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柔和的光线下,那安详的睡脸显得那么不真实。
路士禹紧紧盯着他,但就算这样,也害怕着那张睡脸会像模糊的水纹一样渐渐在枕头上消失。
他第一次走的时候没有怕。
第二次走的时候也没有怕。
第三次走的时候依旧没有怕。
那为什么这次,明明就在眼前,却会这么害怕?
——这次,会不会就算他想去追,也不行了?
就算用尽全力也,追不回来了……
第30章
病房门忽然打开,门外走进一个人,只听到丁铛的惊呼:“局长?”
他呆了呆,惊讶地回过头,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局长没想到他们还在这里,也愣了愣,才有些迟疑说:“他怎么样了?我听护士说……”
“您怎么……”
局长的脸上滑过一丝不自在:“还是你们一组组长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一听说,就赶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先回去了……”她的目光落到两个人紧握的手上,用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恳求说:“士禹,你……你们能不能让我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局长……”路士禹有些迟疑。局长对宋家称得上深恶痛绝,现在怎么会为宋景天专门跑来?
局长面有哀戚却依然安抚地对他笑笑:“放心,我只是想看看他而已。护士都在门外,有情况随时可以进来。”
“可是,您怎么……”
“一时说起来话长。先让我看看他,好吗?”
“哦……好。”即使看在局长面上,他也不得不答应。
局长等他们都出去,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便到床边,倾下身细细地看宋景天,手温柔地帮他撇开额发,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最后握着他的手,慈爱地注视着他。
“小天,”局长微笑着轻声叫了声,“你说不怪,其实还是一直在怪我的对不对?”
站在未关严的门边凝神倾听的路士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丁铛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如果真的狠心,就不要打那个电话。你知不知道妈妈现在心里有多难过?”
当她那滴泪滚落下来的时候,路士禹木然地转身走了出去。
“他说过,他很讨厌警察。”
在吸烟区里点燃了根烟,看着薄烟袅袅升起。
“他说,我们警察总是对的。我们总自以为是正义的化身,从不做错事。所以他讨厌警察。”
“路科,……警察也是人。”
“是啊……”他仰起头,缭绕的烟轻飘地飞远。“警察也会有任性的时候。”
也会有爱恨交织,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
警察与黑道的纠缠,谁说得上谁更清白。
所以,有这样一个人,生就了异常敏感却只喜欢当鸵鸟的个性,无法选择的出身,无法逃避的命运,于是宁愿闭起眼睛,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知道,安心地躲在自己的树洞里做一只碌碌无为却简单快乐的小松鼠。
所以,如果你终于已经对这个世界厌倦到不愿再醒来,那么,只要安静地睡着,就可以了。
让我还能拥抱着温暖的你,就可以了。
窗外的天空,就要亮了。
走廊上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一群人正急切地向这边走来。
从吸烟区走过来,正看到这一大群人从他们面前目不斜视地过去,并沿路留下把守的人员——明明是夜晚,也戴着墨镜的着装整齐的保镖们。
他看到轮椅上宋老爷那严厉得让人不敢轻易在他面前开口的脸,那无比震怒又急切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上次见到他又苍老了许多。与宋景誉和宋景棠身死时的泰然自若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并且在他的轮椅后跟着的,是一队显然并不是这个医院里的医护人员。
路士禹和丁铛跟在这支队伍后一同走进去,却在重症看护室前被人拦下。
“我是负责这次案件的路士禹警司。”他掏出证件,镇静地向那个保镖示意。
保镖没说话,却有个脚步轻盈的美丽女子走过来:“路警司,你好。我是宋先生的特助柯迦。现在我家老爷不希望少爷受到打扰,所以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您有什么需要协助的地方可以对我说,我们一定全力配合警方行动。”
“柯小姐。”第一次与这个宋景天的贴身助手正式见面,这么官腔的套话,显然宋家对他成见已深。“我们局长也在里面,我能不能……”
柯迦带着公式微笑,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我们老爷也与贵局长正照面,他们也算老朋友,所以正在寒暄,相信过不了多久贵局长也会出来。我们到那边坐下来等好吗?”
路士禹和丁铛只好跟着她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柯小姐……”
“路警司,”柯迦盘着手,靠在墙边看着窗外微明的天色,“我原本以为有你的人在别墅外守着,就算少爷只有一个人留下,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她转回头,对他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显然我太高估你对少爷的关心了。监视就是监视啊,与私情无关,多伟大的公事公办!”
“你这是什么道理?我们的同事确实是在执行公务,又不是在保护证人。谁会想到你家少爷会突然……”
“丁铛!”
丁铛悻悻地住了嘴,对柯迦翻了个白眼。
柯迦没理会她,照旧露出淡淡的嘲讽:“这么说是我的错了?错在不该太信任你。听说了少爷下午打了个像是交代遗言的电话给老爷之后,我就后悔把他留给了你。要不是少爷的私人医生当初说可以试试,老爷又怎么会让他回来?幸好现在少爷还活着,否则就算他求过老爷放过你,恐怕……呵呵,你们局长也保不住你了。”
丁铛一听,又按捺不住:“你什么意思啊?你们少爷没被保护好关我们科长什么事?他又不是他的保镖!他出事了应该是你们宋家人做检讨才对吧?!什么都赖到我们头上,你们姓赖的啊?”
“丁铛,闭嘴!”路士禹转向柯迦,有些急切,“他之前曾打过电话回家?”
“不错。”
“那私人医生又是……”
“我真不明白,明明少爷每天都在你的身边,可你究竟有没有真正关心过他?他有抑郁症,你恐怕也不知道吧?老爷之前以为抑郁症只是心情不好而已,让他称心如意地回来一次,心情好了就没事了。结果昨天又问了医生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抑郁症病人通常会有自杀倾向,老爷了解了这个之后,立刻就飞来了。”她深吸口气,“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抑郁症?”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想起他那惊人速度的消瘦。
柯迦深吸了口气,露出个淡淡的笑:“少爷自从去了哥伦比亚,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和平时一样,但其实经常失眠,也没有胃口,总是很焦虑,状态越来越差。医生说这是因为他的压力太大,如果让他放松一阵,说不定会好些。可是实际上呢?路警司,他出事我该不该赖到你的头上?这段时间他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要在白天靠药物才能入眠片刻。他有多难受,你知不知道?难道你一直没有发现?他这次回来,”她转过脸,看着他,“是来向你求救的,你却视而不见地——把他推出了门外。”
清晨,他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一夜没睡,他却一点也没有疲倦的感觉。整个人像被一根针贯穿了,哪怕只是坐着不动,也只感到一阵冰冷的生疼。
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卧室里甚至还保持着上次宋景天来过的样子。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床单被套都拆下来,打算送洗。却在翻开枕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信封。
里面是一张SD卡,一张写着密码的纸条,和一把穿在项链上的钥匙。
辞职信被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是佩枪和警官证。
局长看着那封信,没有动,又抬头看他:“士禹,你……”
“局长,对不起,我要辜负你的期望了。记录着富丽的账本副本的SD卡我已经交给同事了,这个案子的后续没有我他们也能做得很好。”
局长站起来,走到一边:“你没有必要这样,他也不会希望你这样。他说过你是个好警察,也一直想做个好警察,你的为人我也很清楚,所以我也不会同意的。”
“局长,我的辞职信里都写得很清楚了。这次行动中,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延误了保护证人的时机,导致重要证人被害,证物被毁,还牵连到其他数条无辜的人命,我理应负全责。所以我是引咎辞职,希望您能批准!”
“所以你才必须留下来将功补过,将更多的罪犯绳之于法,才能对得起那些为你而死的人!”
“局长……我恐怕不行了……”
“什么意思?”
“在水底的时候,在救他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怯懦。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我也有弱点,也会方寸大乱,失去理智。我也不想永远只能被动等待着状况发生之后才知晓!”
“你是太累了。”局长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这样吧,信你拿回去。等这个案子了了之后,我给你几天假,或者你要休年假也好,你可以……”
“局长,求你!”
局长收住了话,看了他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只是走到窗前,沉默不语。
“局长,难道你就没有后悔过吗?”
局长又是一震。
每个人都来问她,你后不后悔?后不后悔?
宋老爷说,真的不后悔?
把孩子放在门口的时候,你后悔了吗?
“局长,他一直很怕寂寞,我必须陪在他身边才行。人生没有多少个二十五年,我不想错过了才来后悔。光是现在,我就已经赌不起了。”
在长久的缄默之后,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真的想清楚了?如果就这样走了,那就回不来了。”
“我想得很清楚了。警队永远不缺优秀的警察,他却只有我一个。”
她回过头,望进他的眼睛里:“可是你付出了这么多,在那里吃了这么多苦,明明就要拥有远大的前程了,到头来却这么放弃……值得吗?”
他只是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回避:“我想,也许老天会让我在那里,并不是要成就我多远大的前程,而只是让我做该做的事。以及,让我和他,能够相遇。”
回到家倒头睡了一觉,却在不停做梦。
梦中是那片澄澈的水,安静地靠着井壁沉睡的宋景天,阳光透过水波投射在他安详的睡脸上,美得像首诗。那柔软的发丝随着水波荡漾,明暗的光影交织中似乎有缥缈空灵的歌声此起彼伏。
他蓦地睁开了眼,冷汗涔涔。立即跳下床,胡乱穿了件衣服,向医院赶去。
推开ICU的门,发现里面已空无一人。心中不祥的预感命中,连忙又推开里间的门,病床上一样空荡荡。
“人呢?里面的病人呢?”他冲到走廊上,随便抓了个护士大声逼问。
护士给吓得语无伦次:“走了,今天早上就走了。他家里人带走的,有专门的医护小组,听说是私人飞机。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问当班的医生。”
他松开她,跌靠在墙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把一切都放下了,却还是留不住你吗?
第31章
哥伦比亚。曼德林。
西苑。凌晨三点。
一个黑影敏捷地沿着外墙攀上二楼北侧的阳台,又用工具拨弄了几下,便打开了阳台的落地窗,闪身进到了房间里。
因为房间玄关留着一盏微弱的脚灯,所以房内的情形看得还算清楚。他放下东西,疾步走到床边,那个人依然是沉睡的姿态,戴着的呼吸器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的“呼呼”声犹为清晰。
他的眸光闪动,半是渴望半是急切地脱掉手套,伸出了手。
终于又碰触到了他。
“小天,”他轻轻地说着,拿出了那条钥匙项链,重新给他仔细戴上,“这次换我来。以后不管你在哪里,都只要安静等着我,就好了。”
轰鸣的警报像暴风一样忽然响彻整个宋家府。
宋家的行动力还是这么强,不到一分钟,柯迦和保镖们已齐齐出现在房间里。
灯被全部打开,室内顿时亮如白昼。
柯迦不意外地冷冷地瞪着这个不速之客。
“路警司,半夜擅闯民宅应该算是知法犯法吧?”
镇定地取下帽子,路士禹平静地回视她:“不这样我怎么见得到他?”
“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对不起,我家少爷不能受到打扰,请你马上出去!否则我们只有报警处理了!”
“柯小姐,你这么大声,就不怕打扰他了?”
柯迦脸色一白,立刻闭紧了嘴,过了几秒,才压低声音又说:“我再说一次,请你马上出去!”
“宋老爷呢?我有话要当面对他说。”
“要见我们老爷你还不够格!你再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不会走的。”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如果想动手,不妨试试。”
柯迦的眼一眯,抿紧了唇,上前两步:“路士禹,别以为每个人都怕你,我可不怕!”话音未落,忽然一个小擒拿手已到眼前。路士禹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子后退出几步,顺势一脚踢出,转眼间两人已交上了手。
虽然对付她不成问题,但路士禹着实没想到柯迦的身手如此矫健,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是上乘的保镖水准。
两人打得风生水起,又怕误伤宋景天,渐渐打离了床边,其他保镖守在一旁,没有吩咐也不敢随便上来帮手。
“住手!”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两人正好打得各自退开两步,闻声也停住了。
路士禹转脸看去,却不是宋老爷,而是个中年男子,和宋老爷一样神情严厉,双目炯炯有神。“阁下好大胆子,夜闯家宅还敢如此嚣张,是当我们西苑好欺负?”
“骞叔,”柯迦向他那边走近几步,低声说,“他就是路士禹。”
那个骞叔挥挥手:“我知道。敢这么胆大妄为把我西苑当是自家后院地翻墙进来,还不怕被人发现的,除了以前在棠少爷身边呆过的卧底路警官,我也想不出别人了。”
被这么当面讥讽了一道,路士禹也没有其他表示,只是看出这个中年人在宋家的地位恐怕不低,于是恭敬地对他低了头:“骞叔是吗?您好。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您大可不必介怀。刚才并非我看不起宋家,也不敢任意妄为,是不想被赶出去才不得不和柯小姐动上手。还请二位见谅!”
骞叔目光冷淡地看看他,对还站在旁边的保镖说了句:“都回去各自岗位。连个人都看不好,一群废物!”
保镖们悻悻地撤走,他才对路士禹说:“路先生这次来,恐怕是有备而来,既然这样,不妨坐下来一起好好谈谈。请。”
路士禹没有随他的手势出去的意思,只是又站到宋景天的床边,看着他说:“我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留在他身边。希望宋家能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