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画前凝望,女子自黑暗中步入灯下,轻唤一声:
『相公。』
『桃源一者,不意已与我无缘。』
女子退了一步。
『人祸堪避,孽缘难断!我本意在修行,尘心终为汝所乱……』
她脚步凌乱地回屋,倒在琴旁,手指轻拨着弦,其他灯光全暗,只有桌旁一盏烛光摇曳。
『若有来生……』
烛光暗下之时,舞台另一端的灯光亮起,明亮而整齐,同时笛音轻快。
最初出场的那只狐狸又蹦蹦跳跳地跑上舞台,在草丛间急奔,接着是一名穿着鲜黄道袍的道士冲上舞台,手持木剑舞了几招,口中大骂道:
『好只狐精!不过修行十年,竟敢如此戏弄本道!待吾扒了渠一身皮毛!倘若百年之後化做人形,可还了得!』
一人一狐你追我赶,直跑到了舞台中央,一名灰衣和尚倚在树下读经,听到声音便转头朝後看去,见到狐狸直往此处跑来,便伸手将它藏在袍下。
『莫嚷!』
道士追了过来,粗声粗气地问着和尚:
『秃驴!可见得一白毛畜生?』
和尚端坐不动,手中以书做扇,微笑道:
『白毛畜生未曾见得,黄毛畜生却是见得了。』
台下观众笑成一片,和尚也大笑,道士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待他走後,和尚从怀里拎出白狐,对它说:
『此牛鼻喜怒无常,性极暴戾,嫉兽如仇,丧於其手之皮毛畜生不下千百,汝何致招此祸害?』
白狐在他手里吱吱叫了两声。
『狐子狐子,速归深山修行,凡俗之地,莫入莫入。』
他将白狐放下,起身边扇着书边走,走没两步,回头一看,那白狐却跟了过来,他一回头,它便停下。
他又走了两步,又回头,狐狸又立刻收住脚步。
就这麽重复了三四次,俏皮的笛声越来越轻快,和尚终於弯下腰。
『狐子狐子,何故纠缠於我?』
刚才走路还好好的白狐突然做出一副跛脚状,拖着後腿走了一步,哀哀地叫了起来。
『罢了罢了,送佛送上西,救狐救到底!汝当睡我灶脚,万不可半夜化一美女爬我床来,吸我精魂!阿弥陀佛!』
和尚抱起狐狸回破寺,灯光一闪一暗之间,下一幕却是和尚倒在床上咳嗽,狐狸在床边绕着圈圈乱转,然後跳到和尚臂弯里窝着蹭着,长长的白色尾巴垂在床沿不安地扫动。
『狐子,吾命休矣!数年以来,汝伴我灯下诵经,既通人性,解我孤苦,此恩难报。只图来生再续此缘。吾去矣!汝当速归深山,莫招那牛鼻刀斧!待吾来生,不意在皮裘之铺见汝身影!』
和尚的咳嗽声随着灯光消失,接着刚才那盏琴旁的烛光又慢慢亮起,女子仍坐在原地。
『贱妾何者,小小一狐妖而已,君爱我,方约来生,妾身自托,实非祟君。君为天人托世,狐子焉能误君修行,枉滞凡尘?此既君心所向,妾当去也!』
她当即起身,从後门遁走。
这时在门的另一边,儒生将画收起,重新封入盒中,递给等在外面的僮仆。
『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此生余心已乱,敬告汝家主人,出世修行一事,堪待来生而已。』
『冤情孽缘,相公当真无恨?』
『此诚因果所致,恩情未了,余心如何能脱此劫?』
僮仆抱画而去,儒生进到内室,却空无一人,他急忙从後门追了出去,绕了舞台半圈,才终於见到撑着伞行走的女子。
『卿欲何往!』
『君今非昔比,不足以染俗尘之情,妾当别过,此不复见。』
『卿乃吾妻,如何自别而去?我俩有姻有媒,非淫奔所成,丝萝非禽,焉可择木他栖?卿独去,吾茕孑一人,弃夫又当何以自处?』
女子与儒生之间不过数步之遥,两人默然相望,开场时的古筝曲又缓缓响起,良久,她发出细细的哭声,竹伞落地时,她便紧紧抱住了他。
曲子奏毕时,沈寂已久的黑暗才又亮起。
作家仍旧独坐在舞台中央。
「你陷害我。」
「哦?」
「我说过我不再写了,你却说了这麽一个完美的故事。」
「完美吗?」
「因为他们并不快乐,」作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相爱的人们却带着遗憾彼此束缚,书生明明恨着狐狸,却又离不开她,而狐狸也因此而不快乐,但是却纠缠得越紧越舍不得放手,爱情无法解决和弥补所有缺憾,爱本身明明很美好,却造成了所有的不美好,这真是一个……完美到可恨的故事。」
鬼魂笑了。
「那麽,我的大作家,给这个完美的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吧。」
作家提起笔来,想了想。「你也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我不知道怎样才是你所谓完美的结局。」
「我希望……」作家咬着笔:「我希望他们过完这一生之後,来世狐狸站在街角,远远的看他一眼……然後就这样结束。」
「为什麽?」
「没有爱,就没有遗憾。」
幕落之後,广播宣布开始中场休息,杨灵晔还没回过神来,褚月宵已经离座。
那种一声不吭的急促让杨灵晔感到有些不对劲,便跟着追了出去,出了门,他在空荡的走廊上叫了一声:「月宵!」
灯光冰冷的地下走廊里有许多漂浮着的幽魂回头看他,但是他眼里的那个背影却没有回头,杨灵晔加快脚步,却怎麽也追不上,爬到地面上时,褚月宵已经不知所踪。
杨灵晔稍微喘了一下,然後凭着直觉绕过半座建筑物,褚月宵坐在附在建筑物旁的铁梯上,脸垂在膝盖上,一根已经点起来的烟夹在他的手指间飘烟。
「月宵?」杨灵晔试着喊了一声。
褚月宵的肩膀在发抖。
「月宵。」
路灯在遥远的另一端,此处微光昏昧,令那双充满无声的泪水的眼睛有种不可思议的美丽。他在很努力的不让眼泪掉出来,但是闭上眼用力吸着香菸时却变得徒劳无功。
褚月宵意识到那东西从眼睛里滑出来之後,很快地低头抹掉它了,然後不再发抖,好像刚才那短暂的片刻只是出自於杨灵晔的错觉。
「你干嘛出来?回去看表演吧。」
杨灵晔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个人是你吗?」
褚月宵低着头笑了起来。
「对不起。」
「不,你不需要道歉,」褚月宵坐起身,抖了一下烟,眼睛明亮却无神彩,他摆了摆手。「的确是有这件事,只是我没有怀过孕,因为真身还是雄性,只是化身成|人时,性别不是问题而已。」
那语气极度自嘲,让杨灵晔不自觉皱紧眉间。
「而且那戏里演得太好了,」他的目光落在地上。「他没有那样留过我,只是从来不让我走而已……他早在成婚之前就知道我是……但是不让我走的人是他,怨着我的人也是他,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但我知道他心里有怨!我是妖,所以我知道他每天早上醒来时,心里总是有怨,我躺在他身边,我知道他总是会那样看着我!他恨我!他心里那股恨,我只能假装不知道!我……」
杨灵晔伸手揽住了他,褚月宵意识到手里还有烟,便立刻移开它,结果便像是张开手迎接那道拥抱一样,一点空隙都没有的,他觉得自己被那股人类的气息包围,绵密地被裹紧。
「那是他活该。」
杨灵晔才刚说完,立刻就听到褚月宵闷闷的笑声,但是胸前的衬衫也开始被沁湿。
「那全都是他活该。」
「对啊,可是我不怪他,因为是我……」
「那全都是他活该,」杨灵晔收紧手臂,掐断那句细语,声音更加坚定:「是他活该,你没有错。」
烟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同时杨灵晔觉得自己的手臂简直被抓得发痛,但是他却希望能更痛一点,最好就这样一直痛下去,都不要再放开。
他们没有再回去看完表演。
那晚杨灵晔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气味新鲜,光线明亮,彷佛都刚刚才发生於当下,而梦里有些什麽是他亟欲抓住的,却不可得,那让他的梦中多了一丝不安与茫然,只是醒後一切便都归於虚空,他再也想不起来。
而他醒来的时候,褚月宵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面对阳台的落地窗前沉思着,修长的双脚随意地搭在椅上,他依旧带着一种匀称的白皙,而在阳光的照射下,杨灵晔发现对方的眼睛透出一种深邃的棕金。
他近乎迷恋地注视着这份他应该早已熟悉的美丽,但是只看了片刻,他又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贪婪。渴望被注视的冲动。
「月宵。」
褚月宵这时才发觉杨灵晔已经醒来,於是转头对他微笑。「我在等你醒。」
「怎麽了吗?」
坐到床沿上的时候,褚月宵仍在微笑。「我在想,那个剧本是谁写的。应该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也许是因为她想见我……所以我要去找她。」
「……这样啊。」
「我也不知道会去几天,大概就只有几天而已,你一个人没关系吧?」
杨灵晔当然很想说有关系,但是他当然也不可能真的这麽说。
「没关系。」
「可是我不放心。」褚月宵抿着唇微笑:「所以我要做一个记号,这样那些有的没的就不敢来骚扰你。」
杨灵晔呆呆地看着褚月宵挪动身体,坐到他面前,然後温热的唇吻贴了过来,毫不犹疑。
最初的触感有些乾燥,但是却一点犹豫或试探都没有地感觉到了温热,舌尖充满渴求感地舔过他的嘴唇,然後轻易地长驱直入,那一瞬间杨灵晔几乎没办法意识到要呼吸。
好热,即使只用嘴唇也能感觉到那种烫人的温度,挣扎似地勉强吸了口气,有点想要摆脱,却被更加熟练地卷缠住。褚月宵将杨灵晔整个上身扣在自己与床头板间,然後轻轻地咬了一下。
强烈的温度与痛感让杨灵晔轻轻地颤抖起来,唇上的触感逐渐转为湿润,舌尖被咬得一阵痛麻,褚月宵在整个上半身都压过去之间迅速找了个空隙抛下一句:「用鼻子呼吸,」然後非常轻易地将毫无反抗之力的杨灵晔卡在自己的手臂里,并且吻得更深。
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充满力量,昨夜自己也是这样抱着他的吗?那时候为什麽不像现在这样做?那双含着眼泪的眼睛既美丽又脆弱,好像不管被怎样对待都不会反抗一样。
不对,现在完全不能反抗的人明明是自己,被拥抱和亲吻的人都是自己。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将呼吸刺激得更加急促,杨灵晔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寸还有感觉的地方都灼热的像是燃烧了起来一样,微刺痛感爬上後脑扩散得令半身酸软。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几乎被压得半滑回床上,枕头在混乱的动作中被凌乱地挤到一边去,褚月宵却只用搭在腰上的一只手就轻易地扶住他,而另一手从腰一路往上探到手臂和颈子,最後停到唇边,然後从缝隙间探进一根手指。
那一瞬间他从眼角瞥到对方带笑的眼睛近乎艳丽,舌根处被轻轻点了一下,并不用力,杨灵晔突然意识到对方刚才说的就是这麽回事,所以应该结束了,但是褚月宵却没有这麽轻易就放过他。
被吮吻和舔舐到几乎疼痛的地步,但是他却觉得恋恋不舍的人是自己。
最後做结的是几下磨蹭在嘴唇上的亲吻。
「真可爱。」彷佛是被刻意压抑成低哑的嗓音这麽说着,杨灵晔几乎难以抗拒这种可怕的诱惑,在迷蒙的视线里,对方的神情的确是一种充满餍足感的艳丽,於是他半睁着一点视线的缝隙,自己抬头贴了过去。
从对方喉间溢出的声音像是叹息一样。
他听着那种声音,突然意识到先前被自己遗忘的事情是什麽了。
我喜欢你,而且喜欢到即使是现在这样也无法满足的地步。
「我喜欢你这种眼神,别这样看别人。」额头贴在一起的时候,传了这种令人不敢抬起视线的言语。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真的全身发软,而对方像是从水里把自己捞出来一样单手扣着腰,彼此近到不能再近的地步,连呼吸都近得像是挑逗。
「我真的要走了喔。」
杨灵晔无声地抱住了他,力道温柔而温暖。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有事要跟你说。」
「……嗯。」
其实他想现在就说。都是因为你。所以才会感到这种患得患失和不受控制,都是因为你,所以我几乎无法改变它,因为这不是我自己想要才得来的。
所以只有告诉你才能解决这件事,不论是好是坏。
他发觉自己再难忍受这种难以捉摸的局面。
所以即使想现在就说,但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这不是个好时机,得等到这个人回来的时候再说出这件事,然後,请他永远留下,不再离开。
第五章 祝融带穹月
褚月宵一走就是十天。杨灵晔最初以为这种不习惯的感觉会很快过去,但他後来才发现,在养成的过程中过於感到轻松容易的习惯并不是那麽容易戒除。
什麽时候回来,到底要几天?一边这麽想着,一边正常地过着与以往相同的生活。最初几天还有问候的简讯传过来,後来就半点消息都没有了,连手机都总是处於关机状态。
而在第五天的晚上,他照常去餐厅打工,并且成功地藉由一次出其不意的外出在後巷里逮到一个跟踪者。
是个可爱的美少年,明亮的猫眼眼角微微往上吊着,虽然形状不像,但是看在杨灵晔眼里,他的眼睛和褚月宵有着同类的相似。
少年耸耸肩膀,被抓到了也一脸无所谓。
「是大哥要我来的罗,他不放心你,」少年绕着他转了一圈,打量完毕後用过长的外套袖子遮住口鼻。「全身上下都是大哥的味道,方圆十里除了我还有哪只狐狸敢靠近你啊。」
不知道为什麽,那句味道被说得很煽情,只是杨灵晔实在不想深思那到底该是什麽意思。
那只叫垂瑛的聒噪小狐狸就这样开始跟在他身边骗吃骗喝。多一个人在身边说话确实排遣了一些无聊,但他还是近於渴求似的希望那个人赶快回来。
连声音也听不到确实令人十分郁闷,他简直开始食不知味,试着向垂瑛打听,对方却也是一问三不知。
当杨灵晔在记事本上画下第二个正字的最後一笔时,最後一堂的下课铃响了。他稍微整理後踏出教室,走廊边有人叫住了他,是周仲言。
杨灵晔异常地在他额头与眉心间看到一些奇妙的污渍。那时已经入夜,光线略有些昏暗,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是那种称不上有色泽可言的极淡的痕迹却又隐隐像是会移动一样,用难以察觉的方式缓慢凝聚而又扩散着。
周仲言和他打完招呼後便出了系馆,晚上在别栋大楼有几场演讲,他要去其中一场,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
杨灵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种直觉似的不安涌了上来。
垂瑛就在楼下等人,听他说完,仍是那副漫不在乎的神情。
「那你觉得那是什麽?」
「……不好的东西?」
垂瑛慢慢撕开棒棒糖的包装纸,然後舔了一口。
「你的朋友吗?」
杨灵晔转身就要往外跑,手臂却被紧紧抓住。
「你不能去!」
「那到底是什麽!」
「那是死劫的徵兆,你本来就该看得见的,生死有命,你去阻挡,轻者见血,重者减寿丧命!」
「我不信,那个今天早上还没有!」
「因为那不是他的命!他的命本来是好的,但碰巧遇到这个劫,再好运的人也要被卷进去,人的命势再强也强不过天灾,你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救他,但你自己一定受害!」
明明十分细瘦的手腕却出奇有力,杨灵晔痛得半身发麻,却毫不认输。
「放手!」
垂瑛咬牙切齿地看着他,骂了一声可恶,便将人拖到旁边的会议室里,然後顺手反锁。
「垂瑛!你干什麽,开门!」
「吵死了,你闭嘴!反正要是你出事大哥只会拿我开刀,可恶,为什麽你们这些人类要这麽麻烦啊!」垂瑛踢了门板一脚,继续大骂:「你给我乖乖待在里面就对了!我去把你朋友抓出来,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