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的房间是广场东侧的一排低矮房屋,几十个人挤在一起,加上大多都尿了裤子,还没来得及冲澡,满屋骚臭味。"大家不去冲个澡吗?"润之问,比他来得早的几个少年听了,面色发白,嘴唇抖着低头铺床。润之摸不着头脑,往自己床铺上一躺,那床散发异味,不知有多少人躺过,可是身子实在过于疲累了,便不去管那味儿,闭目养起神来。同时被阉的那些人中,只有穆雨离跟润之分到这个房间,且穆雨离就睡润之的旁边。看到润之恬淡的睡脸,穆雨离眼中的讥讽之色更深,低声道:"真是天真,这时候竟还睡得下!"
到了晚膳时间,几名内侍送来了几个大瓷盘,上面盖着盖子。内侍们放下盘子便出去了,屋里的人围上去,有人揭开盖子,浓郁的肉香便充满了整间屋子,那肉虽香,却香得蹊跷,像是有种什么东西潜伏着。润之味觉素来灵敏,闻着竟想作呕,少年中有几个脸色发白,也不吃东西,走出人群便往自己床上躺去。
弥润之亦没胃口,喝了点水便慢慢往床上挪。穆雨离闭眼躺着,似是睡了,润之推推他,道:"快点醒醒,吃饭了。"穆雨离睁眼瞟了下吃得津津有味的人,唇边那讥诮的笑意愈加深了。他问:"那你为何不吃?"润之道:"不太合我的胃口。"穆雨离冷笑道:"吃同类,人与畜生又有何区别!"他语调压得很低,润之听不分明,问道:"你说什么?"雨离冷哼一声,道:"没什么。"
吃完饭,内侍们来传话,说是元公公让少年们去冲澡,马上。跟着内侍到了冲澡的地方,却是间隔开来的几十个小披间,里面只有一只木桶,装着大半桶冷水。"铁将军有命,请各位将伤口的疤揭开方能入浴。"一名内侍尖着嗓子道,少年听了,俱是面如死灰,润之微皱眉头,那伤好容易才好了一点,若又撕开,冲着冷水,怕会得破伤风,这不是想害死他们吗?
他正想与之理论,身后的穆雨离拉拉他的衣摆,润之回头时,看到雨离往大殿那边努努嘴。润之往大殿看去,只见元公公眯着那双桃花眼,正慢慢地走过来,他换了件紫色锦袍,前后补子上绣有蟠龙花和五福捧寿图,下着青色长筒靴,发丝飞扬,映着那张脸,端的是天仙下凡。内侍们忙行礼道:"印公。"少年们亦纷纷行礼。元公公扬手道:"咱家听说,铁将军要这些孩子撕开那疤,可有此事?"一名内侍忙答道:"回印公的话,确有此事,是将军大人亲自吩咐下来的。"元公公笑了,那笑如春风拂面,似是花开满园,他道:"好了,传话下去,这回就不用撕了,咱家会跟将军好好谈一下的。"大家听了,俱是松了口气。
他又道:"洗完澡便睡了罢,别四处乱跑,否则......"他没说下去,而是笑着转身离去,低声说了几句话,润之听到他说的是:"他那癖好还真要不得呢,今儿个都这节骨眼上了,却还想着吃。那痂有什么好吃的,真是变态呢!"
润之如陷冰窟,浑身抖了下,穆雨离斜眼看了看他,进到一个小披间,把那冷水往头上倒,水淋淋地出来。与润之擦身而过时,他刻薄的眼闭着,道:"也许那一刀割死了,才比较幸运。"润之听了,愣了下,然后冲着穆雨离的背影道:"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觉得能活下来真的很好!"穆雨离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道:"可能吧!"慢慢向房间走去。
暮春初夏,虽已有了暖意,寒露却还未消,那水滴沾身,激起粒粒晶莹疙瘩,润之用毛巾擦擦身子,草草洗完,也回去了。同房的陆陆续续洗完澡,躺到床上倒头便睡。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尚未亮透,润之便被阵阵尖利嘶叫惊醒,屋里的人睡得死沉,都没听到,润之把被子盖到头顶,但那声音却越发凄厉了,润之听了,面上俱是冷汗。他偷偷下床,披了件罗衣,轻声开了门。外面一片白雾茫茫,加之未天亮,什么都看不分明。润之慢慢循声摸索,竟离开了那住宿的小院,往朝天宫的内廷去了。
朝天宫占地甚广,预备进宫的小太监们住的院落在宫墙东面,直直往西去,是座独立高塔,塔有七层,雕龙刻凤,煞是华美壮丽,此处便是皇帝参加大典时休息的去处,乃是禁地。外围高墙,禁止闲杂人等出入,而宫内的阉宦,除了元髑,便没有能进到这里来的。
此时,明宣宗朱晋佑正站在塔顶,冷冷看着塔下。他来这已两日,为着举行祭天仪式。因为宫人都知道不可靠近这里,所以看守不是很严,润之循着声音走到这来,他听到一声惨叫,然后是重物落地的钝响,四周归于平静。雾渐散去,天已亮。
弥润之站在院门,探头进去,葱郁的树,影影卓卓,看不到地上有什么。他抬起头,向上望去。
多年之后,当他忆起那时的事,所记得的,就是,在他还是完整的弥润之时,有年冬天,一大早,霖姜在窗外叫他:"弥家哥哥,快快出来。"润之以为出了事,披件单衣,赤着足便跑出去。那时是初冬,雪不是很厚,推开门,霖姜站在门前的梅树下,笑着回头。
润之仰起头,深深浅浅,满目凄迷的红。那年的梅花,开得特别早。看到昨日还是一个花苞都未曾有的梅枝上,蕴了满树红晕,白茫茫的雪,那一树艳红的梅花,刺痛了润之的眼。从不曾觉得,竟然会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红,红得润之的心都仿似被吞噬了。脚下是冰冷刺骨的雪,却也唤不回润之飘飞的思绪。风过,艳红的花瓣似雨点,击打在他的身上,脸上。
润之的睫毛上,粘了细碎的花瓣,映着苍白的雪,愈加噬心。他慢慢向后倒去,躺在冰冷的白雪上。由下面望去,那株梅树仿似烧着了,相隔甚远的润之好似肌肤触到,感觉出细微的灼热。漫天红花,迷了他的眼,他睁大眼睛,把面前的一切牢牢记住。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惊艳妖异的美丽,惊艳得心中都升起浓浓的恐惧,无边的恐惧。而事隔多年,当他在那繁花落尽的御花园内,无意间抬头望向高塔时,他好像又看到了那树艳红妖丽的花,迷住了他的眼。除了一点惊艳,剩下的,是浓浓的恐惧。那美得不祥的红梅,在第二日便凋落了,梅树,也枯死了。
朱晋佑站在高塔上,低头看了眼下面呆立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地转开视线,但凤目内闪过一道冷厉的光。不是早就勒令,不准这些低贱之人靠近这里吗?他对站在其身后的都统摇摇手指,眯着眼道:"去,寡人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此人。"都统拱手道:"是,属下遵旨。"
免死
弥润之呆呆立着,望向那高塔上的人,毫不知晓大祸将至。朱晋佑眯着那双凤目,唇边一抹温雅的笑,明明无害,却冷得像冰。润之睁大眼看着他,即便离得远,他竟能看到朱晋佑脸上暗黑的死气,浓浓地盘桓在额上,久久不散,而眯着的眼里,则是嗜血的光芒。润之不由打个寒颤,手脚僵硬,像着了道儿,连动都动不了,这时,他闻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你在这里干嘛?"身后,传来穆雨离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仿似在害怕什么。润之一激灵,能够动了,回头看他,穆雨离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皮上,血色褪尽,嘴唇抖着道:"印公要我们不可乱跑,你忘了?"说着,快步往来路走,越走越快。润之紧走几步,跟上去。宣宗看两人渐行渐远,心中有了另外的主意,微微一笑,摆摆手,道:"暂且放过他。"都统素知主子的善变,低头道:"是,属下明白。"
朱晋佑骨节分明的手摸着下巴,往下看看,突然皱了皱眉,道:"你闻到了吗?方才那花肥质量不太好,蛮夷之地的人,果真没用,连派的刺客都是下三滥的。腥味不够清甜,花会枯死的。"都统面色丝毫不改,拱手道:"是,属下立刻去办。""那倒不必。"朱晋佑文雅地笑道,并起两指含于口中,吹了记长长的口哨,在这静默的清晨,分外清晰。日出的方向,渐渐飞来个黑点,越来越近,听到扑打翅膀的声音,却是只巨大的鹰,尖利的爪,扣在朱晋佑平举的右手臂上。那鹰闻到腥味,蠢蠢欲动,皇帝做了个手势,鹰便俯冲而下,从花丛中叼起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已分辨不出是何物,鹰如箭般往天边飞去。皇帝抬头望望天空,脸上,浮现淡如轻烟的微笑。
即使润之已有心理准备,这考核筛选的程序,是非常严格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地严格,应该说是严酷还比较正确。或许就如穆雨离所说,当时那一刀挖死了,不用再受苦,倒也死得干净。
润之跟着雨离到大殿内,里面已坐满人,元公公站在殿上,对内侍们道:"细心着点儿,若有何不妥,立报!"内侍齐齐道:"是!"元髑又对堂下的少年道:"各位,把名字都报上来,让管事公公记下,也好做腰牌。"少年们陆续报上名姓,若有同音的,还要讲明是哪个字。这就筛掉了几十人,因为考核主要是"试以墨义",若有大字都不识之人进宫,那是断断不许的。
有部分是自宫的,却是口齿笨拙,行为迟钝者,亦被夺去资格。听到元公公宣布,那些人开始呼天抢地,赖在殿堂不肯走,带头是位年约二十的男子,只听他大声叫道:"我偏不走,难不成你还能剥了我整张皮?"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元公公听了,面不改色,招手叫来几位内侍,附在他们耳边细语一番,那些内侍听了,虽面容稍微扭曲了下,还是应诺着下去了。
元公公眯着那桃花眼,笑得灿烂道:"既然如此,还请这位上来,与咱家好好谈一谈,看看有何解决之道。"堂下之人大都面无人色,而那男子却大大咧咧地走上阶梯,站到元髑身边。元髑微笑道:"可以了。"几名侍卫冲上来,扣住那男子,按在竖起的铜板上,手足俱缚上绳索,动弹不得。
"方才你与咱家说过,说咱家剥不了你整张皮?"元髑托着下巴道,那人已是面白如死,却还在逞强道:"确有这事,怎么着,你要剥我的皮?"这时,几名内侍抬着一只铁桶进来,盖着,看不出里面是何物。堂下之人不敢出声,一时间静寂无比。
元髑坐于座上,弹着尖利的指甲,道:"知道里面是什么?流动的沥青。"他刚要下令,却听到传来通报:"报----"跑进个小太监,手上捧着张纸。元髑看了那纸,面色突变,吩咐手下几句,便匆匆往暖阁而去。其手下将那男子抬了下去,剩下的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
此时的暖阁,朱晋佑坐在上首,手中把玩着一管铜烟枪,面无表情。元髑战战兢兢地跪着,大气都不敢出。朱晋佑抬头望望屋顶,突然笑道:"小髑儿,你倒是越发长了进了,想在那里当众动手?"元髑叩头道:"是奴才办事不力,请皇上降罪。"
朱晋佑眯眼,缝隙中,映出铜烟枪的亮光,他道:"别让寡人再说第二遍,你要惩治逆民,就滚回东厂去动刑,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恐怖手段也要看场合。别在殿堂那样尊贵的地方溅上低贱之人的血。"元髑忙磕头道:"是,奴才遵旨,谢皇上不杀之恩。"朱晋佑摆手道:"行了,记住以后别犯!"元髑道:"是,奴才将会谨记在心。"
朱晋佑突忆起那小太监,道:"今次入宫之人,可有特别的?"元髑身子一震,问道:"陛下指的是?"宣宗道:"你可记得,先帝尚在时,冷宫内的那个人么?"元髑道:"回陛下的话,奴才记得。"宣宗道:"寡人看到面容与其相若之人,就于今次入宫之人中,你好生看着,寡人有事要问他。"元髑应下。
元髑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统领东厂,只是近几年来的事。隔了两代的明成祖永乐大帝朱棣迁都北京时,在东安门北设置了东厂,专门用于刺探臣民"谋逆妖言、大奸大恶"的事情,永乐帝怕外臣徇私,不能够及时把实况向他汇报,就特命亲信太监做东厂的提督,由那时起,由太监提督东厂,便成了后代的制度。
元髑退下后,朱晋佑浮起冷漠笑容。元髑的忠心,是毋庸质疑的,但其锋芒太露,恐日后终酿成大祸。若是能让其独力承当那后果倒还好,要是连自己亦被拖下水便麻烦了......朱晋佑把玩着烟枪,想道,必要时,可别怪寡人啊。
回到大殿内,少年们正站着,等待继续考核,元髑抖擞精神,朗声道:"下面,便要进行身体检查,每次五人,轮流进内堂来。"因为润之站在前面,便头一个被推进去。他咬着下唇,又惊又惧,慢慢挪着步子,往内堂而去。内侍分站于两旁,元髑坐于窗边,手中拿一支铜制烟枪,闲闲抽着,旁边坐着几位身穿官服的人。元髑看看不知所措站着的润之,笑了下,用烟枪敲敲八仙桌,道:"把衣裳都脱了!"润之抖着手解开衣带,褪到臂膀处时,元髑吸了口烟,道:"行了,下一个。"润之尚未明白过来,便被个内侍拉到外头去了。
接下来的人进去,却时而听到低低的惨叫,能够由内堂出来的,都安然无恙,问他们发生何事,俱摇头说不晓得。却原来进了内堂要分开进隔间,每个官员负责几位,当然会不知晓了。润之听那声音凄惨尖细,小腹一紧,差点尿了,他与旁边一名内侍道:"大人,我可否去趟茅厕?"那内侍看他一眼,道:"去吧,别四处乱跑。"润之急急走出。
茅房在大殿后头,紧挨着后门,润之忍着刺痛慢慢尿完,用草纸小心拭干,穿好裤子。他正欲往外走,突听外面传来说话声,其一道:"又一个嘴笨的,连句话都说不好。"另一个道:"哎呀,就算口齿伶俐的,还不被印公吓得口吃了。"第一个道:"这倒也是,把那烧红的烟枪往喉咙里捅,印公确实狠。"这时,又一把声音叫道:"别顾着闲聊,里面还有一个要搬,快点!""来了!"两人答应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润之蹲在茅房内,已是大汗淋漓,两股战战,几乎要虚脱。过了一会,他深吸口气,扶住墙壁慢慢站起,事到如今,还能逃到哪去,只能走了一步算一步罢,之前牙行的快刀李说进了宫,便有荣华富贵等着享,但照目前来看,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慢慢挪回大殿,考核已告结束,剩下的俱是容貌清秀,身形适中之人。润之细看下,穆雨离亦在其中,冷冷站在角落。元髑出来,手中拿着那管铜烟枪,懒洋洋道:"今儿个就散了罢,回到原来处所,收拾东西,明日便进宫去。"润之心中一惊:这么快!元髑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又道:"会这么快让你们进宫,是因为近日宫中要举行祭典,怕人手不够。"
晚上,润之躺于床上,却久久不得入睡,翻来覆去了大半夜,腹中饥饿,便悄悄起身往厨房找吃的。走到那广场边时,远远看到几个人走过来,润之缩头站于树后,那几人越走越近,却是元髑的几个心腹,抬着两个白色布袋。其中看似较重的渗出血水,湿透了那布袋;另一个搭拉在一人肩上,内中仿似无物,只是袋口的空隙漏出几缕黑发。那几人面无表情地走过,走近润之身边时,他闻到浓郁的腥气,还有强烈的沥青气味,令其几欲窒息。弥润之不知为何,心中涌起没来由的恐惧感,他捂住自己的嘴,全身如坠冰窟,冷得透骨。
不远处,穆雨离冷然一张脸看着,虽面白如纸,眼中却透出坚毅的决心。此时大殿内堂,元髑散着头发趴伏于榻上,面色青白,双目紧闭,背上衣裳隐隐透出血迹。一条染血的鞭子,掉落在地。铁寒坐在一旁,欲伸手抚摩那片血迹,元髑突睁眼,剐其一眼,似毒蛇吐信。铁寒冷笑道:"此乃皇上的处罚,瞪本将军有何用?还是快快养出痂,本将军也好向皇上交代!"元髑眼神愈发怨毒,索性转头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