吸力一般,门板立刻往外弹出去,杨灵晔还来不及收回手,整个身体就被带了出去,然後跌进一片完全无法分辨方向的黑暗里。
擦过皮肤的热风近乎滚烫,杨灵晔下意识地抓住胸前那缺了角的吊饰,然後发现自己的手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而整个人开始往下滑去。
脚底下的触感像是湿滑的岩壁,他甚至闻到了尸腐似的酸臭。眼睛在片刻之间便习惯了黑暗,手更是凭着本能在岩壁上抓住了可着力的地方。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之後,他试着在脚下踩了踩,其实再往下便有可以踩踏的平台,他缓口气,慢慢摸索着身後的岩壁,却摸到一团湿湿软软的东西。
他定睛看去,那东西鼓动着羽翅,却咬住他的手指。那种痛感异於平时被蚊虫叮咬的轻微刺痛,剧烈到像是血肉正被撕啃下来,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将手上的东西甩开,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四周似乎打破了种异样的静谧。
因为在声音落下的同时,那片离他不远的岩缝里,挟着股温暖潮湿的秽气,他听见一大片羽翅拍击的声音倾巢而出。
但那还不是让他害怕的,那一瞬间,他的眼角瞥见的是,在平台下的那一片混沌深渊里,有一大片看不见尽头的黑影在迷蒙的雾气中跟着骚动了起来。
那听来像是沈重的脚步声、混浊的吐息,还有利爪尖牙互相撕扯啖杀的声音,那群东西一边互相残杀着一边往这里追他而来。
杨灵晔没有多花上一秒思考,立刻沿着岩壁往反方向开始狂奔。
眼前是一片难以目测深浅远近的深渊,湿热的风毫无章法,令人只能凭着手中的触感与本能找路。小路在平台上蜿蜒的尽头却仍是一片漆黑,雾气飘荡之间,他隐约猜测着崖下应是峭壁,但是底下那一片混杂的声音又追了上来,他别无选择,只好在崖上继续逃跑,只是要逃到何处,他也不太确定。
犹豫的时间不过一秒,那些东西似乎已经爬了上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心下一阵悚然,只好加快脚步往前飞奔。
但是杨灵晔的身体并不适合做这种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他不知道自己在交错的石径上跑了多久,胸腔一阵阵鼓涨出来的剧痛,能吸进身体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少。他知道自己现在除了奔跑以外别无他法,但当一颗大石挡在路边时,他仍是下意识地用手搭住稍微停住喘气。
就那一个喘息之间他迅速回头看去,却见到刚才自己跑过的路旁陆陆续续爬上许多奇形怪状的物体,在他的知识里找不出可以和那些东西对应的名词,但仍可以从声音分辨出来,那些是擅於互相厮杀的各种生物。
他忽然觉得脚上一凉,湿黏而冰凉的触感爬上脚踝,杨灵晔下意识在脚边一抓,然後在那条全身上下都长了不断开阖小口的蛇咬到他的肉之前,将它狠狠摔出去。
他顺势低头看去,却差点无法呼吸,脚下那一片深渊里涌上的是密密麻麻的蛇形生物,大小不一,嘶嘶作响,带上来的腥臭气味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杨灵晔努力张着口要吸气,却在一瞬间感到比刚才陡遭变故时更强烈的惊惧。真的吸不进气了。
胸口紧缩得毫无知觉,他按着心脏处半跪了下来,脑中一片空白,即使脚上被蛇牙咬住并传来剧痛了也无能为力。
那一瞬间,脑中却模模糊糊的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就这样死了,那的确是他最害怕的死法。
不是因为身体的残缺,而是落到这种正常人无法想像与相信的地步,被这些妖魔鬼怪整死,他甚至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在一片浓黑里,他心中涌出鲜明的绝望。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头上闪过一片光芒,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隆打下,杨灵晔趁着那一瞬间的电光抬头看去,在层层叠叠的浓厚乌云里,他看见一道巨大矫健的长影游了过去。
那是一只苍青色的──龙。
一阵冰凉的阵雨当头淋下,杨灵晔瞬间清醒,空气挤进肺里,他赶忙伸手把脚上那只黑蛇拔开,但一抓到手里才发现它竟然软绵绵的不动,不知道为什麽已经断气了。
而蛇群在脚边围成半圈嘶嘶吐着蛇信,却没有一只贸然上前。
他心中浮现垂瑛说过的话。
看来不只是狐狸,连这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怪蛇都不敢随便吃他了。
杨灵晔发觉自己脸上竟然浮出一点笑。
好像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刚才那种可怕的绝望便都消失无踪。妈的,是谁说一切有他,什麽都不用担心的啊,这种时候人上哪去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只要能再见到那个人一面,真的挂在这个异世界里也无所谓」的念头。
这真是……
头上又是轰隆一声,短暂的雨已经过去,两道雷声之间相隔不到几秒。杨灵晔试着爬了起来,跛着脚还没有走上几步,远处又是一道银白色的影子轻飘飘地移过去。
那人一身绰约白衣,飘逸出尘,长发如墨,发髻上垂着金色流苏,在一片黑暗中,清晰犹如破晓晨光。
微凉的檀香味随着那道身影缓缓沈淀下来,一瞬之间,他觉得自己心中的思念与渴望满溢得像是要从急促的呼吸里涌出。
他记得这背影。
月以宵曜……
他觉得自己记得这道寂寥的背影,她其实不那麽常穿白衣的,她这样穿,这样一身缟素,那是……
杨灵晔跳了起来,穿过层层缭绕的轻雾,拔足狂奔,放声大喊着:「不!月宵!别动手!不要!那是你的劫!不要!」
但是不论他如何狂奔,那人却始终那麽遥远,他们之间的距离丝毫无法拉近。
隐约之间声音传了过来。
『你杀了他。』
他看见那道背影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宝剑,湛如水光,鞘落锋开,那剑终要见血。
脚下一步踉跄,杨灵晔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他却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仍旧挣扎着要往前爬。
声音乘着风远远传来。
『夫人欲报夫仇?』
『是你……』
但是只在一个眨眼之间,杨灵晔发觉刚才胸口的剧痛又猛然袭来,他伸手按住,却摸到满手的腥腻。
是血。
他呆呆地看着胸前的裂口,黑血从其中狂涌而出,渗出指间。大量的失血带来晕眩,但此时在模糊的意识之中,他只有一个念头。
月宵,到我身边来。
他这麽想着。
不要枉造杀业,月宵,到我身边来……
『您叫我麽?』
在呛满口鼻间的血锈味里,他又闻到那股幽淡檀香。不知何时,覆着白绢衣袖的皓腕已经伸到他眼前来,那只手修长纤细,挂着一只古朴玉镯。
他抬头望去,眼前却因为剧痛而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见那人长眉如柳,双目含笑而妩媚,如此多情婉转。
是的,是你啊,是你……
「月宵……」
不知如何遏止的眷恋与思念,彷佛痴狂的爱意和喜悦,都是因为那双眼睛,是你没错,的确是你。月宵。
他低低叫了一声,然後紧抓住那人的手。
但跌入的却是一个安静结实的胸膛,那人紧抱住他,低沈而不安的声音落在耳边。「对,是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杨灵晔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两个字,褚月宵将他抱得更紧。
「对不起,我迟了一步……幸好还能找到你……」
第六章 断缘
淡淡的檀香味仍旧旋绕不去,杨灵晔还没有来得及分辨刚才那一瞬间见到的女人是错觉还是真实之前,褚月宵已经塞了一个东西到他手里。
「抓着这个往前跑,不要回头,快去!」他的语气急促,推着对方的肩膀催促着。
那是一个线头。
「你……」
「我不能从这里出去,你快走,我等一下出去了再找你!」
那不是在说谎。杨灵晔直觉到这个,立刻转头往线伸过来的方向跑去。
这次他不再观望四周,只是沿着线一心一意地跑着,黑暗像浓雾一样包围住他,渐渐地,他手中那根红线的颜色越来越清晰,最後甚至透出微光。
像火焰一样的红光。但是杨灵晔并没有放手。
但是不知为何,红线本身开始摇动,从轻微到剧烈,火光也越加炽盛。当摇晃剧烈到一个程度的那瞬间,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来往眼前一挡,他手中的线迸出火焰,挡住了那只往他疾抓过来的手掌。
那人发出一声凄厉尖叫,而趁着那一瞬间的照明,杨灵晔认出了那双艳丽的桃花眼。
是汀兰。
事情只不过发生在一瞬间,火焰立刻像被吹熄了似的消失,而他脚下一摇,整个人往前一摔,便倒到了柏油路上。
坚硬的地面擦痛手臂,杨灵晔手中还紧抓着线,他爬起身来一看,自己已经身在学校的山路上,路灯发出清晰的光,远处有极喧闹的声音传来,但他混乱的知觉一时之间无法分辨。
手上的伤口一定已经开始流血,但杨灵晔心中出现的念头只有一个。
──月宵。
他双手抓着线猛拉,同时边跑边喊:「月宵!月宵!」
离开大路,路灯的光线被抛在身後,他一路拉着线走到树林里。夜晚的树林是不可以进去的,但是他已经忘记了这个原则。
最後线拉到一棵树上,杨灵晔摸着树干上的线圈,然後发现另一端的线头也伸了出去。他抓住那根线头,急促地继续边拉边跑,而另一端也传来扯动的力量。
他跛着脚跑了几步,然後跌倒,但不是跌到地上。
手脏了,他隐约这麽想着,而且很痛,但他仍旧紧紧抱住那个扶住他的人。
他们双双跌坐到地上。
褚月宵慢慢扯开绑在手腕上的丝线,同时感觉到怀里温热而急促的呼吸。他笑了。他无法克制,於是轻轻咬了那个离自己嘴边很近的耳廓,然後吹了口气。
「如果我现在亲你,你会窒息吗?」
清晰而强烈的颤抖让褚月宵唇边的笑更为得意,但他没有料想到的是下一秒自己的颈子竟然真的被搂了下去,只是後来的反应纯粹出於本能,而事实证明,杨灵晔虽然心脏不好,但肺活量却颇充足,并没有会因接吻而窒息的困扰。
结果反而是褚月宵有些恍神。
这麽好,是他在走之前最後能得的一点好处吗?那麽老天待他也算不薄了。
亲吻着那个人的嘴角时,他这麽想着。於是最後留下的几分触感便格外柔软与珍惜。
但杨灵晔并没有发觉到这件事,身下拥抱住他的身体舒适而几近柔软,他累得无法动弹,便就着那样的姿势将脸搭在对方肩上稍事休息。
黑暗静静流淌,光线落在很远的地方,此处只有沉稳的呼吸声渐渐变得一致。这个人是温暖的,他身上的气息与温度都如此真实。
「你回来了。」
褚月宵的手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嗯。」
这时,数道呜呜直响的警铃远远地传了过来,穿过这片静谧。
「仲言……」
「他没事,垂瑛把他打昏了,他没碰上火灾。」
「我刚才见到汀兰。」
「……今晚死了不少人,我想她是利用那股煞气,把你推进了……畜生道,」褚月宵清晰地吐了口气:「幸好不是地狱道,那里更难闯。」
「我死在那里,对她有什麽好处?」
「你不会死的,只有在原先所属的六道里死去,然後才会因为自己的因果福报转生长留他界,只是你进去的时候出於旁人之力,不知道怎麽出来,所以我才去找你。你暂时进到了畜生道,那是为了引开我。我想,她不确定我在哪里,但只要你……我就一定会去找你。」
而有些事他省下了没说,穿梭六道之间,惊嗔疑怖都由心而生,尽管都只是幻觉而已,他自己也见到了一些似真似假的幻象,那才是汀兰真正用来牵制他的方法。
「……我的脚好像被蛇咬了。」
「我看看。」
褚月宵脱下对方的布鞋,将脚踝托在手里。
这时杨灵晔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摸到手边有块硬物,仔细看着,是一柄木剑,剑身上有许多缺口与血污。
刚才从对方手里接过线头的时候,似乎有看到这个东西……
「月宵……那条线上……是你的血吗?」
回给他的是一种惊愕的眼神。
「你怎麽……」
杨灵晔摇着头,他也不明白这是怎麽回事,有些他明明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却隐约地在脑海中冒出头来。
「刚才我好像……见到一个拿剑的人,我的胸口还在流血……」他困惑不已,明明就只是发生在片刻前的事,现在想来却如此模糊,好像他根本不应该记得它们一样,彷佛那是才刚醒的混乱的梦境。
褚月宵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失措。
「阿晔……阿晔!你不要想了!」他突然叫了起来,抓住杨灵晔的肩膀。见到对方茫然的眼神时,才有些抱歉地说:「你现在要多休息。」
杨灵晔看着他,似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们先去找仲言,然後回……」他抓住褚月宵的手,对方却没有反应。
那一瞬的迟疑是如此清晰。褚月宵几乎是有些害怕地避开了那种疑惑的眼神。
「你先坐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褚月宵绕到杨灵晔身後,然後一条链子落到他颈间。
是一朵纯银打造的莲花,就压在那枚缺了角的火焰上。
「生日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戴着,别掉了,以後就不用怕了……过完这个十九,进二十岁之後,这关也就过了,以後……」
身後的声音很轻,很小心翼翼,但是说到以後两个字的时候,像是再也不会有以後。
他要走了。
「别走!月宵,别……」
还没有说完,杨灵晔的双眼已经被手掌覆住,更深的黑暗就这样压了上来。
「……从前我也曾经这样求过你,」褚月宵轻轻地说着,附在对方的耳边,明知他会听到,也明知他不会记得。
「他们要你去北方打仗,我求你不要去,因为我不愿和你分开,我……但你回来的时候……你的心已经停了。」
手掌按上对方胸前,底下的鼓动却是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