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3,4,5……检查……1,2,1,2,3,4,5……检查……
丁铛被他动作里那规律反复的数字和频率晃花了眼,只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只存在机械运动的世界里,不知停歇,没有终点。
不知道到底抢救了多久,她无意识地看了看表,无意识地说了声:“不行了吧……”
这句话让路士禹顿了短短的几秒,又俯下身继续。
“路科,已经不行了!”她大叫,瞪着地上的这两个人。宋景天整个人的肤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地发紫,做了这么久的CPR(心肺复苏)都没有丝毫反应,一看就是凶多吉少,难道他都没发现吗?
像是没有听到,路士禹浑身滴着水,他不知疲倦地俯身起身,力道拿捏准确,动作毫不迟疑,每一次动作都仿佛下一秒宋景天就能醒过来而充满了无限希望。不时还轻轻地拍拍他的脸,像在清晨要唤醒他起床一样轻声叫:“小天?小天?”没有回应也无所谓,便依旧重复着这些急救动作。
丁铛跟着跪下去探宋景天的鼻息、心跳、脉搏,根本什么也没有,连一丝一毫跳动的迹象都没有。“路科!”她尖叫起来,觉得自己都要疯了,“不要做了!”
路士禹置若罔闻,依旧保持着规律性的动作,低头,抬颌,吸气,吹气,再吸气,再吹气,起身十五下的心脏按压。
“路科!”她抓住他,挡住他又要俯下身的动作,“不要做了!已经这么久了,这么久都没反应,宋先生已经不行了!你不要做了!”
“滚开!”路士禹看也不看她,举手挥开她,继续未完的动作。
她又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路科!不要做了,没用的!宋先生已经死了!你再怎么做也没用了!我们等救护车吧……”
还是不看她一眼,一抬手就把她推开了,甚至推到了更远的地方。
“你难道都看不出来吗?他已经死了!死了!哪怕你再做一千次一万次也救不活了,你清醒一点吧!”
路士禹的动作停了,抬起了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再敢提一次那个字,我就杀了你!”
第29章
丁铛半张着嘴,被他的眼神钉死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像在瞬间被冻结,冰寒彻骨。
那布满了血丝的眼睛,迸射出骇人的恨意。
路科疯了,她想。
宋先生死了,路科就疯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不想去计算时间了,只需要看着这个人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心里还存着希望,去想过了多久又有什么意义?
仿佛时间都已经在路士禹无数次反复的动作里凝结了,当她听到隐约而来的警笛声,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那些声音越来越近,她才模模糊糊地想起,应该是拆弹专家和最近的派出所派来的增援到了。
好像光是坐在地上也把身体坐麻木了,她一点点挣扎着爬起来,小心地低声对路士禹说:“路科,增援来了。”
路士禹还是像没听到,只专心做自己手头的工作。忽然,就在谁都没想到的时候,又或者,谁都盼着这刻,可当它突然来临的时候,却让大家忽然都措手不及。
一直没有动静的宋景天忽然喉头动了动,发出了极微小的“咯咯”两声,像是有什么要吐出来。路士禹连忙抱起他的上身,撑开他的嘴,把手指探进他的喉咙抠动两下,便把他又翻过来,宋景天背部一阵痉挛,“呕”地又吐出了几口水,紧接着鼻子也流出了水。路士禹拍着他的背部,帮助他把水都吐出来。再把他翻回来时,他已有了呼吸。
路士禹欣喜若狂,又连连拍着他的脸喊:“小天?小天?你好点了吗?”
尽管是这样,他也没有转醒的迹象,连那突然出现的呼吸也微弱得随时可能断掉。
路士禹好不容易有的一点狂喜又变成乌云,一咬牙,抱起他,对丁铛大叫了声:“开车!去医院!”
“哦、哦!”丁铛回过神来,连忙拖着虚浮的步子跑去开车。
忽然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没用的,就是去了医院,他也不会醒。”
路士禹刹住脚步,回头望去:“阿术?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张像被车轮压过的脸,只要见过一次,不管过了多久都不会忘记,更何况他以前本来就是跟在宋景棠身边的也是路士禹手下的兄弟。
“乔哥。”阿术的脸歪歪地笑了一下,眼神却很冷淡。“你知不知道鸡毛怎么样了?”
路士禹疑惑地答:“鸡毛?他没有回来和你在一起?我今天和他有过联系,不过是在几个小时前了。他怎么了?”
“他是和我在一起。”他又咧开嘴笑,捧高手里的一个布包,“他在这里。”
路士禹震惊地看着那个布包:“怎么回事?”
“他太不机灵了,一不小心就把做你线人的事败露了,把会计的下落告诉了你却对才哥谎称不知道,结果就,呵,这样了。”
虽然看到骨灰布包的时候已有预感,但被他证实之后路士禹还是有点意外。他低下了头,看着怀里的宋景天说:“如果你要为他报仇,也先让我把小天送到医院。”
“不,我没打算为他报仇,选了什么样的路是他的事。我只是对林少说要留下来料理他的后事,现在要帮他把骨灰带回给他老妈而已。不过,”他又笑了笑,嘴角歪得让整张脸看起来更狰狞,“阿天少爷你也不必费心了,他被林少用了U7。”
“U7?那种号称功效最持久的高效麻醉剂?”路士禹惊怒。
“不错。怕他不老实,在你来之前就自杀了。”他低下头笑笑,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如果他先死了,你就不会去拿那把钥匙了。不过我出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是想告诉你,他在昏睡前说了一些话,或许你想知道。”
“是什么?”
“他当时说,你不会来的。又让我快点杀了他,虽然我觉得他未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不停地说,虽然也料到你不会来的,而且他本来就想死,但,呵,还是有点失望。就这些。——警察快到了,我得走了。最后告诉你一声,阿天少爷在井底的铁链是我绑的,我本来想勒得更紧一点,但林少不准他死这么早。我巴不得他去死!所以他现在这个下场,我很高兴。”说完这些,他眼中带着骇人的恨意,让人毛骨悚然地冷笑着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路科,他是想让你不好过才告诉你那些的,他只是想报复你!”一路飞驰,丁铛还要边从观后镜里观察他的动静,看他抱着宋景天,一直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我知道。”路士禹淡淡地答。
他上车就脱了湿衣服,找了件外套随便套上,把宋景天的衣服也脱了,用车上备用的毯子裹着他抱在怀里,用体温暖着他。将颤抖的唇贴上宋景天依旧冰凉的额头,摸着他毫无生气的脸颊,无力的手脚,微弱的鼻息随时都可能断掉。浑身上下都这么凉,连泪水落在上面,都比他的体温滚烫。
“小天,”他搂紧他,悉悉索索地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现在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你不用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我。所以,不要丢下我,小天,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医院永远给人冰冷的感觉。
没有温度的颜色,看不到笑容的脸孔。
总被人寄予希望,却又常常会将这些希望埋葬。
这是个无情的地方。
在等待急救室红灯熄灭的时候,路士禹仍要尽到身为一个行动负责人的职责。他听着丁铛的报告,面无表情。
一组组员赶到北郊的时候,会计以及他的亲戚一家都被害了。林少还是抢先了一步。但就在他离开不久,他的车在路上突然发生爆炸,他当场身亡。
“经过现场勘查,排除了车上被预先放置了炸弹的可能。据那辆车上的幸存者说,他当时是取出了从宋先生手上拿回的SD卡放入电脑准备查看,但就在输入密码的之后电脑突然爆炸,因为距离过近,所以林志荣被当场炸死。还好那个炸弹威力并不很大,所以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人和前排的司机都只是重伤,保住了一条命。”
“电脑发生爆炸?”他皱着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是。现在初步推测,非常可能与那张SD卡有关。”
他看着急救室,不发一语。恐怕那个M23的制造者也已经被解决掉了吧?拿自己的命当饵也要达到的目的,现在你想要的结果全都实现了,你满意了吗?
你就这么想为童桐报仇?哪怕搭上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难道除了报仇,世上就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我呢?你一点也不在乎了吗?
才想到这个,像是脑子里某处埋伏好的,立刻便跳出来一个片断,那个背对着他要离开的身影低声地说着:
乔,希望你知道,我真的舍不得你。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落到他的心口上,他痛苦地抓着头发蜷起身,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不由张开了嘴,想要呼吸,又想要呐喊。窒闷的声音被压抑成像哭泣一样的哀号,低低的,深深地,从喉咙里,心的深处迸发出来,像翻滚着一个巨大的悲伤的浪,席卷而来。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向他,道了别。
因为彼此渐行渐远,于是,生无可恋。
或许,本不会走到这步,但,牵在路士禹的手里的绳索断了,他便毫不挣扎地向深渊坠落……
士禹,我就要走了,你不来送送我吗?
他都说了什么?说了什么!路士禹揪紧了头发,悔意排山倒海而来,像有支箭射中了心脏,又被连血带肉地拔出,钻心也不足以形容的疼痛,痛得连指尖也麻痹了。
……他不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
……不会……来的……
小天,对不起……
……对不起……
“路科,不要想太多了,宋先生会没事的。”
他轻声地自言自语:“他叫我‘士禹’,第一次这样叫我……我为什么想不到……为什么……”
“想到什么?”丁铛好奇地想凑过去听清一些,他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忽然看到一滴水珠从他的鼻尖直直滴落在地上。
她瞪大了眼睛,嘴张了张,却没有再出声。
又不知等了多久,时间似乎都凝固了。
恍惚间,静寂的走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开门声。
“出来了!医生出来了!”丁铛忽然清醒过来。
路士禹猛地抬起头跳起来,快走两步迎上去:“医生,怎么样?他要紧吗?”
医生摘下口罩,严肃的脸上有浓浓的倦意:“病人已经抢救过来了,但依然在昏迷中。他的情况很不乐观。由于溺水时间过长,大脑局部缺氧,加上在溺水前被使用过强效麻醉剂,所以目前难以判断昏迷是由哪种原因造成的。”
“那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医生先是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想你们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路士禹的心一沉:“怎么了?”
“他即使安然能度过危险期,在近期内也不可能醒过来了。”
“什么?!”
“不过暂时也不用太担心,目前医学界普遍认为,颅脑创伤长期昏迷超过12个月才会被判定为植物人,所以现在开始悲观还为时过早。只要细心调养,让病人得到良好的照顾,还是有希望苏醒的。”医生的安慰听起来比前面的结论更可怕,路士禹听得脸上发麻,全身一阵阵发冷。
“植物人……”他抓住他,用抖得不成声调的声音质问,“你是说他会变成植物人?为什么?他明明刚才我帮他把水吐出来的时候还醒过……”他蓦地住了口!没有,他确实一直都没醒过,只是身体本能地反应下吐了水。从他在水底看到他开始,他就没醒来过。
医生被他抓得生疼,也知道他现在很激动,所以只能继续说些安慰话,其实根本已进不了他的耳朵。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的就是那三个字。
惟有一些词才能抓住他:“……也许等药效过了会有起色……”
“药效?什么药效?”
“麻醉剂的药效。这种麻醉剂恐怕是最新型的,又是私人机构研制,所以我们掌握不到它更多的资料。单从一些成分来看,估计它既是强效麻醉剂,又是一种迷幻药的辅剂。也就是说,只要把它和一些东西配在一起,不一定要很特殊的东西,可能仅仅只是水,就能使它产生迷幻药的效果。所以目前来说,很难推测它的效果和解决的方法,唯一的办法大概只有靠病人自身来消化排清血液中的这些毒素。但具体要多长时间,还是个未知数。或许要好几年,也或许几天就好。所以目前来看,病人的昏迷状况我们还无法判断究竟是由哪一个原因引起的,需要观察和等待一段时间。”
宋景天被转入ICU(重症看护室),他戴着呼吸器静静地躺在里面,与他们隔着一道玻璃墙。
却像在两个世界。
路士禹抵在玻璃上看着他,眼睛几乎眨也不眨。从东山出来就没有打理过自己,现在他身上还穿着半湿的长裤,头发也没有全干,神色也有些憔悴,最糟的是,他完全不在乎这些。
丁铛在这样的他身边,既担心又无奈。
“路科,局里……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你先回去吧。”他头也不回,“今天忙了一天,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写份报告交给副科就可以了。”
“不如,我还是留在这陪你吧,万一……”
“不用,我没事,”他终于对她笑笑,却疲惫之极,“我呆会儿就回局里,不用担心。”
丁铛越发不敢走了。
除了坐在看护室外的走廊上,路士禹哪里都不想去。虽然他知道干坐在这里也没用,今天的任务他必须要回局里做个交代,应该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应该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但他的脚就是没法挪开一步。
丁铛买了盒饭回来,他只勉强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明明肚子很饿,胃只感觉到一阵阵火烧火燎,却一点也吃不下,再多吃几口就想要吐出来。
“路科,你再吃一点吧。你快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他也是……这么久没吃东西,不知道他饿不饿。他的胃不好,经不起饿。可是自己又老是不按时吃饭,非要等我回去一起吃。所以我非得天天准时下班……”
“路科……”丁铛觉得连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几个小时后,护士告诉他们,可以进去看病人了。他慌张地站起来,连忙跟进ICU。
宋景天还是那个样子,不知道他是昏迷的话,只以为他是在安静地睡着。呼吸器罩在他的鼻子上,发出“呼呼”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犹为清晰。
路士禹轻轻地握起他的手,包在自己手里。虽然已不像刚从井里出来时那么冰凉,但握在手里还是感觉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