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边的同事一个个暴露出来,被以惨烈的方式“处理”用以警戒帮众之后,身为最后的幸存者,路士禹不得不加倍小心,甚至干脆抛弃警察的内心,去确确实实做一个黑道人。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被怀疑,才能活下来。才能真正游过汪洋,到达所谓“胜利的彼岸”。
只是,当他终于可以浮出水面游到岸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当年满怀雄心壮志,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路士禹已经不复存在。他沾满了黑道的水,湿淋淋地爬上岸,面对大众的欢呼和喝彩,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尴尬的界点上,前面是陌生的归途,后面却再也无法回视。
一回头,不仅有曾经一同出生入死共患难的“兄弟”,还有那双流露着失望和悲伤的眼睛。
眼睫低低地垂下去,不看他一眼,像不曾认识过他,安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他从卧底小弟混到黑帮第二把交椅,从初出茅庐的警校学员变成叱咤风云的黑道大哥副手。
他经历无数生死关口,学会用笑脸当面具,连自己也快认不出自己。
他爱上了一个人,又差点失去。
这一切,可以说都源于眼前这个人。
他的上司,老师,和曾经的,唯一的,“同伴”。
现在这个人不仅自己身居高位,还一心提携他走向更灿烂的前途,他很感激她。说实话,也是他应得的。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累了。
那么拼死拼活,苟延残喘,甚至做过很多违背良心的事活了下来,原来就是要这样结局的。当初,当初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下定决心去当生死未卜的卧底?
做小警察拼死拼活,枪林弹雨,抓抓抢匪,管管地痞,维护社会治安,也是实现理想;做到警界高层,处理大案要案,肃清社会毒瘤,也是实现理想。理想这样伟大,此刻却空洞得仿佛只有一个名称,一顶头衔。
以正义为名,自己也不过是在这个名义下行使合法权利的机器。
铺天盖地的疲倦袭来,却无处可藏。
局长说一区分局的副局长的位子,当然是想让他去坐,过得几年,等正局长的位子空出来,便顶了正的;再过几年,就调回总局再把这样的套路走一遍,以后——自然还有以后——更高的,更远的,更光明的位子也会等着他。
官场如战场,只要局长还在,只要她还需要马前卒,他路士禹就是不二人选。
他们那次携手作战,她在明,他在暗,统筹规划,调度配合天衣无缝,战果辉煌,更直接把她推上了局长的宝座。他是她的爱将,既然回到身边,当然舍不得轻易就随手放在一旁。
可是,他自己呢?他要这样走下去吗?
他不知道。
他还是笑笑:“一区分局有好几个适合的人选,他们自己应该也早有定案。”
局长深深看他一眼,过得半晌,也笑笑:“既然你希望多锻炼两年,也是好的。你还年轻,又才回来没多久,确实要好好加把劲把这里的基础打好。根基深厚的大树才不容易倒。很好,你能考虑得这么周全,我也很欣慰。”
他谦虚地应答:“应该的。我是局长一手带出来的人,怎样也不能丢您的脸嘛。”
“唔,我的面子倒还是其次,你自己的前途才最重要。不过我对你是放心的,毕竟大风大浪经过了这么多,现在的这点小风小浪也算不得什么。好了,叫你来主要是跟你谈谈这些事,听听你的意思。现在我也清楚了,下午正式的职务授令会发下去,你先回去准备准备吧。”
路士禹站起来,拉开椅子,点头告别,走到门边时又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局长,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
“您为什么会选择当警察?”
一个女人,这把年纪了,还一直单身,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在男人堆里爬到这个位置,也是挣扎奋斗了很久的吧?是什么样的动力能使她坚持下来?只是权力欲望?
他一直很好奇。
局长怔了一下,倒像个小女生一样歪着头想了想,笑起来:“因为可以拿枪,穿制服又很帅,还可以教训那些欺负人的流氓,威风凛凛。这么多好处,当然要当啦!”
路士禹失笑:“就没有稍微正义一点的理由吗?”
局长瞪着他:“正义?”又想到了一样叫起来,“有!当然有!让心爱的人改邪归正,消灭罪犯,降低犯罪率,这样还不够正义吗?要记住,只要你做的是警察应做的工作,那么你便是正义的,至于出发点是什么,那并不重要。”
路士禹低下头,感觉有些意外地笑:“心爱的人?原来局长您……”
“当然,我也年轻过嘛。不过那只是让我成为警察的契机,我身为警察所做的那些才是关键。而当你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后再回过头去看,就会发现——爱情?那是什么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是吗?”路士禹苦笑。
局长骤然停下,沉默了一阵才低头随手拿过一支笔把玩:“士禹,你是个好警察,也一直立志要做个好警察,所以我当初一眼就看中了你。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也对你寄予厚望。怎么,你不要告诉我这么多年支撑你坚持过来的信念现在却开始动摇了吧?”
“不,”他抬起头,“我只是一时迷惑,听您这么一说,我又都明白了。”
局长望着他,极有深意地笑:“很好。士禹,我在你身上寄予莫大的期望,甚至可以说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我们一起战斗这么久,共同闯过了这么多道难关,眼前就是光明灿烂的未来,我想,你不会轻易地就放弃,然后离我而去吧?”
路士禹怔了一怔,垂下眼帘,缓缓地答:“不会。老师,你放心。”
第08章
梁老曾是北美华人商会主席,影响力巨大。晚年落叶归根,难得在国内办寿筵,广邀亲朋好友。
一场寿宴风光隆重,宾客云集。
作为经常会和他们这些大企业大集团打交道的警方商调科科长,路士禹当然也在受邀之列。但没想到在满场的衣香鬓影中,会看到宋景天的身影。
因为宋景天也没对他提过,所以他本来还想随便呆呆,看时候差不多就可以早点回家陪他了。
宋景天悄悄回国,以前也难得出现在这种场合,没有几个人认识他。所以他乐得自己悠闲地端着杯酒,左晃右晃,晃到某个想找某人搭讪却不受理睬而正讪讪不已的人身边,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林少,这么巧啊?”
林志荣看到他,脸色一变:“天少?果然好巧,原来梁老也请了你么?”
“呵,连你都请了……怎么说梁爷爷都好几次要认我当干孙呢。”
“……是吗?没有见到其他朋友?”
“你不就是?”他好整以暇地露出微笑。
林少自从上次和他不欢而散,早就对他放弃希望,现在显然志不在他,无心多聊,开始东张西望,左右而言他:“……我,那个……还有其他……”
宋景天笑着摇摇头:“林少何必急着走,我们应该还有一些……”
“咦?这不是宋三少吗?”忽然一个惊呼硬生生从旁边插进来,宋景天扭头,立刻本能地呼吸为之一滞,不争气地又连眼睛也直了。
林志荣倒是比他出息得多,死气沉沉的面貌立即一扫而空,堆上满脸的笑。“杜大少,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他刚才就是想去搭讪这位,结果人家利用身高优势,对他视而不见,害他郁闷到极点。
杜廷语对他随意点个头:“林少,好久不见。不过宋三少就真的是太久不见了。怎么?不认得我了么?我们以前在宋家见过呢,你当时在后门值勤,呵呵呵。”
宋景天捣头如蒜,连话也答得结结巴巴:“是是,这、这么久、了,杜、杜先生还、还记得?”
“唔,我对美人一向过目不忘的。”虽然这种事毫无夸口的意义,但任谁听到他的语气都不会认为他不是在骄傲。“不过呀,”桃花眼对他又一番打量,“改了发型和全身行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呵呵呵,我当时就想说,那个发型啊,一点都不适合你的。不过我那时看到三少,就觉得特别像宋先生。后来听景誉说只是个小保镖,还以为自己弄错了呢。还好还好,事实证明鄙人的眼睛还没有瞎到连宋先生的公子都认不出来的地步。”
无比无语地看着他轻松地说着要是放在当时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的话。这个一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却一直保持缄默的杜廷语让宋景天有被人一直看了场好戏的阴暗感觉。
敢情他现在是难得又见到了戏中的演员,所以作为观众特地上来要签名?
两次见到这个美得天下无双显然思考方式也与众不同的杜廷语,次次都让宋景天晕眩得要摇摇欲坠。
“谢、谢谢杜大少夸、夸奖……”天可怜见,连说话都少了半截舌头绝对不是他的错!而且自他出现,鼻子就变得热热的,唔——这种熟悉的感觉是……
一张纸巾恰如其分恰到好处恰临其时地捂在他的鼻子上,力道大得都快要让他窒息了。
唔唔唔——他拼命挣扎,赶紧把那只手扒掉,自己按住纸巾。
濡湿的红色慢慢从纸巾面上浸透出来,渲染成一朵尴尬的小花。真是罪过,杜大少每次总要害他鼻血淋漓。
终于定下神来,杜廷语倒很习以为常地没有在意他的喷鼻血,反而和那个救场的仁兄聊了起来。
“……哈哈哈,现在要叫路警司了。”
“呵,杜大少还是这么风采怡人。”
“那是那是,我们家老二说我出去谈生意就全靠了这张脸呢。哈哈哈。”毫不在意地说着在男人看来应该脸红的话,杜廷语笑得非常自得,说完还指指旁边的当佐证,“看三少多么给面子。上次也是这样呢,真是太可爱了!哈哈哈。”
“……”被称为“太可爱”的人很无语地看着他大笑,默默地承受了另一边射来的眼箭。偷眼对那个脸上正写着个大大的“妒”字的人示意:不要这么明显,不要这么明显!
“呃,我这里正好有笔生意,不知道杜大少有没有兴趣?”一直被忽略的林少在他们打眼仗的时候终于有机会插了进来。
杜廷语转头看看他,那个神情很像不是全无兴趣,但又很漫不经心:“唔,改天吧。今天难得遇到三少,那种会让人犯胃病的事我们先放到一边。”又转过来对宋景天眨眨眼,“三少应该是不讨厌我的啦,这里人太多,又吵,我们出去外面花园慢慢聊好吗?”
被嫌多余又吵的某人更郁闷了。
“呃,这个……”他发誓他会看向路士禹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所以导致连杜廷语也好奇地跟着往路士禹那边看去实在是让他尴尬到不行。
“怎么?路警司也有兴趣跟我们一起聊天?”他倒是不介意得很。显然路士禹也很对他的胃口。
就在宋景天快要不由自主跟着他离开的当口,又一位不速之客光临他们这个小团体。
“士禹,你在这里。”
路士禹惊讶地转过身去:“局长?找我有事?”说着看看宋景天,无可奈何又有些尴尬地站开一点,硬着头皮给他介绍,“呃,这位是我们局长,这位是宋景天,呃,宋氏……”
“我知道的。”局长大人倒是很及时地伸出了手,微微一笑,“宋先生,很高兴见到你。”
宋景天听到她的声音时已是一僵,此时只会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伸手过来,路士禹悄悄扯了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慌忙握住:“呃,您好,久仰。”
局长对他的小小慌乱像是不甚在意,收了手回来半刻也没在他身上多做停留,便又转向了杜廷语:“杜公子,你也好久不见呢。令尊令堂可好?”
杜廷语这回倒是老实得多,有礼地答:“托您的福,家严家慈都好,今天出来的时候还嘱咐我,见到局长一定要记得代他们问候,让您有时间的话到家里坐坐。最近母亲收集到一些不错的字画,还想请您去帮着鉴赏一二。”
“好,我改天一定前去打扰,请代我谢谢他们。”
“局长有事要找路警司吧?正好我和宋先生也有话想聊,就不打扰两位了。”
宋景天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局长,现在被他使了个眼色,只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磨磨蹭蹭地跟在杜廷语后面,极力竖起耳朵,隐约还可以听到局长说:“梁翁一直向我问起你呢,他孙女刚从英国回来,希望你们……”
“三少。”杜廷语忽然回过头来,还用手托着他的手臂示意走快一点。他无奈,踉跄着被带远了。
“杜先生叫我名字就好。家里人都叫我……”
“小天?我叫你小天好不好?”杜廷语笑嘻嘻的,完全没有要征求意见的意思。“你也可以叫我名字啊,要不叫我大哥也可以。我们家的弟弟都这么叫。”
是啊,那是你们家弟弟嘛。不知什么缘故被他一见如故的宋景天又被划入了与杜家弟弟同列的范畴,只好乖乖地叫了声:“杜大哥。”
“呵呵呵,这样听起来不是舒服多了么?”
他还以为杜廷语拉他出来有什么要事呢,结果只是一些闲扯而已,哥伦比亚的气候怎样啦,人情怎样啦,特产啦,当地的舞蹈啦……他一心记挂着局长要和路士禹说的话,答得心不在焉。
不久杜廷语就会心一笑,悠闲地看看天上的明月,说:“放心,梁翁的孙女已经有心上人了,不会让路警司为难的。”
“啊?”
“路警司啊,你们是一对吧?”
“……”他几乎快要惊慌失措了。这个人,怎么一双眼睛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以前还是宋景棠身边的乔樵时,我就认识他了。不过没想到会是卧底,做事那么狠决的一个人,啧啧啧,真传奇!呵呵。想必你们以前就开始了吧?”
“呃、嗯。”
“干吗这么紧张?他刚才那样赶过来帮你擦鼻血,瞎子才看不出来有问题吧?”
“也是哦……”他傻傻地又笑了。
“你们很辛苦吧?”
“嗯?”
完全让人搞不清楚立场的杜廷语还帮他们叹口气:“宋先生的脾气我也知道一点,路警司无论是身份还是过往想来都很不受他老人家青眼了。而且现在宋家只剩下小天一脉骨血,责任重大啊。”
“……嗯。”这家伙……简直像是没有他猜不到的事。
“不过只要真心相爱,世间的阻碍啊,那都是天边的浮云啊浮云!”他忽然按着胸口,向着明月朗声吟颂。视左右投来的视线全然不见。
站在旁边的宋景天只想把头埋进脚下的土里。
“不要气馁,要加油!哥哥支持你们!”
虽然感动是感动,但和他这样一个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人如此四手相握四目相接的画面给旁人看来会不会……太暧昧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