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容似乎惊讶了一会。然后,他看着慕容非,略微有趣的笑起来:“这倒是你第一次如此反驳我。”
“小人僭越。”慕容非弯了弯腰。
姬容并不很在意,他从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属下训练成看一个眼色说一句话的玩偶:“无碍。”
这么说罢,他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慕容非难得的没有依言离开,他恭顺的把腰弯得越发低了:“殿下还是去看看吧。”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
慕容非也把接下去的那句话说了出口:“小人打探过,那位无甚名声的大夫有些南蛮血统。”
南蛮,玩蛊、虫之地,亦盛行各种毒术。
姬容微微眯起眼。
话说到此时,慕容非的意思昭示无疑:他怀疑姬容是中了毒,或者较毒更偏僻的蛊。
姬容没有说话。有些事情,慕容非想得到,他当然不会想不到——不管怎么说,一个有着深厚内力的人突然咯血,本身便是一件太过离奇的事情。
只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皇宫大内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秘籍,这蛊、毒之术,姬容虽并未花大力气钻研,但多少也曾了解过一些——不论是哪一种,都和自己身体此时的情况并不相符。
那么,会不会是诅咒?
只是羽国有神力之人是凤毛麟角,且大多数都已经收归祭司殿。若要下,也只有祭司殿中人方才有一二机会。只是祭司殿……姬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他有自信,除了祭司殿的现任大祭司外,其他人若真想要害他,姬辉白不会不知道。
只是这几个都不是,那莫非……真是一个意外?姬容心中疑惑,不自觉的摩擦着手上的玉扳指。
情知对方再思考,慕容非也不出声,而是静静站在一旁等待。
而终究没有理出头绪的姬容也不再思考,只对慕容非道:“好了,这件事先放下吧。”
这已经是姬容第三次拒绝了,若再要求未免太显刻意,慕容非不再言语,只躬身道:“是,殿下。小人先行告退。”
这次,姬容略一沉吟后,并没有让慕容非离去,而是道:“不,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慕容非一愣:“殿下想去哪儿?”
姬容只是准备随意走走,便说:“去个清净点的地方就好。”
慕容非思索一会:“那么……澜东之外的歧鸣山可好?来回半天的功夫,风景不错,就是路太艰险,平素并无人上去,十分安静。”
“可以。”姬容点头。
慕容非自去准备。
歧鸣山位于澜东以西,山势险峻,树木幽深,景致瑰丽。
行走在陡峭的山道之上,姬容和慕容非如履平地,只是很明显,走在前头的姬容有些漫不经心。
是在考虑眼下的局势还是在考虑自己的身体?跟在后头的慕容非暗自想着。被难得安静包围着,他其实也并不大想开口。
但在只有两个人相处,并且姬容并非不乐意说话的情况下保持沉默,未免太过不晓事情。故此,慕容非稍一思索,便紧走几步上前,微笑着开口:
“殿下,这岐鸣山来的人虽然不多,但其中的故事流传的却是挺广。”
分散的注意集中到了慕容非身上,姬容微扬音调算作询问:“恩?”
“是一个关于财富的传说。”慕容非弯起唇角,笑意融融。
“美好的传说大凡是关于感情和权财的。”姬容随意一笑。略微沉吟,他又道,“这故事是不是和歧鸣山上唯一的庙宇有关系?”
慕容非但笑不语。
只玩个有趣,姬容也不在意错对,径自往下猜:“多半是需要虔诚或者善心,然后会出现什么密道……可是如此?”
慕容非轻笑出声:“差不多是如此,殿下。不过这个传闻曾一度引起江湖豪客蜂拥而至,甚至还形成过一些小的集市——方才在底下,殿下应该看见了些残留的痕迹。”
“这个普通的传闻竟能形成一个小集市?”姬容挑起眉,终于有了些兴致。
慕容非点头:“这个普通的传言自然是不成,但另一个版本的传言可以。”
“什么版本?”姬容问道。
“神佛变成了皇室,秘籍灵丹变成了金银珠宝——据传,数百年之前,某一国国主兵败至此,自知无望生还,便在这里率最后的大臣自缢,并埋下重宝,以期后世子孙能够东山再起。”娓娓说完,慕容非道,“真假并不可知。只是当时确实引起过空前的轰动,虽然到了最后都没有人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姬容并没有立刻回答。沉思一会,他方才道:“岐鸣山确实葬过一个亡国之帝。”
“是真的?”本来只当是故事在说,慕容非听见姬容的话,顿时有了些惊讶。
“葬过一个亡国之主是真的。”这么说罢,姬容也无意再讨论‘既然亡国之主是真的,那金银珠宝是真是假’这等问题。恰巧此时两人也已到了山顶,姬容远远看见了庙宇的模样,便对慕容非道:
“上前去看看。”
慕容非自无疑问。
虽说先前看得不真切,但庙宇的距离其实并不太远。短短几步路的功夫,姬容和慕容非便绕过重重树木,看清了这间原本隐隐约约的庙宇。
这是一间比姬容看过的任何庙宇都更破旧的庙宇。
屋顶自然早已没有了,撑着横梁的四根柱子不见了两根半,剩下一根半里头,有半根是斜斜倒在地上的,而另一根勉强算是完好的柱子上,则被密密麻麻的刻上数不清的伤疤,颤巍巍立着,仿佛下一瞬便能倒下。而庙宇四面的墙壁也是处处残缺,假使天上下了雨,这偌大的地方里,便硬是找不出一处可稍避风雨的。若说庙宇里还有什么能稍稍看上一眼的话,那就只有还端坐在台上的佛像了,只可惜数百年的风吹雨打,这坚持下来的佛像也早没有了半丝光彩。
慕容非微微皱了眉,为庙宇中随处可见的蜘蛛网和那足有半个指尖高的尘土。
“这副模样……”姬容走到空洞洞本该是大门的地方,“当初这里是争夺的主战场?”
慕容非回忆了一下:“应当如此。毕竟两个传言多少要有些联系。”
这么说着,慕容非走上前,抚开柱子上的灰尘:“‘瑞德二年……监建……敬。’”断续的念完,慕容非抬眼看向姬容,却见对方正在沉思,不由开口:“殿下?”
姬容看了慕容非一眼,“这座庙宇是在那个时代建的。”
慕容非顿时心中一动:“殿下的意思……”
“当初那位亡国之主统治的年号正是瑞德。一直用了八年,到了第九年,那位帝主就在战争中节节败退,直至自缢岐鸣山。”姬容淡淡开口。
慕容非一时也是哑然:“……倒不怪当初掀起那番波澜。”
姬容并未回答。在庙宇外头看了一会,姬容正准备叫慕容非离开,却瞥见半截栽在土里腐了的匾额。
“金顶?”姬容不觉念出了声。
“殿下?”唤了一声,慕容非走上前,朝姬容看着的方向扫了一眼,“金顶……这里原本叫金顶寺?”
“金顶……”姬容又念了一遍,不觉想起帝都外的那件寺庙。
虽说并不一样,但既然来了,又叫同一个名字……姬容沉吟片刻,不再准备离开,而是举步踏进了面前的金顶寺。
寺内供奉的佛被尘土遮去了颜色,却依旧笑呵呵的,慈眉善目注视众生。
姬容扫了破败的庙宇一会,然后走到角落,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香炉,将其再次拜访在祭台上。
然后,姬容退了两步,走到石雕的莲花蒲团上,撩起衣袍,屈膝跪下。
站在门口的慕容非下意识的扫一眼蒙上厚厚尘土的地板。
不过是些木雕泥偶而已,若是有用……慕容非又扫了一眼面前的断檐残壁。
若是有用——何至于此?慕容非在心中讥嘲。
而此时,已经完成三次叩拜的姬容正待站起,却突觉膝下一空!下意识的往下一瞥,却只见黑黝黝的一个窟窿,像巨兽狰狞的大嘴。
毫无防备之下失去支撑之点,姬容再是武功绝世,也来不及提气轻身,只得匆匆朝慕容非的方向看去。
一直把一半多的精神花在姬容身上的慕容非也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但时间真的太快了,快得让姬容只来得及朝慕容非看一眼,快得让慕容非只来得及把本来自然垂下的手……
——放在剑柄之上!
“轰隆!——”蓦的一声,在电光火石之间吞噬姬容的入口重重的合上了。
破庙依旧残破,端坐台上飞佛依旧慈悲的笑着,石雕莲花蒲团也依旧静静的卧于满是尘土的地上,仿佛从来没有变化。只除了那被姬容亲手扶起的香炉再次掉在地上,正咕噜噜的滚着。
慕容非终于回过了神,他快步走到三步外的莲花蒲团上,抽出腰侧长剑,倒转剑柄用力的敲击地面。
“砰!砰!砰!”一连串沉闷的响声似乎在证明着底下石板的厚度。
慕容非敲击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香炉咕噜噜滚着的声音也小了。
慕容非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
是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同一时间,自寺庙上飞快下落的姬容只来得及瞥见一丝光亮和身侧的石壁,便陷入了黑暗。来不及思考,姬容飞快的提气轻身,再向旁边的石壁拍出掌力以减缓速度,如此几次之后,姬容终于便觉脚下一疼,却是重重落到了地面。
时间并不太长……那么,三五丈的高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姬容暗自思量着,而后回忆起自己最先看到的一缕光亮以及落下途中似有若无的‘滋啦’之声。
姬容转向了方才光亮闪现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一团的漆黑。
姬容看了有一会,然后,他开口:
“耶律熙?”
第一二五章 波澜
黑暗沉寂了很久。
就在姬容以为自己不会听见声音的时候,低低的笑声却突然传了开来,很熟悉,正是耶律熙:“没错,姬容。”
这么说着,耶律熙从怀中抽出火折子,抬手点亮了方才熄灭的火把。
光线短暂的明灭几次后,橙红色的火光以火把为中心,柔和却坚决的把周遭黑暗推拒出去。
姬容看清楚了站在自己对面的人。
不同往日广袖宽袍的打扮,持着 火把站在姬容对面的耶律熙此时正着一袭玄黑劲装,及背长发用一玉冠束于脑后,撑着腰间配挂的军制长刀,越见英姿勃发。
“你怎么知道是我?”随意把火把换了一只手,耶律熙开口打破沉默。
视线只在耶律熙身上停留了一会,姬容简单的回答一句‘猜的。’,便立时移开眼,接着火光打量四周。
再怎么样也没想过那个素来沉稳的人会这么回答自己,耶律熙瞬间哑然。片刻,他才仿佛不可置信般的微扬了语调:“猜得?”
多少也为自己的回答无言,姬容倒并没有给耶律熙脸色看,只反问:“不然呢?”
“我以为你是特意来的。”耶律熙若有所指。
姬容的神色稍稍一僵。
光线不强,却并不妨碍耶律熙将姬容难得的变色看在眼里。望着对方的眼神越发有了含义,耶律熙回忆姬容出现的方式,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是那样……神色渐渐古怪起来,耶律熙心知自己此刻怎么也应该为这其间的秘密担忧担忧,但不知怎么的,他不止提不起半分担忧,反而有些想笑。不过顾及对方,耶律熙到底没敢出声,只要笑不笑的扯扯唇角,道:“几百年的东西……有什么毛病也是常事,你说是么?殿下。”
看了耶律熙一眼,姬容冷冷道:“莫邪王既有了答案,还多问什么?”
唇角的弧度忍不住扩大,耶律熙道:“果真是如此?——这可真是了,我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二个月打开通道,却不想竟不及一个什么都没有准备的人。”
话里虽是抱怨,但耶律熙的语气却极为轻快,就像只是朋友间的促狭。
但姬容却并不认为耶律熙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微微皱起了眉,神色间顿时有了冷淡的味道。
两人相距并不远,耶律熙如何没有看见姬容的动作?但就是看见了,耶律熙也当没看见——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转了个话题,道:“凤王是在哪里进来的?”
“岐鸣山上的金顶寺。”姬容回答。
耶律熙恍然:“那确实是一个路口,不过我之前去的时候弄了半天没把机关也打开,只好换一个地方了,倒没想到你会开了那个机关。”这么说罢,耶律熙冷不丁道,“金顶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姬容顿时瞪了耶律熙一眼。
而见着再熟悉不过的动作,耶律熙却是弯起唇角,连眼神都仿佛柔和了一些:“那破庙都经历了几百年了,我想就是你再细心周围,也不会特意去记一个半截在土里的匾额上的字吧?”
一如耶律熙所说,若非是‘金顶’二字,姬容根本不会走进那间破庙……但姬容如何会对耶律熙说这其间曲折?他只换了一个话题:“传言是真的?”
耶律熙不以为意,顺着姬容的话题往下说:“是真的——这里确实埋藏了当年皇族的全部东西。”
姬容点头,直接道:“我陪你拿东西,一九分,你必须带我尽快离开。”
耶律熙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这次,他倒不需再掩饰:“凤王果然快人快语。只是有一个条件,我要有优先选择的权力。”
本身并不在意这个,姬容也就随意点头:“可以。”
言罢,姬容等着耶律熙迈步。
但耶律熙却只直挺挺的站在原地,还拿眼睛看着姬容。
“怎么了?”姬容开口询问。
“不用击掌为誓?“耶律熙轻啧一声,显得有些不满意。
姬容一下子愣是没能接上话,过了半天才道:“本王倒不知莫邪王你习惯这些。”
“难得不见你身旁跟着人,有了些江湖气氛。”耶律熙笑道,随即轻描淡写,“这里也没有旁人,你我便不用再一口一个本王、‘莫邪王’、‘凤王’的摆架子了吧?——叫我耶律就好。”
姬容神色极轻的一动,却并未答应或者拒绝,而只是道:“走吧。”
“恩。”这次,耶律熙应了一声,却依旧没有走动。
“怎么?”姬容再问了一次,终于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
“有血腥味。”耶律熙轻声道,他的目光落在了姬容的前襟上,“你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已经月余了。”
姬容怔然,自此方才发觉胸前正微微刺痛。
同一时间,澜东,绿芜别院
黄昏已近,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红染透了西边天。
快马回到绿芜别院,慕容非刚刚踏进别院,还来不及说话,便有心腹上前对他耳语数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