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至此时,姬容却反而冷静下来。沉默片刻,他也不动,只冷笑一声:“莫邪王若喜欢玩真情假意的把戏,不妨出去再找一人,以莫邪王的条件,相信无论男女,都趋之若鹜。”
耶律熙一怔。
拉开两人的距离,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沉着脸的姬容一会,半晌方才带有深意的笑道:“凤王若不喜欢,倒也罢了,终究只是闲情而已。倒是这计划……”
正事归正事,姬容淡下神色:“五天之后,莫邪王不妨再来。”
“静候凤王结果。”耶律熙一笑,洒然离开。
耶律熙离开了,姬容的脸色却并未变好。相反,望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他的脸色反而更沉了些——不为旁的,只为方才耶律熙话里那似有若无的一丝情意。
是发自真心,还是对方没事又一次的取乐?在方才面对耶律熙的时候,姬容选择了后一个答案,而等到现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却没法说服自己相信那第二个答案。
无他,只因为姬容虽不喜耶律熙,却也知道对方和自己到底是一类人,绝不至有兴趣花费时间开这种无聊到无趣的玩笑。
那么……
姬容的脸阴沉的几乎能滴出水来了。
若是换一个人在此,在两人有杀身之仇的前提下,相信是不会介意利用这一点来达到打击对方的目的的。但偏偏面对这些的是姬容——一个素来不曾利用过或者玩弄过感情的人。
姬容闭了闭眼,他突然觉得有些烦躁。虽明白就算耶律熙对自己有些情意,他也绝对不至于会为了这点情意而主动委屈自己活着吃什么亏,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和前世的仇敌折腾这么久却折腾出这么个情况,姬容便觉一股痛恨夹杂无力从心底涌起。
有对对方的。
更有对自己的。
“叩叩。”突然的敲门声响起。
正自心烦,姬容的声音不觉冷了些:“谁?”
似乎感觉到姬容语气中的情绪,敲门的声音停了一会后,才有人开口:“殿下,是我。”
听出门外之人的声音,姬容的语气缓了些:“慕容?”
“是。”伴随着这一声,慕容非走进了书房。
“事情怎么样了?”这么问着,姬容按捺下心中烦躁,再次把注意集中到摊开在桌面的折子上。
“已经照殿下的吩咐办好了。”慕容非回答。
至少表面上冷静下来了,姬容点点头:“行了,下去吧。”
慕容非并没有走。
努力了好一会,注意始终有些不集中的姬容看见依旧站在身前的慕容非,不由皱眉:“还有事?”
慕容非欠了欠身,上前一步轻声道:“夜也深了,殿下不若早些休息吧。”
姬容翻动折子的手蓦然停了一会。片刻,他抬眼看着面前温和宁静一如处子的男人,半晌方才缓缓道:“慕容,你有没有做过自己喜欢的事情——不为目的,单纯喜欢?”
似乎并不讶异姬容的问题,慕容非沉吟,而后微笑:“小人时时刻刻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言罢,他稍稍一顿,而后轻声道:
“只是恰巧,小人所喜欢的事,便是小人所追求的目的。”
第一二三章 那一笑的风情
天刚刚下了雨,空气湿漉漉的,透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味儿。
耶律熙正在庭院中喝着酒。
庭院并不大,西北角是一汪碧绿碧绿的池塘,池水在夜色下呈浓浓的墨色。池塘旁边栽了一丛竹子,风一吹,竹叶便婆娑的响了起来。而正对着竹子,位于池塘另一边的,则是一个四角的小凉亭,凉亭简简单单,中间只有一方石桌——便是此时耶律熙喝酒的地方。
时值半夜,周围并没有第二个人,因而显得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树木彼此交谈的声音。
耶律熙喝了一口暖酒。但凉风紧接着便吹过耳畔,似远似近的嬉笑着,调皮的将那刚刚升起的暖意席卷而去。
耶律熙并不在意,也没有回去披一件衣服的打算,他只又含了一口酒,在凉风中细细思索自己对姬容真正的感觉。
是仅仅好玩,还是已经有了些喜欢?耶律熙在心中想着。只是若说好玩,倒没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撩拨对方……依对方的身份,真较起劲来只怕是无法善了的。那么就是……
有些喜欢?耶律熙端着酒杯的手突然停了一停。他想起了遥远记忆中的一个人——其实也并非那么遥远,只是每个人记忆中总有些不那么愿意想起来的人事。
一如姬容记忆里的楚飞,一如姬振羽记忆里的夜晴。
耶律熙今年并不算大,二十有六罢了。在这二十六年里,扣除掉还不解事的最初十二年,他花了三年认识一个人,再花了二年喜欢上对方;而后剩下的九年里,他为娶对方努力了三年,然后为忘记彼时已经嫁给自己兄弟的对方再努力了三年。而最后三年里,是两年的构陷逼迫,以及一年的设计杀害。
她在前两年构陷逼迫于他。
他在最后一年设计杀害于她。
串联着他大半人生的一份感情终究结束了。耶律熙偶尔也会想,想这份原本分明十分美好十分让人期许的感情为何最终会走到这般的田地。甚至偶尔,耶律熙还会承认,承认自己确实是爱着那位花费了他整整一十三年的女子。只是……
耶律熙想到了前头对姬容说的话。
‘终究只是闲情而已。’
只是,有些东西,对于他们这等人而言,终究也只是闲情罢?耶律熙想着。而后,他对天遥遥举杯,微笑着,笑中杂糅着些怅惘。
然后,他喝干了杯中的酒。
一杯敬地下之人的酒。
同样是夜,这边的耶律熙能忙中偷闲的缅怀过去,兼且伤春悲秋一阵;那边的姬容,却依旧在书桌前熬着夜,不断推算着很快便要进行的关于叶国的计划。
三更天已经过去了,书桌旁边立着的铜灯内的燃着的蜡烛已经烧了大半,不短落下的烛泪在灯托上覆了一层红色的新装。
左手边放着的浓茶早就凉透了,沾足了墨的笔尖书下最后一个字,姬容方才吐出一口浊气,靠倒在椅背上,有些疲惫的按了按额角。
夜深了,风起劲的从窗户往屋里灌着,平添几分寒意。
姬容顿时皱了皱眉,拿起茶杯正打算喝口茶暖暖身子,但指尖刚摸到冰凉的瓷器,他便恍然发觉杯中的茶早已凉了。
眉心越发皱了,但姬容也懒得在大半夜唤人,只准备自己起身关窗,但还没等他真正站起来,喉咙中就倏然冒出一股搔痒,让他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
姬容并没有在意。
但喉咙中的搔痒并没有因姬容的不在意而停止。
几息的功夫之后,还忍不住咳嗽的姬容心中已经有了警兆,但正是这时,他喉咙一甜,只觉有什么东西冲出了喉咙。
咳嗽声停了,姬容拿开掩着唇的手。
手上是星星点点的红痕。
“叩叩,叩叩!”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的响起。
姬容移开了落在手上的视线:“谁?”
“是我,慕容。”门外的慕容非应答,“殿下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姬容又看了摊开的手掌一会。然后,他沉稳开口:
“有,去把陈医师叫过来。”
深更半夜叫大夫显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慕容非不敢耽搁,只一刻钟之后,便把人带到了姬容面前。
时间紧迫,就是慕容非也只披了一件外衣在身上,遑论提着药箱匆匆而来的陈医师了。
显然没有准备好,四十来岁的陈医师揪着自个短短的山羊胡子顺了好一会气,才咳了两声,给姬容看了脸色再号一会脉,方才琢磨着开口:“这……殿下感觉哪里不适?”
“医师觉得本王哪里不对?”姬容开口询问,神色淡淡,一如往常召见下属时的模样。但这倒并非说姬容着意试探什么,只是因为他自己也不大清楚——毕竟,除了今夜突然的咯血之外,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适。
陈医师暗暗叫苦。不知道姬容心中所想的他,只斟酌着拣些不会错的话来说:“依小臣看,殿下受伤不久,气血不足,还是多加休息为上……”
这么说着,陈医师不由暗暗琢磨姬容这次找他来的目的——姬容平素不是个喜欢折腾属下的人,况且就刚刚的号脉来看,姬容的身子也实在不像是有了什么问题的样子。
姬容静静的听着,片刻,他道:“医师的意思是,本王的身体并未出什么问题?”
听着觉得不好,陈医师的话说得越发小心了:“依小人看,殿下正值鼎盛,只消稍微注意休养,便无太大问题。”
姬容沉默不语。
而站在姬容身旁的慕容非,视线却不由得落在姬容青色的袖摆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暗色圆点,看上去,就仿佛是……
“依医师的意思,本王只需要补补不足的气血就好了?”姬容突然开口。
心疑姬容一再询问,陈医师唯唯诺诺,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不妨听姬容接下去道:
“只是,气血不足会导致咯血?”
被唬了一下,陈医师反射性的以为这次又是姬容在暗示自己什么,但看着姬容无甚表情的面容后,陈医师突然有了了悟:
并非是暗示或者其他,那么……
——咯血?!
刷的一下,陈医师额上的汗顿时落了下了来。
时光匆匆,自那个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的夜晚之后,已经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在这半个月里,姬容除了跟往常一样,并且比往常更抓紧时间的制定计划之外,便是抽空寻医问诊,一开始还只是私下召人进别院看看,但在接连几个为了银钱或者性命随口胡诌之后,姬容便不再召人,而是抽了一两回空,乔装出去见了几位较有名气的大夫,只可惜依旧一无所获,所有的大夫都只有一个结论——除了气血有亏之外,他的身体没有半分毛病!
是日,煦日高照,惠风徐徐。
慕容非快步走进主院之中。
坐在凉亭里的姬容合上了手中的书:“事情已经开始了?”
在姬容身边站定,慕容非微微点头:“已经照殿下的吩咐起冲突了——小人见他们有了摩擦便没有再看下去,现在大抵已经结束了。”
姬容点了点头:“吩咐下去,照计划进行。”
“是。”慕容非微一躬身。
正是此时,外头传来通报之声:“付冬晟、顾青泽求见殿下!”
打发侍卫去门外让人进来,姬容一时没有说话。
慕容非也是沉默,只径自直起身站到了姬容身后。
付冬晟和顾青泽很快就来到了姬容面前。
挥手示意两人不必虚礼,姬容开口道:“这次任务你们都清楚,不只需要乔装打扮深入敌营,还没有后援,十分危险……”
姬容的视线在付冬晟面上停留了一会,见自己面前这位天生白发的将军眼神中非但没有半分闪烁,反而隐见骄傲后,他心中顿时满意。只是当目光滑到顾青泽脸上后,姬容却不由沉吟,“付将军没有问题,顾将军……”
见着姬容似有犹豫,顾青泽眨了眨眼,脆生生的笑起来:“殿下,箭都搭弦上了,您不会不让发吧?”
姬容面上也有了些淡淡的笑意:“此事确实凶险,顾将军倒不妨多考虑考虑。”
没想到姬容竟真的这么说,顾青泽微愣,语气顿时小心翼翼起来:“殿下不会不让卑职去吧?——还是殿下疑心卑职的能力,”顿了一会,顾青泽心念急转,已经想到了姬容可能的顾虑。而这一想,她心中顿时一沉,“或者,是殿下疑心我一旦被抓,会熬不过那些酷刑招出秘密来?”
若是旁的同僚,站在一旁的付冬晟指不定还会帮衬几句,但此时站在他旁边的却是一个女子……付冬晟从来不觉得,战争有女人的事。
所以,他只是沉默。
姬容并没有回答顾青泽的问题,他只是道:“顾将军确定想好了?”
顾青泽当然确定自己想好了,但她目前的要务,是如何让姬容相信自己真的想好了。抿着唇,顾青泽在原地站了一会,突然道:“殿下没忘了我当初对殿下说的相当将军的梦想吧。”
姬容微一挑眉。他注意到,顾青泽方才所说的,并非疑问句,而是陈述句——她是在陈述一件事情。
也不在意姬容有没有开口,顾青泽搔搔脸颊,露出一个笑颜:“虽然羽国对女子之妨不像炎国那么苛刻,但上数数百年,却也从没有女子在朝中为官的例子……是不是,殿下?”
最后一句,是顾青泽在询问姬容了。
姬容点头:“羽国国祚千年,确实只有两位女子曾上过朝堂。”
“我知道,一位是随大帝开国的元氏女子,一位则是曾救过帝王的金华夫人了。”顾青泽笑着,精致的面容上有着神往,也着神伤,“这两位夫人无一不是立下天大功劳,方才获得特典能位列朝堂;而如果我要实现当初的梦想,当也只有为羽国立下汗马功劳,方能名正言顺披上红袍位列朝班,堵天下悠悠众口……”
说到这里,顾青泽再不迟疑,单膝跪下对姬容抱拳道:“顾青泽生是羽国的人,死是羽国的鬼,万望殿下怜恤卑职一片赤诚!”
站在一旁的付冬晟面上微有动容,心中排斥淡去不少。姬容面上虽不见什么神色,但心中也是极为满意。只有站在姬容身后的慕容非冷淡的扫了顾青泽一眼,在心中琢磨着姬容的态度。
如果他没有想错……慕容非又扫了顾青泽一眼,然后若有所思的一瞥姬容。姬容对顾青泽的喜爱程度和容忍程度应当都较往常之人高上不少……姬容喜欢顾青泽?
慕容非这么想着,随即又打消了自个的想法:若是真的喜欢,那定然不会派一个女子出这么危险的任务了。何况便是王府再不入品级的一个暖被的人,也绝不可能抛头露面,更遑论上阵搏杀了。
“既然你已经决定……”在慕容非暗自思量的时候,姬容也开口了,语气明显更为柔和,“那么,本王也许你一诺——只要你当真能完成任务活着回来,回来之日,便是出入军营之时!”
顾青泽眼神骤然亮起。
这次把人叫来的目的解决了,剩下也没有事情。姬容只在吩咐二句,便让两人退下。
而后,姬容又沉思一会,方才对还站在自己身后的慕容非道:“今天你也忙了好一阵,先下去休息吧——我这里眼下也没什么事情。”
慕容非并不离开。
姬容不由抬眼:“慕容?”
“殿下既然得空……不若出去走走?”慕容非询问道。
姬容挑了眉:“你要带我去看什么?”
倒不矫饰,慕容非欠欠身,笑道:“小人这两日寻了一个大夫,在外边虽然没什么声名,但手上确实有点功夫,不若殿下去看看?”
听见慕容非的话,姬容虽有意外,却并不奇怪,只摇摇头道:“这么多大夫都检查过了,本王的身体没有什么。”
慕容非听着,而后,他轻轻弯了唇角,笑容温和而带着笃定,隐有锋芒:
“殿下并非这么认为的吧。”
第一二四章 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