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您要以什么身份留下来呢?”骞叔皮笑肉不笑。
“……朋友,哦,不,看护,我只想做他的看护,可以吧?”
“我们还请得起看护。”
“我做看护的效果要比别人好。”
“哦?是么?”
“我……如果我在他身边,他还有可能醒来,但是如果没有我,他或许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笑话!让少爷变成今天这样的罪魁祸首中不也有阁下你吗?况且一个未必能确定结果的赌局,好处却全让你占了。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阁下也未免太小瞧宋家了!”
路士禹丝毫不敢于他争执,努力放低姿态:“那不如您说。只要能让我留下,让我做什么都行。”
“哼!可惜宋家不需要的人从来都是不留的。”
他话音刚落,门忽然又被打开了,门外被缓缓地推进一架轮椅。
“老爷!”骞叔和柯迦立即显出惊骇的表情,赶紧迎过去。
路士禹也赶紧站直,全身戒备起来。
宋老爷靠在轮椅上,却与在医院时又不一样了。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双眼微眯,面无表情。他在房中停住,看着路士禹,嘴巴微张,喉咙里咕咕地发出几个音节似乎说了什么,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动了动,路士禹正奇怪他的样子怎么这样古怪,骞叔已经发话:“老爷叫你过来!”
他顿时明白了,赶紧过去,眼前的景象已十分明显:中风!宋老爷……路士禹又惊又骇,难道是因为宋景天?
宋老爷虽然行动表情已无法自如,但威严仍在。刚才威风八面的骞叔现在也一副恭谨地躬身在他面前听他咕噜几声便替他传话。
“老爷问你来干什么?”
“我……”路士禹和宋老爷见面的机会不过就那两次,每次还都狼狈不堪,现在他变成了这样,自然心情更是复杂,一时间竟堵住了喉。想了想才重新开口:“我来看小天,我想照顾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宋老爷哼了一声,又咕噜了两声。“少爷现在成了这样,你再来献殷勤又有什么用?”路士禹连忙想答话,宋老爷却还在模模糊糊地说,骞叔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当初就说过宋家拜你所赐良多,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现在弄成这样,你还有什么脸要照顾他?”
路士禹的喉咙像被人一下掐住,越来越紧,死死的,不仅发不出声音,连呼吸也不能够。心也被攥得紧,每跳动一下都似乎花尽了全身的力气。
责备也好,蔑视也好,真的降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期待的不过就是这样的对待。只有这样,他才能让那已经肿胀化脓的伤口被语言的刺尖挑破,让无处不在的疼痛找到一个可以倾泻的出口。
这些天,他见不到宋景天,不知道他到底怎样了,无数的臆想疼得他无法入眠,无法进食,就连走路浑浑噩噩找不到方向。唯一知道的是要到这里来,要赶快!
要在自己痛死以前,来看他一眼。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宋景天的床前。每一步,都像濒死的野兽往自己家园的回归。
那么短的距离,被他走得漫长又艰难。
艰难得连旁人也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他走到宋景天的床头,轻轻地握起他的手,看着那细细长长,蜿蜒着维系着他的生命的输液管,那一直没有停歇也绝不能停歇的支撑他心脏的呼吸罩,手落在他的脸上,轻轻柔柔地抚过,抚过沉静的眉眼,那呼吸罩的边缘。温暖的,能感觉到生命的起伏。
他握着他的手,一直握着,舍不得松开。声音终于颤抖地挤出来了,却是被哽咽磨砺出宛如气管受到了重创一样的喑哑难听:
“我……现在确实没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做到的事,现在再来弥补,也晚了。我知道。但是……但是我还是想请你给我这个机会……以前,我对他说,只要他能活下来,就算再不可能,我也要喜欢他。……我喜欢他,爱他,从来,没有,变过。所以,现在我并不是……想要弥补,而是,仅仅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在一起。就算……是现在这样……”他顿了顿,转过脸来,眼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你不是总想好好保护他吗?你认为以你目前的状态还能做到?”心高气傲的宋老爷顿时勃然大怒,气得浑身簌簌发抖,他却丝毫不惧,语调冷淡,目光讥讽,“还是说,你指望着骞叔,或是柯小姐?”
他的眼睛从愤愤的众人面上安然掠过,又落到显然已被他的话止住了暴怒的宋老爷身上:
“想想你当初选择童桐的初衷。难道现在你想要的不是第二个童桐?不想再找一个比那些人更为可靠的保镖?——我。只有我可以,你心里很清楚!不管以后他变成什么样,我都是绝对不会放弃他的人。……所以只要能够……只要我们都还活着……我做他一世的保镖。请让我们在一起,求求你。”
他对宋老爷说,静静地,卑微地,看着他说:“求求你。”
宋老爷回视着他,面无表情。
两人就这样遥遥相望。恳求,或是较量,都无法名说。
过了半晌,宋老爷的手指抖动着微微抬了抬,于是轮椅被转了个方向,骞叔、柯迦还有其他人跟在他身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路士禹缓缓地在床边蹲下,抚着宋景天的额发,眼神温柔。接着,轻轻地凑过去,在他颊边印下一吻。
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流泻而入,似乎纷杂喧嚣,最终都会归为这一片明净安详。
尾声
在宋景天当时被接回家安顿好,不过两三个小时,宋老爷就在书房里突然中风了。
还好宋陵会叫“爷爷”的时候,他还能听到。那天他很高兴,高兴地在律师和骞叔等人的陪伴下,用颤抖的印章为宋陵继承宋家的权力盖上了完整的印记。
突如其来的小孩和其身份低微的母亲,他不是没有过怀疑的,但有孙的喜悦已经盖过了一切——特别是在儿子成了这副模样,宋家眼看就要后继无人的时候。所以他宁愿相信这个孩子是真的,只要他愿意信,这声“爷爷”便是真的。
宋家还是有后的。
临终时,他含着遗憾和苦涩的笑,看着这个仍不知事的孩子。最后,目光缓缓地投在路士禹的脸上,路士禹平静地回视,两个人像在进行无声的交托。
宋老爷很不甘心,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路士禹低声说了句:“你放心。”
他抓着他的手,一瞬间用尽了全力。
路士禹没有挣扎,又说:“他一切有我。”
宋老爷抿起唇,微微地点了点头。手松开的时候,便离去了。路士禹却觉得他临去的脸上若有似无地浮着一个胜利的微笑。
葬礼的尾声,路士禹在最后。其他人都走了,他站在墓碑前,想着这个曾经的黑道龙头,爱子如命的老父亲,如果不是这样突然倒下,他大概永远也无法再靠近宋景天。
他其实是庆幸的。
一转身,却看到一袭黑衣的女人静静地站在小树林间,目光遥遥地投来。
他张了张嘴,却只喊在了心底。低头默默地走开,女人便幽幽地走来。他走得慢,听得到女人站在墓前细语浅吟地说:“那天我看了一本书。书上有句话说‘你说我们死后便一起去到天堂,可是连你都没有了,哪里还会有天堂?’。没有了天堂,你让我又上哪里找你?”
他回身,看到她软软地跪倒,头挨在墓碑上,双肩微微颤抖。那一袭黑纱帽裙,是遗孀的装扮。
在她心里,她一早便已是他的妻子。只是嘴上,从来也不承认。
爱情重要,也不及“倔强”重要。倔强重要,也不及“失去”重要。失去重要,却不及“追悔莫及”重要。
重要的,永远是在最后才发现它的重要。
人生有多少次沧海桑田,可以重来?
宋陵会背《咏鹅》的时候,宋家正面临重大关口,不仅遭遇金融风波,业绩大幅度下滑,而且当年的资金空缺至今也没有填满,一时间股东抽资,人心涣散。
随着宋老爷的过世,少爷又卧床不起,宋家的老部下退休的退休,离开的离开,四年来群龙无首,只有骞叔一个人独撑大局,宋氏早已不复当年风光,也渐显油尽灯枯。连西苑的人手也不得不开始简缩,只留下最为必要的一些。
直到有一天,连仅剩的一名医护也来报告,少爷的药就要不够了,要不要尽早去采买。柯迦拿着那份药单,踌躇地站在被骞叔延用作办公室的书房门前不知该怎么开口。谁会想到会有这一天,宋家竟会连家主的药也买不起?
一只手伸过来,拿过她手上的药单,看也不看便推门进去。
是一直在宋景天身边默默地充当看护的路士禹。
他大步直入书房,把药单放在骞叔面前。骞叔看着那份药单,面色凝重。宋景天一直以来用的就是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物,可是在这个节骨眼……
他只能说:“我会处理。”
“什么时候?”路士禹的语气是不容逃避,“他现在的药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星期。”
“柯迦,把单子拿去请医生再看看。”
“是。”柯迦过了把单子又拿在手里,看看路士禹,转身离开。
路士禹突然把手撑在桌面,俯视骞叔:“换药方?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撤走治疗仪器?医生说他已经渐渐有起色了,在这种时候换药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不知道现在宋氏的财务状况究竟如何,但我绝对不会让他的治疗在这种时候冒任何风险!”
骞叔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冷冷地迎视他:“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办?连西苑也已经抵押给了银行,我们已经拿不出更多的钱来……”
“如果你不行,就让我来!”路士禹的目光冷厉,语气始终如一的平静却不容置疑,“把宋氏的管理权给我,我来!”
柯迦站在门外,捏着药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慢慢上楼,踱进宋景天的房间,走到他的床前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少爷,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对不对?”
这时节,西苑已门可罗雀。可三个月来第一个除了债主和银行外登门的客人是如此出人意料,连骞叔也连忙出门迎接。
除了将多年来标志性的齐腰长发一举换作了清爽短发外,杜大少廷语先生的样子依然如四年前一样没有太多变化。一样的美貌,一样的和蔼可亲笑容可掬。只是笑容中带着几分歉意,在面对路士禹时则尤为明显。
“我都听说了。”坐下第一句话,他流露出的歉意便又加了三分,言语中也颇多遗憾,“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
路士禹浅浅地笑着,却连梨窝也几乎看不见:“杜大少说的哪里的话?时也命也,都是老天的安排。”
“路警司你这样说,”杜廷语正要尝一口刚送上来的咖啡,桃花眼对他一挑,慢慢将杯子放下,“是还对我……不能原谅咯?”
路士禹的笑益发的冷,站起来:“杜大少还没看过小天吧?你难得来,他应该会高兴的。”
杜廷语摸摸鼻子,乖乖地起身跟在他后面出了书房门。
可当他站在宋景天床前,也不由收起了轻松的神态,彻底地沉默了。好久,才轻声说:“四年……一直这样?”
“不错。”路士禹走到床边把一些被角掖好,又摸摸他的脸,原本就瘦的脸变得更瘦削了,“不过医生说,渐渐在好转。”
“是吗?那就好。”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无法从那沉睡了四年的面容上挪开。眼前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吧?再开口,是极少有的沉声:“我很明白你的心情。真的。我一个家里人,我最小的弟弟逡语也曾经病发昏睡过一个多月。”杜廷语转眼望向他,“所以我体会过那种心情。焦急得近乎绝望的心情。”
“不,你错了。”路士禹在床边坐下,温柔地注视着宋景天,“并不是绝望。对我来说,只要他还活着,还能看到他,他想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会陪在他身边。反正他就算醒着的时候也是个容易上人当的小笨蛋。”
杜廷语看了他半晌,忽然放弃似的低下头,笑着摇了摇,再抬起时已半是无奈:“路警司,你不必这样。我这次来本来就是打算弥补过去发生的一些遗憾。当时我确实有借由和宋家合作以达成刺激林氏,低价拿到他们手上的地和开发权的目的。但和宋家合作的计划也是确有其事,并非欺负天少年少。可是,呵,你要说老天的安排我还真没法辩驳,恰逢其时我自己家里偏就出了那点事,害得我……唉,总之家丑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这么巧,连我自己也深觉百口莫辩。所以怪不得天少,或你,或宋家对我心怀芥蒂。不过就算是老天爷开了个大玩笑,我也有责任把自己该尽的那份做完了。所以你放心,这次一切资金投入由我们承担,宋氏只需把四年前的准备拿出来即可,新公司股份份额我们两家依旧按五五分。初步合作计划我这次也带来了,呆会儿就可以和你讨论。连合约我们也可以先草签一份,具体细节一个月内各自拟定后交给对方,然后再签正式合约,这样可以吗?”他一口气说完,又微微苦笑,“而且这个计划董事局已通过了,所以就算我衰神上身,个人再出任何状况,杜氏也绝对会与宋氏合作到底。我也是生意人,深知诚信的重要。所以,路警司,你能不能对我露出稍微真诚一点的笑容?否则你笑成这样,就算你帅得很合我的胃口,也让我有可能做很久的噩梦呢。”
路士禹倒是很配合地弯弯嘴角,只不过却是换成了皮笑肉不笑,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若有所思地问:“方才,你说令弟也曾昏睡过?”
“啊,不错。”听到他提起小弟,杜廷语倒是马上精神了起来,“不过他现在已经好了。当时家里也为他这事操碎了心,四处收集了各种良方偏方,还有一大堆名贵药材,现在家里还剩了不少。如果天少有需要,我可以让人马上送来。”
路士禹不客气地点点头:“那真谢谢杜大少了。不过昏睡这种情况也有很多不同,药材的话不经医生看过也不知是否合用……”
“啊啊,正巧家里也认识几位名医,都是业界泰斗,我可以出面一并请他们到这里来为天少会个诊,说不定能有助益。”
“名医固然好,但一些必要的辅助仪器,检测设备一样也不可缺呀……”
杜廷语大叹一口气:“路警司,不错,我家为了小弟的痼疾确实下了很大工夫,那家专科医院就是专为他开的,但你总不能让我把医院也给你搬过来吧?况且天少和逡语的病症并不一样,还是要对症下药才好。说实话,天少与我颇为投缘,我也把他当弟弟看待。所以只要能让他早日康复,别说路警司要求,就是你没开口我也绝不会藏私。而且在我看来,目前天少的情况稳定,连呼吸器也撤了,显然在日趋好转。如今宋家的设备人员似乎略有不足,加上眼下我们马上要合作的这项计划,所以路警司也未必还有余力来照顾他。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家医院地处森林边缘,环境优美僻静,适宜休养,各项设备及医护条件都十分充分,可以送他过去疗养一阵,或许能有起色。也可免去路警司在商场上拼搏的后顾之忧。不知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