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州原本最不喜欢打扰朋友,但见钟兄面孔诚恳言语谦卑,竟也说不出话来反驳。
诺大一个钟宅,只余几名老佣在打理,钟炳麟与夫人分居已久,独子又放浪不羁,一家人有一家事,外人看不透,但也大致可以猜得到当家人的处境,要不是用事业心冲淡家庭观,凭钟炳麟的性情怎么耐得住寂寞。
勤姐出来收拾碗筷,听见主客间的话题,不由插嘴道:「梁先生,二楼的客房非常宽敞,床单隔日就会更换,落地窗还可以看到人工竹林,如果您嫌露台上的画眉吵闹,我会把它提到走廊外去。」
勤姐在钟宅当差十几年,对来客很敏感,见鸣州对她的厨艺如此捧场,好感倍增,再说,很难得能在银幕外看到如此英俊倜傥的型男,勤姐自然欢迎他。
主仆都这样殷勤,鸣州在低头看看碗里堪比山珍海味的早餐,有些动心,犹豫几秒钟后才下定注意:「要是方便的话……我下午会跟校方说明,下周一我把行李搬来。」
钟炳麟豪迈地拍拍他肩膀:「这才象话嘛!」
像梁鸣州这样的人在F市无疑是吃香的,传媒、学术界、商业团体纷纷相邀。
市内最优质的贵族私立院校,派最优秀靓丽的助教二十四小时接应,并随时调配专车送他前往各处国立大学参观。
出乎意料的是,梁鸣州居然是这样玉树临风的风流才俊,看多了地中海脑袋和啤酒肚的所谓权威人士,梁博士简直可比烈日星光,当之无愧的形象代言。
技不如人不能服众,貌不如人,女观众便会流失过半,贪恋美色是人类亘古不变的本性,学校开始担心如何有效控制讲座场地的人流。
当日,一听说鸣州要搬去钟宅,俞曼贞很有些意外,心里隐隐浮起一层失落,要不是借着「导游」身份,平时就不是怎么也容易拜访他,换个地方,更不好意思找借口搭讪,看来这场暗恋注定要无疾而终。
曼贞心口不一地说:「住哪里无妨,博士找到住处更容易适应环境。」
「我也这样想,这几日真是多亏你随行。」
求之不得,多多益善,曼贞暗自祈求,若无其事地指挥司机前往行知大学会场,莘莘学子此刻正夹道守候梁老大。
车轮战已经开始,鸣州在车上翻开手提电脑镇定精神,就算是大师级,上讲台前也需要深吸几口气才能让思路冷却下来。
欢呼和掌声,还有讲演前的喧哗,多么热烈而熟悉的场面,嘈杂的人群和一张张期待又虔诚的面孔令鸣州动容。
他站到台上,扫视全局,上千人的场地一下子静下来,他眉宇间有股镇压的气势,王者般的自信和充满安抚鼓励的眼神,沉着的脸庞挥发着谦逊的肃穆,聚拢精气引人投入。
人们盼望的那个梁鸣州来了,代表权威、示范、风向标,能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市场和崇拜者,明朝的报纸会有褒贬之辞陆续刊出,全看当事人的心理承受力。
曼贞与台下那些仰慕者一样,凝视着那人的风采,眼中放射出痴迷的光芒。她当时在想:他仍然单身吗?会拥有什么形式的爱情?有谁参与他的今生未来?到底谁能真实地拥有他?呵,如此完美,总会有缺陷的吧?
上帝造人是公平的,没道理让一个人占满美貌、才华、健康、成功、一帆风顺。
鸣州的苦处,外人自然看不到,寒窗数十载,被科学和数字包围,却发现实情趣,感情世界空白,没有与异性产生共鸣的概率,高学位的女性过分理性,又都不是他心仪的对象。
母亲在世时从来没有催促过他的婚事,他一直以为自己活得还算自在,虽然莫名的孤独时时来袭,可谁不是如此呢?鸣州能够适时安慰自己,他不奢望小说中才出现的爱情,梁鸣州有梁鸣州要完成的使命,也许命中注定不能享受爱人的羹汤与温存。
整天下来,工作人员精疲力竭,鸣州的微笑却没有丝毫打折,老师、医生、推销员,人人都有一对强壮的腿,鸣州也不例外,他有过六十七小时不睡觉的记录,现在的生活有辛劳但不艰苦。
这座城市算得很买梁博士的帐,本地金融杂志一面倒的用专版放了鸣州的特写照片,每个角度都似明星。鸣州拒绝采访,也不看那些报导,一个人太关注外界的声音,反而迷失自己。
不注重名,哪里来利,做学问要做到名利双收,就要懂得卑躬屈膝,风头一劲就要学会低调。
鸣州不会自命清高,也不会沾沾自喜,他觉得自己只是世界人口中的一分子,没必要以为天下唯我独尊,没有了他,还会有千万个替补出现,世情千变万幻,母亲一去,鸣州都看开了。
五天转瞬过去,三场讲演座无虚席,鸣州顺立完成任务,回到酒店睡足十二个小时。
醒来时看时间不早了,索性整理一下衣物在傍晚前退了房,然后开车在城里兜了一圈,有定位仪还是迷路,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地不熟。
等前往钟家在南区的竹园别墅时,天已经全黑,九点的光景。
还没有接近主屋,就远远看见亮光,保全在别墅区大门口截住他,鸣州摇下车窗,对方礼貌地问:「先生,如果是进钟府,请出示请柬。」
「请柬?」他懵了一下。
「今天钟府在开舞会,我们要负责进出人员的身份审核。」
鸣州明白过来,想起前日钟炳麟托秘书送来的住宅区通行证,于是从车前座翻出来递出去:「我是去钟家,不过不是参加派对,能否通融?」
「原来是梁先生,钟先生向我们交待过您会过来。」保安看清证件立即放行,「您可以从别墅北侧的车库进。」
「谢谢。」
舞会?想不到钟家这么丰富多彩,鸣州最怕社交场合,要端着香槟谈名车,还要配名媛跳华尔兹,都是他的弱项。
即使知道自己不喜好这样的热闹,钟炳麟也不会开Party不送请帖给他,所以这绝对不是老钟的手笔了。
第二章
鸣州把车绕过花园却没有找到空余的停车位,里里外外都被各类新奇的跑车和拉风的机车给占满了,鸣州只好先将车泊到路旁边。
钟大公子果真是不甘寂寞,娱乐活动也搞得浩浩荡荡,也难怪有众多酒肉知己贴身护驾。
层层迭迭的嬉笑怒骂声,客厅内音乐震天价响,纨绔子弟会遭批判实属有因。要不是屋与屋之间相隔甚远,隔音玻璃又派上用场,一定会接到邻居投诉。
鸣州那天正好是一身朴素的白衬衫和军蓝卡其裤,非我族类自然不好唐突。但一进大门他就知没有快捷方式可走,唯恐有扫别人的兴,只得硬着头皮从侧旁的花园过道穿过华丽夸张的年轻男女,无声无息走向楼梯口。
「喂,你!」有人在身后清脆地喊,「没见过你呢,是小钟哥新交的朋友?」
鸣州从未遭遇如此无礼却又江湖味十足的招呼,一是不确定人家是不是在叫他,不过还是出于教养停下脚步,从容地回过头去。
那是一名明眸皓齿、身穿性感低腰紧身衣的少女,她一见鸣州的脸便轻佻地吹了一记口哨,然后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鸣州在心底自嘲,也许在少女眼中,自己只是一位奇怪的中年人吧。
「你是谁?」她靠近他,勾起一只小手臂搭上他的肩膀,鸣州闻到一阵与她清纯脸蛋不符的香奈儿香水味。
如果承认是父辈家长,未免尴尬,鸣州退开一步澄清:「我住客房,是主人的朋友,你们玩吧,我不打搅。」
那女子呵呵笑起来,像是对他的答复不以为意,那柔弱无骨的身体又倚上来,鸣州这才发现不对劲,伸手箍住她肩膀前后晃了一下,疑惑地问:「你嗑过药?」
「切,少大惊小怪,我已经成年!」她推开他,然后大摇大摆回到喧嚣的摇滚人潮中。
以前在北美作交换生时,同校宿的学长就有此恶习,可事不关己,他不想招惹是非,只是为那人可惜,现在在钟宅目睹这一幕,却极为震撼。
已经忘了事不关己的原则,直接绕进客厅,揪住一个正随着重金属乐甩头狂舞的青年:「你们……小钟哥在哪里?」
不大不小就自立为王,在父辈的地头上作威作福,鸣州看不惯这种习性,正义感一上来,誓要替钟炳麟教育一下逆子。
「你是哪根葱啊?」那黄毛男子猛一扭头,正想出言不逊,不料却撞上一对坚定的眼眸,被鸣州的气势所慑,又见他身板挺拔神态沉着,不禁缩了缩脖子,「钟哥在二楼,你不会自己上去找啊!」
鸣州三两步上楼,本想找勤姐问一下,却发现她和佣人们都不在屋里,可能是被事先支开了。
二楼有五间房,鸣州逐一拍门。两间上锁,第三间一拧门把就直接闯入。
放眼望去,屋内统共五个人,两男三女,他们只穿内衣在房间里嬉闹,其中一对男女正在拥吻,另一个男人裸着上身,大咧咧的瘫在床上吸烟。
乌烟瘴气,大概就是指眼前这个场景。
鸣州皱起眉,他从来不是道德先生,担人有接受限度,眼前的景象让他想起就是荒淫的西欧宫廷,而始作俑者就是躺在床上那位了。
虽然只有看过一眼,但鸣州认得他,即使没有再包裹那身抢眼的黑衣,但那副健美得犹如猎豹般的躯体,和那双略带狩猎意味的锐利黑眸,仍像两只快箭,不加掩饰地射过来。可这一次,鸣州没有闪避,而是镇定的挺立在当场。
众人看到一个高大的陌生人闯门,都是一怔,两位女孩停下打牌的动作,警惕的盯牢他,只余那对接吻的男女仍然干柴烈火旁若无人。
在这些花样男女看来,不速之客明明清淡寡味,却拥有人见人爱的斯文相貌和与之相融的成熟男人味,可挑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间房里,却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床中央被惊动了的轻年男子,缓缓揿灭烟蒂,斜眼看过来:「这算是什么?谁准你进来的?」
声音冷冷,但鸣州知道他头脑清醒,且有一定号召力,不是笨人,只是傍着厚实的身家背景,闲时,用来领导一帮小太妹和古惑仔。
他眉目间有他父亲的豁达,却发挥得不是地方,鸣州替他不值,也为自己一念之差陷入诡异的局面而暗自叹息一声,最后不得不收拾下底气说:「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爸?」像是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戏虐的成分。「你想怎样?抓我过去在他老人家面前磕头认错?」
其实那张脸并不是时下遍布海报的俊美型,却格外夺人目光。
糅合原野味的杂草气息。先声夺人、张扬肆意,轮廓线条明晰清冽,黑发未过肩却带着股有序的凌乱,稍遮掩住那双淡漠却不浑浊的眼睛,里面隐隐掩藏着锐气,嘴唇上扬形成一个美妙的弧度,灰黑的力量扑面过来。
值得安慰的是,他裸露的上半身没有半个纹身,也没有有碍观瞻的舌钉和鼻环,脖子上无加粗金链,看起来与寻常富家子弟无异,决不会无辜惹人生厌,只是性格不敢恭维。
如果情愿,他随时可以回归正途,记者会很乐意为其包装,各家小报会纷纷效仿争相追逐,继而全市待嫁女都会对这位小少爷留下深刻印象。有的人生来就有潜质讨好他人,却偏偏不善加利用。
用肉眼客观地看,钟少的身体真的已经不能算是少年了,不知道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过早地具备了坚壮强健的体魄,漂亮的胸腹肌,傲人的手臂和大腿,修长有力,似被工匠精心雕琢过,这让每周坚持去三天健身房的鸣州,也不禁有些艳羡。
如果除去陪衬的那些人,他居然很符合时下的「阳光男孩」标准。
鸣州收回目光,决定不计较对方的恶劣口吻,耐心劝导:「这是你的家,你应该清楚,屋里有人藏摇头丸,万一招来警察,吃亏的是你。」
「敢问,你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在这边说大话?」
「我是梁鸣州,你父亲的合作伙伴之一,从今天起,暂住这间屋的隔壁。」没人在意他的来历,他也不知道那些年轻人姓甚名谁,真是微妙,鸣州反而笑了。
「啊,原来是贵客。」钟少挑了挑眉,果然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身边的一名女孩这才回过神来,看双方并无剑拔弩张的架势,知道警报解除,于是索性冲鸣州调皮地扬了扬手里的扑克:「这位帅大叔,好无聊噢,要不陪小妹我玩一把牌吧?」
这帮小鬼,但凡上二十八岁人模人样的成年男子,一律被他们唤作大叔。从小就是优等生,身边都是擅长充门面的规矩子弟,鸣州一时觉得,与眼前这些高校生的代沟可以用海里记。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些在富裕之余,想要叛逆挣扎的少年人,不应该用太苛刻的标准对照,鸣州放松下来:「好,我们玩牌,要是你输了,马上带上你的朋友撤出钟宅,外面有的是娱乐的地方。」
她皱了皱鼻子怪叫:「啊哟,那我可不敢。」
一直懒洋洋的钟少这时一把夺过少女手上的牌:「我跟你玩。我输了,他们三分钟内消失。可要是你输了呢?」
一言既出,鸣州也不便深思熟虑,他无所谓地一笑,觉得自己起码年轻了十五岁不止:「你想怎样?」
钟少爷将床头柜上的一瓶高纯度洋酒啪地搁到脚边:「你输就喝了它。」
鸣州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坐到床沿,算是应战了。
「玩什么?」另一个女孩跃跃欲试预备发牌。
那对打得火热的男女终于也停下缠绵,女方回头问:「廿一点还是大老二?」
他们选定后者,一班人马迅速聚拢来。
鸣州不是赌徒,但对各地赌术有过研究,他的牌技由一名澳门讲师传授,由于天资聪颖,手艺自然青出于蓝。
鸣州明知规劝无意义,不动用歪门邪道说服不了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所以下手并不留情。等他掀到第四张牌,已觉得有些胜之不武。
最后,只剩钟家少爷与鸣州在叫牌,连续三家都Pass,鸣州揭开底牌,三个带一对,再看对手的牌桌,不相信他有这等本领,自觉稳操胜券。
谁知钟少却轻声一笑:「凡事不要太自信了,每个人都有输的时候。」修长的右手拈起最后一张牌,推到胸前掀翻,观战者全都惊呆,牌面赫然开出一幅同花顺……
鸣州耳旁响起一阵欢呼,大家兴奋异常:「哇噢——真有你的!钟哥。」
大老二靠运气,到这一刻才发觉对手出老千,已经没有机会翻局,居然被一个后生摆了一道。鸣州暗叹,真有他的。
「喝吧。」钟少把酒推过去,「它是你的了。」
几万块的空运洋酒就这样牛饮,真是暴殄天物。鸣州很少禁受酒精考验,久后会禁不住吐真言,说多错多,所以避免酗酒,也可避免人际关系恶化,她不想在无意中冒犯谁,他的朋友本就不多。
仰颈灌下已经开了瓶的烈酒,这举动算不上自暴自弃,也着实有几分悲壮了。游戏规则一向由人定,所以没有道理可循,既然行动感化不了别人,不如向他们证明什么叫做言出必行。
只是那道低温到近乎凛冽的视线直逼到鸣州逐渐绯红的脸上,刀刃般的,使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接受到肉体被赤裸裸洞穿的刺痛感。
鸣州觉得自己的反应来得太快,头沉眼胀喉咙发紧,五脏六腑都像被甘草点燃,幸好双腿还是能冷静地支撑着他走出房间。
兵败如山倒,一招失利,威信全无。
在打开隔壁客房的房门时,可是费了一番工夫找钥匙孔,没想到这酒发作的不留情,一推门,鸣州就踉跄地直奔淋浴房。
洗手台的水槽光洁如新,可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吐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经过强化训练,酒量又在无形中上一台阶。
鸣州摘下眼镜,将水泼到脸上,凉飕飕的。扯开领口,镜中人的眼神让他感觉有点生疏,像是抛开牵挂的亡命徒,只剩自己。
鸣州意识到,酒精加速了体内的血液循环,他开始有了不该有的亢奋幻想。他没能立即倒头睡熟,神志反倒越发清醒起来,连舌头口开始肿大失控,或许那该死的倾诉欲会随时跑出来推翻他强装的冷静。
认命地躺倒在床上闭目养神,就这样过了十来分钟,也许更久。直到听到一阵响亮的拍门声,他的四肢已不听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