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不住,我一刻都坐不住。”第几百次叹气后,清毅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已经过了两天了,当初就不该让他一个人去。”
“毅!”曲黎上前一把将他按在椅上,平视着他眼睛,“昭王已经派人出城搜寻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清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颓废地缩进椅子里,沉默了许久才悠悠说了一句:“我其实是一个胆小鬼……”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曲黎有些紧张地上前搂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心疼地亲着他的额头,“你别想太多了,这不是你的错。”
“我哥也常对我说这句话。”
“什么话?”
“这不是你的错。”清毅抹过脸庞苦涩地一笑。
“毅……”曲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清毅的表情让他从未有过的慌乱。
“可惜,真正应该原谅我的人,却永远无法对我说出这句话。”
帘外一阵喧哗,昆吾掀帘而入:“启禀皇上,昭王回来了。”
“找到明峰了?”清毅激动的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昆吾闪躲着眼神犹豫了一下。
清毅二话不说向外冲去,昆吾眼急手快闪身挡住他的去路,“叶公子还是请留步……”
“为什么?”清毅满腹狐疑,说来也巧,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正好飘过昆吾的肩头,通过帐帘缝隙看到了帘外的动静,曲伦郡从一辆支离破碎的马车上抱下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那一眼看到的情景就好象一把钢刀狠狠扎在清毅心口,猛地推开昆吾,清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帐外,正遇到曲伦郡安排士兵将明峰抬进了医帐,而身后面如死灰的满月和子澄也被双双抬出来。
灭顶的恐惧铺天盖地冲向清毅,“明峰!”清毅发疯似的冲上前,却见曲伦郡一伸手拦腰将他抱住,“毅儿!你冷静点,萧阎医已经在替他疗伤了,毅儿你冷静点。”
清毅转身看到被放在担架上的两个孩子,心惊肉跳地上前摇着他们,“子澄,满月……满月……”却见他们毫无反应,清毅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陈医师上前将他扯开,“叶公子,我现在立刻替他们疗伤,请你在外等候。”说着,指挥着士兵将担架抬进了另一处医帐。
“怎么会这样……”清毅睁大了眼,浑身都在颤抖,“我不该让他一个人去,不该让他一个人去……”
“毅!”曲黎上前抱住他,却止不住清毅颤抖的身躯。
“怎么会这样……”清毅还是神经质地不停念着,猛然间想到什么,也准备冲进医帐,“我也是大夫,我也可以替他们疗伤的!”
“毅儿!”曲伦郡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你现在这么激动怎么给病人疗伤。”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最后几个字,清毅冲着曲伦郡拼命吼了出来,视线不知不觉被眼泪模糊,“都是我的错……”清毅喃喃念着,慢慢滑到地上,“都是我的错……”
“毅!”曲黎心疼无比地上前搂紧了他,“这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但是无论曲黎怎么哀求,清毅只顾低着头不回应,嘴里不停地念着:都是我的错……
天色渐暗,雪地的映照下,整个世界笼罩在庞大的铅灰色调中,两座医帐一直亮着灯,人影晃动。
清毅紧张不安地守候在外,帐前的雪地上被他踏出了黑黑的一道痕迹,“毅,外面冷,进帐内歇会儿吧。”曲黎关切地替他披上毛裘披风,捂着他冰冷的双手给他呵着热气。
清毅疲倦地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毅儿,”曲伦郡从身后出现,“去歇着吧,不会有事的。”
清毅还是摇摇头,倔强地站在雪地里,看着两座医帐沉默不语,那表情绷得紧紧的,仿佛只要轻轻吹一口气,所有的神经瞬间就会分崩离析。
时间漫无尽头的向前走着,医帐内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只看到有军医不停地往帐内送着热水,又端出一盆盆血红的污水。鲜血刺目的颜色,就好象一根细丝紧紧捆住清毅的心,一点点在收紧……
不知过了多久,萧阎医终于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地出来,因为极度疲倦花白的胡须不停在颤抖,身边有士兵挽扶着他,才让他勉强能够走出医帐。
“师父!”清毅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扶住萧阎医,“他怎么样?”
萧阎医颤抖着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沉重地叹了一声,“他伤得太重,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清毅的表情刚刚有些释然,但是萧阎医接下来的一句话,转眼间将他推入了深渊,“只是他的武功怕是废了。”
清毅的眼里全是不敢置信的表情,那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好象一记无形的重拳狠狠击打在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没有了武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名动天下的清风少侠从此以后如路人无疑,意味着从此以后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嘲笑而毫无反击之力,意味着十年如一日的苦练与汗水一夜尽弃。
“毅~”看着清毅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颤抖的嘴唇,曲黎真的被吓住了。
“师父!没有办法了吗?他不能没有武功,他是天下有名的清风少侠,没有了武功你叫他以后怎么办?”那眼里是极度不甘和无法接受现实的疯狂,“师父你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师父,我求你了,求你了……”吸进肺里的空气为什么这么冰冷,穿透骨髓般创痛。
萧阎医神色戚然地摇摇头。
“师父……”就好象有一把无形的刀一片片割下胸腔的血肉,捣烂揉碎,清毅忍不住捂住胸口,脚底有些发虚,隐隐有些站不稳了。
曲黎从身后扶住他,想搀着他回去歇下,这时候忙碌了一整夜的陈医师一脸憔悴地从另一处医帐出来,清毅一见到他,两眼蓦然发亮,那神情就好象在水中濒死挣扎的最后关头,突然见到从明亮遥远的湖面隐约垂下一根绳索,清毅冲上前颤抖地抓着他的胳膊乞求般看着他,甚至都不敢问出那句话。
他们,怎么样?
陈医师无言地看着清毅,哀切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艰难地摇摇头,“我尽力了。”
犹如晴天霹雳,清毅踉跄地倒退了一步,“毅儿……”、“毅!”曲伦郡曲黎同时冲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清毅的眼睁得很大,失神恐慌,毫无焦点,过了片刻颤抖着双手推开身后两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帐内。
床上,两个孩子紧闭着双眼,面色灰白的早已没了气息,清毅悲痛地不能自己,上前抱起了他们紧紧搂在胸前,摸着他们早已冰冷的小脸,满身的伤痕,悲痛欲绝地唤着他们的名字,可是无论怎么呼唤两个孩子都不再睁开眼,再也见不到他们聪慧灵动的双眼,乖巧伶俐的笑脸。
当天边惨白地露出一点淡淡的霞光时,黑夜终于过去了,清毅一夜未眠,缩成一团蜷在床角,埋首在双腿间,就连曲黎同他说话都没有反应,天亮后,曲伦郡来了。
“毅儿……”见清毅没有回应,曲伦郡询问地看向一旁的曲黎,后者只是默默地摇摇头,曲伦郡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毅儿,再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过了许久,清毅才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里如死水般墨黑无光。
为两个孩子准备火葬的木柴已经架好,清毅木然地从曲伦郡手中接过火把,悲恸地看着木台上的子澄满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木柴……
冰天雪地中火光冲天,清毅忍不住跪倒在地上哀声痛哭。
淡黄色的阳光软弱无力地照在大地,鸟瞰五河城,白雪覆盖下隐约可见纵横交错的道路和安静的房屋,路上行人不多,所以当杜剑符穿过这条街道时,他非常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影。
他并非独行,在他前方二十多米处有一个人,一身便装,头戴一顶斗笠,几乎要遮住整张脸,形色匆匆,杜剑符跟了他一路,却见他只是毫无目的地在城内穿行,最后一次当那人消失在一个巷口时,杜剑符发现自己彻底失去了他的行踪,环顾四周,这是一条很长的小巷,前后贯通,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穿过,杜剑符想了想,在巷子对面找了一家小茶楼坐了下来,从这个最角落的座位正好可以监视到整条小巷的动静。
一杯茶之后,他重新见到目标人物从一处普通的宅院出来。
杜剑符没有再跟踪那人,而是悠闲地喝完茶,慢吞吞地起身,装作无所般踏进那条小巷。
侧耳倾听,宅内没有动静,四下无人,杜剑符一个纵身跃进院内。
这宅子似乎很久都没有人居住了,房间里到处是灰尘和零碎的杂物,杜剑符小心地推开房门,桌上有半支蜡烛,白色的烛油一团团凝固在桌上,杜剑符在屋内晃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灰心之余准备离开,却无意间看到桌子脚下有一小块未燃尽的纸屑,杜剑符低身拾起,拿在鼻间嗅了嗅,迎光又仔细打量着。
地域不同,这纸张的成分也会有所区别,南方产纸多用植物浆,北方产纸多用竹根和树皮,但是西边盐国产纸却喜欢加入大麻。大麻燃烧后的味道很容易分辨出来。
杜剑符若有所思地将那点纸屑放进袖内,转身悄悄地离开。
清毅终于睡着了,梦中,仿佛又回到了在王府里的那段平静时光——观泉亭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池中的泉水飞珠溅玉一般喷涌,岸边绿荫垂柳随风摆动,空气中隐隐飘来一阵醉人的桂花香,廊亭边,满月和子澄开心地嬉戏着,灿烂纯真的笑容,银铃般的笑声……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清毅恍惚不知所在,就好象当初还魂在叶苑这个身体里的时候,一觉醒来,多么渴望回到原来的世界,所有的恶梦都不曾发生过,但是记忆很快便毫不留情地填满了他的大脑,清毅痛苦地蜷起身子,拼命咽下酸涩的眼泪,心好象被生生地挖走了一块似的,空荡荡的痛。
很需要有人陪在身边,但是为什么帐内一个人都没有,曲黎呢?
清毅翻身坐起,脚步虚浮地踏出帐外。
发生了什么事?眼前一片触目惊心的狼籍,四周到处弥漫着大火之后的青烟,被烧得焦黑的木炭帐篷满地散落,斑斑血迹喷洒得随处可见,清毅震惊地到处寻找,中帐内空无一人,医帐内空无一人,整个营地空无一人,清毅急步奔出营外,惊恐地发现原本热闹的大街小巷现在也是空无一人,死一般寂静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是静止不动的,只有清毅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慌乱奔走、急切寻找,但是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站在这座城市中央,清毅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孤单地遗弃在一座死亡空城……
“毅!”一声熟悉的呼唤突然响起,清毅猛地睁开了眼,入目,是熟悉的帐顶,转眸,是曲黎熬红的双眼,担忧与焦急的神情。
那一瞬间,清毅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经历的是什么,仿佛被救赎一般,不顾一切地拥抱住曲黎,埋首在他在颈窝,深深呼吸着那一丝熟悉的味道,只有这样,清毅才能分辨出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曲黎被清毅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那样的拥抱让他有一丝欣慰,至少这是事件发生以来清毅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反应,但是清毅仍旧在颤抖的身躯却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毅,你怎么了?”曲黎轻声问道。
“我……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清毅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曲黎心头一阵酸楚,紧紧回抱住他。
这一晚,萧阎医向曲黎进言,希望带明峰回玉梁城,考虑到皇宫内收藏的医书也许可以找到医治他的办法,曲黎欣然同意,和曲伦郡商量着明天一早便带清毅一同回返,回玉梁后好好安葬两个孩子。
似乎一切都过去了,平静了。可是天亮后,当一行人准备出发时,却意外地遭遇一场迟来的战事。
盐军二十万列阵五河城外,主帅是盐国大王子简臧,不用怀疑,就是让清毅恨之入骨的郑远平。
第一波攻势在天亮时便开始,巨大的木制投石器整整四十架整齐地并列在城外,每架投石器旁都堆满了高高的火硫弹,郑远平一声令下,投石器的木轴在巨大压力下发出尖锐的咯吱声,一个个燃烧的火团飞向远处五河城高高的城墙。
见过蚁穴吗?当你用水枪射向它们的巢穴时,那些在人类眼里只是浅浅流动的积水,在弱小的蚂蚁眼里却是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而此时的五河城正如覆灭中的蚁巢,燃烧的火弹毫无目标地随意击中房屋,瞬间可以将屋顶击穿,让墙壁坍塌,火弹落下的地方转眼间燃起一片火海,人们向四处仓皇逃窜,却无法阻止突然袭来的灾难。
清毅亲眼见到一个巨大的火弹落在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轰一声巨响将路边一棵高大的樟树拦腰砸断,飞溅的碎片毫不留情地扑向离它最近的人们,有一个士兵正好被碎片击中了面部,痛得捂着脸倒地哀嚎,这样混乱的时刻所有人都顾着自己逃命,没人理会他,清毅冲上前刚扶起他,那士兵就已经断了气,脸上血肉模糊一片焦黑。
昆吾第一时间要护送曲黎返回城内,而清毅这时候却向城门方向冲去。
曲黎一把抓住了他:“你要去哪里,那里很危险!”
清毅镇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但我是个大夫!”
身边不断有火弹的碎片落下,昆吾焦急地不断催促着曲黎快快离开,可是曲黎却紧紧抓着清毅的手不愿放开,又有一颗火硫弹落下,近在咫尺地爆炸出惊人的声响,强烈的冲击波夹着火焰冲向清毅和曲黎,昆吾急步上前抖开披风替他们挡住了袭击,“皇上!此地危险,请皇上速速离开!”
看着曲黎痛苦万分的表情,清毅艰难地决择道:“去吧,这是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责任!我不想逃!”说完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决绝地转身重新又返回医帐。
曲黎被昆吾推上了马车,却一直回头不舍地看着医帐的方向,不安,却无奈。
盐军的攻击来得突然来得猛烈,却没有见到实质性的攻城,只有投石器在不断运作,到了晌午时分,攻城终于停止了,盐军也开始井然有序地撤退了。
曲伦郡在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慢慢撤离的大军,不由得紧锁眉头,盐军这次攻城来得太蹊跷,太奇怪。
清毅一直在城内不停地奔波,到处是受伤的人们,这些人绝大多数只是普通老百姓,清毅亲眼见到一户贫民人家的房屋着火,被困了六个人,因为火势太大,兵荒马乱的,最后只救出了一个七岁的男孩。那男孩也被烧伤得不轻,清毅将他抱成怀里的时候他一直在哭,也许是因为疼痛难忍,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家人。
到处是灾难之后的狼籍,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惶惶不可安的神情,象清毅这样的大夫在城内并不多,所以哪里有需要,他们总是尽可能地去帮助那些受伤的人们。
忙碌之余,清毅总感觉有些怪异,那种不安的感觉很象初来五河城的那一夜睡梦中被人监视,而且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好几次转过身都能看到那位叫杜剑符的杜将军。
第一百章:被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