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的修为还太低,不能预知祸福,也无法寻回你的魂魄,所以我发誓,总要再找到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第三世的你,竟然还是怨我……然後我便明白了,所以这次我发的誓是,再也没有来生……」
声音顿下片刻,再响起的时候,听来像笑,又像叹息。
「可奈何,这次我却出尔反尔,我在旁边看着你,你总是一个人,我便好想和你说说话,我想让你看着我,我想……我想你总是一个人……」
他从後抱着那个人,原本对方已经动也不动,这时却突然按住了他的手,力道挣扎而微弱。
「嘘,别动了,杨灵晔,忘了吧。这次我要给你别的选择。」
在对方的挣扎之下,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脸已经半湿。
「我没办法让你全都忘记,但是现在……你该回去睡觉了,你会睡得很好,而醒来之後,你只会记得我现在说的话……别丢了我给你的东西,别再以为自己会害人,找一个你喜欢的人,和她过完一生吧,这次我不耽误你……过些时候,会有人来见你的,到那个时候……」
想说的话都已经不能成声,眼泪轻巧地直落入地,没有人看见。
「到那时,你就会明白……离开我,一点都不可惜。」
大火将天空烧成半片烈红,褚月宵经过时,忍不住驻足看着。
他想起那句话。她说,已经是第四世了,终究,该将他还给佛祖了。
你只不过是众生中的一物而已,太深的执着与情缘,都会成为业障。他的劫火。
关上房门之前,他也关了灯,他知道那个人已经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了,也许深到不会有梦。
他走到廊外的窗台上,夜空之中,数颗孤星散成一种寂寥的图景。夜已经静下来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坐在墙角,就隔着数尺之遥,那里睡着他一生的牵挂,就隔着一道墙,这一端的悲伤刻骨铭心。
我知道你怨我的,我知道,我是妖,所以能嗅出你心底的那些恨、那些悔、那些不甘、那些万般不愿,我知道,你是怨我的。
因为我误了你整整三世的修行,我从来就不想害你,但最後,我却是伤你最深的人。
只是这次你会有别的选择。
因此生我为断缘而来。他们说情深缘浅是苦,但是他们不知道,缘分太深却更苦。
微云随风渐散,月华如水,将离开的背影拉长拉远。
「闻有才士,隐居自贤,妾良家子,徒以君贤,故愿自托……」
「君爱我,方约来生,妾身自托,实非祟君……此既君心所向,妾当……」
声音渐渐远去,一夜清冷。
◇ ◇ ◇
火光蔓延至天际,一朵朵火焰如红莲盛开,开到极致後又凋去,夜色渐没,远处有光,他恍惚走去,行在火中,踏过一地烈红。
不,不是红莲,是……
彼岸花。
远处月色飘渺,徐步趋急,他不知道自己在追赶什麽,但若不如此就会错身,那是不能失去的东西,不能够失去,再也不能失去。
他用力奔跑起来,却彷佛每一步都是徒劳,一朵朵细小的火红花朵纷纷散落,化成流溢的鲜血,如雨如河,他没有停下脚步,眼前却再也不见光亮。
然後他梦见用鲜血写成的经书,经卷上的字迹端整,每一笔一划都是不可消除的执念,那蔓延至天际的火光炽盛依旧,他甚至梦见了飞天,彩带与鲜花,五彩琉璃铺就的无边净土,光华满地……
但是醒来後,这一切却全都忘记了,他头痛欲裂,甚至无法回答室友自己到底怎麽了。
似乎失去了些什麽,遗忘了些什麽,某些万万不能失去与遗忘的东西。
茫然然地坐在桌旁,他忍耐着那种头痛,而完全没办法听进室友说的只字片语。
直到手碰到那个银制的烟盒时,他才清醒过来。那种冰凉的温度让人清醒。里面的烟还是满的。
他跳了起来,抓起钱包就出门去。
而周仲言是在隔天晚上找到杨灵晔的。某个社区大楼的管理员打电话过来,让他去医院领回某个在大楼某住户家门口坐了两天的奇怪的年轻人。
周仲言知道那里,所以顺道打听了一下,管理员说,那一户的主人似乎经常出外旅行,如果要找人,坐在门口等是没用的。
基本上,周仲言深信失恋或伤心的男人会做出许多丝毫没有智商可言的事情,他自己就曾经在刮风下雨能见度极差的夜晚连续骑六七个小时的车从台北冲到花莲去,静坐两天不吃不喝算什麽。所以他什麽都没多问。
倒是在等点滴吊完的时候,周仲言在想睡的恍惚中被一种乾哑的声音惊醒。
「仲言,你相不相信人可以就这样凭空消失?」
「请定义消失。」
「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要怎麽找他。」
他想了想。「方法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想找多久?」
那应该被解释为,应该用多长的时间才能忘记。
而杨灵晔没有回答他。
周仲言过了很久之後才知道,那的确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对一个恍惚度日的人而言,时间是可以过得很快的。在那段时间里,周仲言尽可能的照顾着那个彷佛受了重大打击的失恋男子,那是一个艰钜的工作,他尽量做到最好,甚至周全到帮忙洗衣服扫地的程度。
其实他本来不想介入太深,但是自从不小心看到半夜不睡在拿着那个被遗留下来的烟盒坐在黑暗里发呆的室友时,周仲言就总有股好像置之不理的话对方一定会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偷偷发霉死掉的忧虑感。
所以当植轩学长揪团要去淡水看烟火跨年的时候,周仲言当然也把杨灵晔一起抓了出去。
他们一行提早搭捷运出发,跟植轩学长一起来的,是一个装扮入时的学姐。
杨灵晔认得她,是法律系的学生,他见过她拿讲义给褚月宵。他打了招呼,而那个学姐却先叹了口气,然後才说你好。
人山人海。他们约了一间有名的老店当走散时的集合地点,团员里有人各自出去觅食,学姐突然拍了拍杨灵晔的肩膀。「陪我去买冰。」
小贩很多,即使是这种天气也有霜淇淋的摊贩,他们买好後在一处骑楼下坐着,她好像完全不怕冷的吃了一大口,然後一句话就把神游太虚的杨灵晔给打醒。
「宗哲上个月就办退学了。
「我当初在学校里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不会待很久,怎麽说呢,他好像就一直在那里,只是躲了起来,你很难去发觉到他到底在哪里,做些什麽。
「我没想到他也会突然搞失踪这一套,感觉还满微妙的……但如果这是他的好意,我想你还是欣然接受比较好,比较聪明。」
杨灵晔静静听着,开口时语气是很平静的:「学姐,你知不知道,怎样才能……」
「我不知道。不是道士的人能够抓得住鬼吗?那家伙比鬼还厉害,你没有感觉吗?」
那他当然是知道的。杨灵晔只能苦笑而已。
托言说要去买别的东西,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其实他只是想静静坐着而已,人群在身边像流水一样移动着,没有人曾有过片刻停留。
这景象既繁华又苍凉。
他将冰冷的手放在口袋里,烟盒躺在手心中,已经被暖热了。
站在人群里,他有些茫然。
他低头看了一下表,已经十点半了。然而就在眼光移动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还看到了些什麽。
出现在眼角馀光的是一道被行人景象切割後的侧影。
那一瞬间他无法动弹。
再抬头寻找时已经看不见了,但身体却在他察觉到的时候开始挤进人群里,喉咙乾哑得叫不出那个名字,但他知道自己心里的声音与其说在祈祷,其实更像恳求。
不会看错的。
不会看错的,他清楚记得略长的发丝落在後颈的那幅景象,也记得对方穿着长大衣时的身体线条。不会看错的。
不会看错的。
他们开始倒数的时候,杨灵晔才终於回过神来,奔跑与心急让他满身是汗。
他站在临河的阶梯旁,空气里满是咸味,那令人想起在花莲的那一夜。那天早上他们曾经一起在海边散过步。
不远处就是出海口,应该漆黑的河面上满是岸上的灯火远映,应该漆黑的天空里铺着淡淡的丝绒似的光芒。他茫然地站在天地之间,突然觉得,此处竟然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们齐声数完的时候,天空堆满了彩色的烟花,虽然转瞬消失,却接连不断,但他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
天空与河面上都是动人的炫光色彩,既美丽又虚幻。
那种从身体深处透出来的寂静包围了他。
烟花散尽的时候,他嗅到灰烬的馀息。
唯一能带给人安慰的只有这股熟悉的海风。
也许他站在这里,心却留在那片笼着薄雾的才刚日出的海面上。那时候那个人还在他身边。
他还有机会说出那句话。他还来得及……
烟火散尽,人群亦以缓慢的速度散去,杨灵晔在阶梯上坐了下来,从口袋中抽出那个烟盒。手指慢慢划过上面的花纹,摩挲的动作带着珍爱,他打了开来,抽出一根烟。
含住烟头的时候,他才刚想着要去哪里找火,却突然在缺了一根烟的烟盒底部看到一片白白的东西。
他抽出那张纸,上面的字迹非常熟悉,只简短地写着一行字。一个地址。一座山的名字。
◇ ◇ ◇
从火车站出来之後,要转两班公车才能到山脚下。山下有接驳公车,半小时一班,车程二十分钟,但是下车後还要步行一段时间才能到山腰上的寺庙。
其实那段山路两旁有许多商家,在假日时很赚观光客的钱,只是周仲言已经来过许多次了,所以并没有多看。
今天天气很好,但是是平常日,故尔山路上一片清冷。有个小女孩坐在路边吹着横笛。
巷子里似乎有人拉着胡琴。
周仲言慢慢爬完数百道石阶,和里面的僧人先打了招呼。他们留他下来用素斋,但是他婉拒了,从寺後面的小路往後山而去。
那条小路更蜿蜒曲折,一开始他还需要僧人带路,但是现在已经很熟练了,尽管他上次来已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也没有忘记路线。
虽然是刚过正午的时间,但山里却一片氤氲弥漫,十分清凉。他脚下不停的至少走了快一个小时,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叶子和草,鸟鸣似乎已经包围了整个世界,正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迷路的时候,才终於找到那条小溪。
沿着溪往上游走了许久,终於看到那座小小的木屋。
屋子很简陋,在溪流与屋子之间有一个小小的蓄水池,浅而清澈,旁边养的那几只大狗见到他来都扑了过来摇尾巴,周仲言拍了拍它们的头,站在屋子前喊着:「阿晔,你在不在?」
他叫了几声,才有人从屋子後方绕出来。
「你比我预计的还早到,我正在念经。」
杨灵晔看起来似乎比上个月见到时又瘦了一点,而那种沉稳的寂静则变得更深沈了,即使他在说话,周仲言也觉得这个人是安静的。
不过整体来说还不错,他还是穿着那种看起来很粗糙的衣服,但全身上下都非常乾净而清爽,一点都不像住在山里的人。
「你应该还没有吃饭,进来吧。」
山里湿气很重,他们住的屋子是底部垫高的,就像日剧里会出现的那种矮屋,连缘廊都一模一样,周仲言坐在廊上把鞋子脱掉,进到屋子里的时候先对供在里面的佛祖坐像拜了一下才坐好。
「阿晔,那个,其实不用麻烦……」
杨灵晔的声音从旁边的小厨房里传出来:「我记得你今天要来,所以煮了稀饭,热一下就好。」
周仲言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住在山里,不方便时常开火,通常一天只煮一次饭,他之前在这里留宿时就因为吃不下那种冰冷到好像结着霜的饭粒而觉得有些痛苦,虽然他从来没抱怨过这件事。
「师父呢?」
「他早上出去散步了。」
杨灵晔端着饭菜出来,稀饭是热的,其他则是一如往常的冷菜,而且非常简朴,只有两碟酱菜和几块萝卜。
他让周仲言先用餐,自己则拿了水和米出去外面施食。他在池旁的树下念经念了很长一段时间,周仲言早就吃完了饭,但是杨灵晔禁止他在施食结束前出去,所以他只好和几只狗狗一起坐在缘廊上发呆。
结果那碗粥又冷透了,但是杨灵晔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神色自若地吃完饭,然後收拾餐具。周仲言本来想帮忙,但小小的厨房挤不下两个人。
而当杨灵晔擦着手出来时,他说:「来喝茶吧。」
「不,那个就……」
「有人送师父一些不错的茶,不是你以前喝的那种茶末。」
周仲言简直一回想起来就头皮发麻,那根本不叫茶,是有颜色的苦水!所谓的粗茶淡饭简直是为了这里的生活量身打造出的词语。
等水烧开後,杨灵晔先用滚水冲过茶具,然後才打开茶包。茶叶是极香的,即使坐在桌子对面周仲言也能闻到香味。
冲出来的茶小小一杯,呈现可爱的浅绿黄|色,盛在素白色的瓷杯里。周仲言闻着那股清香,然後慢慢啜了一口。入口後的香味极为浓郁,丝毫不苦,而是层次厚重的甘醇,浓厚到像是味道清甜的牛乳,非常顺口。
搞不好这杯茶是这里唯一能称得上食物的东西。
杨灵晔却像是看穿他的心思似的,也在啜了一口後放下杯子,平静地开口:「其实不管什麽茶都只是茶而已,与其说喝它的味道,其实只是在品嚐这种平静。你从刚才就一直心浮气躁的,喝到这杯茶之後才安定下来,却是因为它的味道而不是本质。幸好师父不在,不然你会挨骂。」
周仲言有些不服气。「那麽为什麽喝了茶就应该品嚐到平静,然後心神安定下来呢?如果真要安定的话……」他突然啊了一声,然後说不下去了。
杨灵晔露出稍纵即逝的微笑。
「所以这茶是为了你特地留下来,也是为了你才泡的。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过的怎样了吗?硕论写得怎麽样?开始准备口试了吗?」
在静谧的屋子里,他们一边喝茶一边交谈,狗狗们在廊下趴着睡觉,周仲言说到一个段落,正在休息的时候,刚才一直静静听着的杨灵晔突然转头面向外面。
「……奇怪。」
「什麽?师父回来了吗?」周仲言一阵紧张。
「不是……」
杨灵晔沉默数秒,才说:「有人来了。」
「谁?什麽?你怎麽知道?」
「他们说的。」
周仲言突然觉得头皮发麻。那个「他们」指涉的是什麽东西太明显了。杨灵晔跟他说过,施食的对象是鬼道众生,难道他们现在就在屋子外面……吗……
「他们就在外面,所以刚刚他们吃东西的时候你不能出去,可能会有冲撞。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进来。」
唔哇啊啊啊啊──
相较於周仲言的坐立难安,杨灵晔还是镇静如昔,他往那条小路遥望许久,神色却有些凝重。
「我知道是谁了……但是他怎麽会今天过来……算了……」
杨灵晔又洗好一个杯子,放在旁边。
「你接着说,他还要等一下才会到这里。」
又过了一个钟头之後,那个出人意料的客人才终於抵达。看来也是爬山路爬得很累,只往屋子里喊了一声就坐在廊上休息。
周仲言认出那位中年男子身上穿的运动衫是高级货。他平常在学术圈里生活,但是家里的出身是做贸易的,而这一位很有生意人的味道,不只是穿着,开口说话的谈吐与举止都能轻易看出是做生意的人,充满活力与豪爽。
杨灵晔对他点点头,然後斟了一杯茶递过去。「刘师兄,好久不见。师父不在,您要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