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顿时起了一层薄汗,姬振羽匆忙间挥掌拍向旁边儿臂粗的翠竹。
“刷拉”的一声,竹影婆娑之间,姬振羽腾身而出,人方在半空,便已出声:
“皇兄!”
一道紧似一道的掌风终于停下,落地后的姬振羽也终于看清了温泉池中的情景。
——此时,姬容正侧身背对姬振羽,半个身子浸没水中,右手按着左肩。
而左肩,却是……
鲜血淋漓?!
第二十章 协议
“皇兄?!”低呼一声,姬振羽忍不住上前几步,只因他已经看清楚,姬容按在左肩上的五指,分明是深深嵌入肩头,而那刺目的鲜血,亦正是自那手指之下蜿蜒流出!
一时没有言语,姬容扣着肩头的手指不觉更用力了些。半晌,他缓缓放松力道:
“……八弟?”
姬振羽的神色突然变得古怪。在一开始被姬容左肩的鲜血夺去注意力后,他已经发现,姬容背上,却并不只有那一处伤引人注意。
明白姬振羽是在看什么,姬容嘴角微一抽搐,差点又失手伤了自己。
倒是姬振羽极快的回了神,干咳一声,他道:“皇兄,让臣弟帮你包扎一下?”
良久没有声音,姬容露在水面上的肌肉肉眼可见的紧绷着,似乎正强自忍耐些什么,片刻,他慢慢点头:
“好。”
虽説西苑僻静,但凤王府里到底不会短缺什么。很快,姬振羽便拿了上好的伤药和干净的纱布转回温泉池。
姬容正靠在池边。
墨色的长发披散而下,一半落在砌了大大小小鹅卵石的池边上,一半则披落肩头浮在池面。
姬振羽脚步略缓了一下,然而转瞬,他便加快步伐,几步走到了姬容身边。
“皇兄。”放下纱布和伤药,姬振羽在姬容身边半跪下,开口唤了一声。
肩头微微一动,姬容却并不回话,只抚开了披在背后的长发。
光裸挺直的背脊后,除了肩头那还兀自流血的伤口外,横七竖八的全是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指甲印,最深的一处,甚至此刻都还在微微渗血。
手捧着伤药,姬振羽愣了片刻,不由喃喃着説:“皇兄……你这是去哪里招惹来的小野猫?”
气急反笑,姬容冷冷道:“皇弟若是不会包扎,不妨把东西放下出去!”
明白自己的皇兄此时是真正怒极,姬振羽再不敢开腔,只把视线移到那肩头最严重的伤口之上。
只扫一眼,姬振羽便确定那伤口确实是身体主人自己弄出来的。
微微皱起眉,姬振羽的视线不由定在那末端隐没入其中最深一个伤口的指甲抓痕上。
……是因为摸到了抓痕所以才失控?可皇兄并不是一个会在情事上苛责的人,若是主动,又怎么——
想到这里,姬振羽眉梢轻轻一跳,眼中掠过一丝煞气。手上却是不停,涂药包扎,一气呵成。
静静等姬振羽替自己包扎好,姬容方才开口,语气终于缓和下去:“皇弟这么早来我府里,可是有什么事?”
明智的把注意力自姬容背上移开,姬振羽笑道:“臣弟却没有什么事,只是刚刚从二皇兄那里回来,便顺道来皇兄这里看看了。”
“二弟?”姬容神色微微一动。
姬振羽点点头:“二皇兄还是和往常一样,倒是王妃添了几分风韵。”
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韵’,姬容沉默,心倒是稍稍放下了。
姬振羽察言观色,明白姬容此时不太有精力招呼自己,兼之此时场面也并不太好看,便笑着起身:“皇兄,臣弟府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确实没有心情留人,姬容也就点点头算作回答。
姬振羽走后,温泉池重新安静下来。靠在池壁上,姬容闭上眼,神色中除了淡淡的疲惫之外,还有一抹不难辨认的恼怒和一丝厌恶。
东边的日头挥别最后一丝云彩,骄傲的高挂天空。
姬容甫一自西苑走出来,便有守在外头的下人迎上来:
“凤王,有位客人在书房等您。”
心情正自不好,姬容也没有説什么,转了方向便往书房走去。
书房距离西苑并不太远,穿过两个院子,再转过一条回廊,直走到尽头,便是姬容待客的东园书房了。
此时,书房的门半敞着,淡淡的香味从里面漏出,是从炎国皇族那里传出来的幽罗香。
这种香初闻起来并没有味道,但一旦在香旁待得久了,再细细一闻,便会觉出馥郁幽深的香气,十分得炎国皇族喜欢。
姬容有些奇怪,倒不是其他什么,只是在他的记忆中,能进他书房的人里面,并没有谁是喜欢这种香味的。
这么想着,姬容走进了书房。
书房内,一盏香茗正袅袅冒着白雾,看颜色样子,也是炎国那一带喜欢的花茶。里面并没有下人伺候,而那客人,却是一袭鸦青暗纹长袍,背对姬容正翻着书架上的杂书,身姿挺拔,正似——
听见姬容进门的声音,那背对姬容的客人转过身,微微一笑,説不出的风流俊俏:“凤王来得却有些慢了。”
脸颊狠狠抽搐一下,既惊讶于会在此时见到对方,又恼怒对方的阴魂不散,姬容蓦的冷笑一声:“耶律公子?这么看来,我这满王府的侍卫下人都是废物了!”
耶律熙施施然将手上的杂书放回书架,道:“凤王又何必生气?能进来不是在下的本事大,只是凤王你贴身的玉佩面子大。”
这么説着,也不见耶律熙有什么动作,手上便出现了一块暗青色的椭圆雕凤玉佩,正是姬容之前説不要的那一块。
看了耶律熙手中的玉佩一眼,姬容冷冷道:“耶律公子此番前来,莫非是决意束手就擒?”
“这倒是在下想问的,”耶律熙一笑,“在下和凤王今日无冤远日无仇,当初在金风楼应是第一次见面,却不知凤王为何想除在下而后快?”
姬容眼中掠过一丝煞气,却是真正动了杀机:“关于这个,莫邪王却不必知晓了。”
耶律熙一怔。
以羽国太子之能,会查到他的身份,耶律熙并不奇怪。但莫邪王……莫邪王却是炎国皇帝私下给他的封号,只记载入册,却并不曾宣扬,而姬容竟然能得知……
心中凛然,耶律熙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笑道:“既然凤王不想説,那也没什么……却不知,凤王有没有心情听另一件事呢?”
“另一件……”流转在耶律熙眼中的笑意多了些晦暗不明的东西,而耶律熙面上,却是依旧一派温和,“交易。”
夜晚 凤王府
灯火摇曳,偌大的书房内,姬容坐在书桌后面,沈先生则立在书桌前,微微皱眉,似正专心思考。
“沈先生,你看呢?”片刻,姬容开口。
沉吟片刻,沈先生抬头,先行了一礼,才道:“凤王,那耶律皇子虽説是空口无凭,可毕竟……”
“毕竟是皇子之尊。”姬容淡淡的接口。
沈先生点点头:“而且,他提的交易内容确实十分诱人,至于我们助他成事后他会否反悔……小人以为,只要凤王始终掌握权势,而那耶律皇子又足够聪明,便定然不虞有失的。”
姬容没有説话,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黑黝黝的,只在远处有几点闪烁的星火。
沈先生的声音低了些,但他还是劝道:“凤王,这次交易对我们实在是举手之劳,纵然失败,也是秋毫不伤,而若一旦功成,那便——”
姬容稍稍闭了眼。
沈先生不再説话,他看向姬容,却无法从姬容沉凝的神色中看出什么。
小小的烛火轻轻跳动着,在墙壁上留下忽大忽小的暗影。
夜风忽的吹入,似一声低低的叹息。
姬容张开了眼:“沈先生是觉得,本王同意比较好?”
稍微犹豫一下,沈先生道:“若是凤王实在决意动手,也并无不可。”
尽管这么説着,但看沈先生的模样,却分明是不赞同的。
“‘一年之内送本王到炎国边境,若日后本王位及至尊,则炎羽二国即为盟友,本王有生之年绝不主动侵犯羽国;而若是本王身陨,到时也必会命人割下头颅,送与凤王……’”姬容自语着,片刻,他敛下眼,“既如此,便按沈先生的意思吧。”
言罢,他微微一笑,一瞬之间竟参杂了些微的苦涩和怔然:
“这世上説来……倒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夜有些深了,安然捧着书,斜靠在榻上的耶律熙看完最后几行字,才抬起头,对走进来的人微微一笑:
“凤王可是和幕僚商量好了?”
懒于回答耶律熙的话,姬容对着旁边伺候的侍女吩咐:“带莫邪王去明翠阁休息。”
神色不变,耶律熙始终支着床的手指却是稍稍动了一下:“不敢劳烦凤王。”
看了耶律熙一眼,姬容道:“莫邪王是打算离开?”
耶律熙回以温和一笑。既被道破身份,他也不矫情的直称本王了:“凤王虽不介意,但本王却是不愿给凤王招来麻烦。”
“莫邪王的意思是?”姬容淡淡开口,神色看不出喜怒。
“凤王的卧室倒还宽敞。”耶律熙笑吟吟开口。
姬容一怔,随即几乎是在瞪着耶律熙:“莫邪王莫非有什么特殊习惯?”
“特殊习惯倒是不曾有……”耶律熙微微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倒是凤王,难道有什么特殊想法?”
神色一僵,姬容冷冷道:“本王今日就在书房歇息。”
扫了一眼周围,耶律熙唇边的笑倒越发温和了:“凤王的王府构造确实不错。”
耶律熙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似乎不消多説了。
姬容的唇角微抽了抽,他侧过头,説:“这屋里只有一张塌……”
耶律熙倒不在意自己是在床上睡一夜还是在横梁上囹囵一觉——事实上,就是他自己被男人睡了他也是言笑晏晏处之泰然,只是事后么……至少就目前来看,那个唯一睡了他的男人不得不勉强自己和他合作。
于是,耶律熙倒是想开口説不要折腾了,反正不过细枝末节。
但在他开口之前,姬容却已经説了下去——是对侍女説的:
“这屋里只有一张塌,你吩咐下去,再置一张过来,一应用具比照……”
説到这里,姬容稍顿一下:“比照本王就好了——尽量用炎国的。”
耶律熙不由一怔。
侍女却已经应声退下。
凤王府的效率一向不错,虽説是大半夜的,但自姬容吩咐下去到弄妥一切,却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新搬来的塌被置放在外间。外间的家具自然也做了相应调节,务求让人感觉自然大气。
弄好一切,姬容没有再説什么,径自入了内间歇下。而留在外间的耶律熙也是熄灭灯火,和衣上床。
光亮如潮水褪去,书房一下子静寂下来。
耶律熙自然而然的听见了自里头传出的沉稳呼吸声。
睁眼看了一会房顶,耶律熙突而勾起唇角,旋即便闭上了眼。
夜静悄悄的,书房内,两道极低的沉稳呼吸声仿佛分明的泾渭,各不相干。
第二十一章 歧路
“浊江水患?浸没良田,倒塌房屋无数?!”高居九重的羽国皇帝在得到浊江的奏折之后大发雷霆:
“朕每年拨给你们那么多银两那么多物资,就是为了让你们一年又一年的告诉朕:浊江又发大水了?!嗯?!”
分列皇帝下首的两排臣子俱是无言,个个都垂着头,不敢出一点声息。而那负责此事的尚书,则更是战战兢兢,只差没将脑袋彻底缩起来。
看见那尚书的样子,羽国皇帝明显只是更来气:“游旭,你説你做尚书做了多久了?恩?你説你当初承诺过朕什么来着?恩?你説説、你倒是説説,现在又如何啊?恩?!”
腿一软,游旭直接跪倒在地:“臣有罪!”
“你是有罪!”羽国皇帝的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罪得该让那些灾民一人一口吃了你!”
恨恨的説完,羽国挥挥手:“剥了游旭尚书的身份,让他赋闲去!”
身旁伺候的太监连忙应是。
跪倒在地游旭虽是脸色灰白,但神色倒也还轻松——至少性命无忧了。
处理完游旭,羽国皇帝把视线移向了满朝的官员:“眼下的浊江水患,诸位爱卿有什么想法?”
大殿一片寂静。
羽国皇帝登时大怒:“怎么,你们平常不是经常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有想法么!现在碰见了一条小小的浊江,就一个个都变成哑巴啦?!”
又是一片沉寂。
就在羽国皇帝怒得要摔东西的时候,作为两朝元老的宰相终于小心的出声:
“启禀圣上,临阵换帅实为兵家大忌,故老臣以为——”
宰相的以为还没有説完,那兀自跪着的游旭便青了脸色,在肚子里大骂起来。
“宰相。”这次出声的,是立在台阶上的姬容。
“凤王有什么指教?”不敢怠慢,宰相连忙拱手。
“指教不敢。”姬容淡淡説完,便迈出一步,对高坐顶端的皇帝説,“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站在旁边的姬辉白看了姬容一眼,什么也没説。
而主位上的皇帝却是一怔:“容儿……恩,凤王愿意前往浊江?”
“儿臣愿往。”姬容道。
“凤王可想清楚了?”羽国皇帝再确认了一遍。尽管刚才他大发雷霆,但很明显,他还是清楚的知道浊江并不好治的。
“儿臣想清楚了。”姬容点头。
“那好,”在真正确认之后,皇帝也不多浪费时间,“浊江这次便由凤王你负责了,可便宜行事。”
“谢父皇。”姬容微微弯腰,而后退回自己的位置。
皇帝微微点头。
一旁察言观色的太监忙捏了嗓子开口:“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这节骨眼上自然不会有大臣想要触皇帝的眉头,故此,在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很快,早朝便结束了。
出了大殿,姬容走向几步外的凤王府马车。
“皇兄。”一个声音突然叫住姬容,清清淡淡的,是姬辉白。
转过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姬辉白,姬容道:“皇弟可有什么事情?”
“皇兄为何要自请去浊江?”并不拐弯,姬辉白微微皱起眉,直接问到。
“为父皇分忧,本是身为人臣人子之责。”姬容淡淡开口,并不想多説些什么。
姬辉白如何会听不出姬容话里的意思?只见他沉默片刻,道:“游旭并非草包,却年年折戟……纵皇兄要去,也先待臣弟焚香沐浴,请示神——”
“皇弟!”姬容突然打断姬辉白的话。
姬辉白没有説话。此际,他穿着红色绘凤朝服——明明是很暖的颜色,明明在融融的日头之下,却偏生让人感觉清泠冷寂得不染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