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阿彻

作者:阿彻  录入:01-06

「你多大了,还在玩这种躲猫猫的游戏?」男人面无表情的。「最好别考验我的耐性。回来!」

梅惟的背脊震动了下。贫乏的记忆中,似乎是第一次听见「那个人」,用这么强烈的措词说话……他微一迟疑,慢慢转过身走近,直到一双黑色皮鞋进入自己视野。他默默注视着,仍然没有抬头。


「把脸抬起来。你确定你没有话要跟爸说?」

「……」

「这段时间你人在哪里?」

「……」

「帛宁的脚差点就残了,你知道吧?如果你出手再不知轻重一点的话。」

「……」

「你眼里还有这个家的存在吗?」

「……」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不轻不重。始终垂首的梅惟倏地抬起头来,圆睁的眼里尽是难以置信。

「啪!」第二记顺势落下,击在另一侧脸上。

一旁的陈迳礼更是和大嘴,呆若木鸡。明明目光就正对着那两人不曾稍瞬,但他根本没瞧见男人是如何出手,梅惟的双颊就已浮起红痕。

「一掌打你擅自离家,一掌打你伤害手足。如果你想问理由的话。」梅宸罡缓缓将手收回。「……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气?」

「对!」梅惟很快接口,眼底浮起了赤红珠网。「什么家什么手足……那根本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弟弟!」

「啪!」又是一掌,施打者出手如电,梅惟完全无从闪避,原本微红的左颊,色泽又加深些许。但他的眼神反更倔强:「我说的都是实话!爸最清楚不是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明明就不在乎……」


每说一句,就被轻打一马掌。梅惟一次次转回脸,又被一次次打偏。眼和脸一样,越来越红,除了倔强如故,没有丝毫泪水或畏层积聚。

「喂,喂!够了吧!拜托你们赶快住手!」陈迳礼在旁尴尬不已,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驱都驱不离,这对「父子」却没一方肯让步,实在令人跳脚。「梅先生,你何必跟个孩子计较,有话好好说就好……呃!」


梅宸罡只是淡淡扫来一眼,他就立时噤声了。就算对武艺再一窍不通,他也明白眼前这异常俊美的男人,绝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梅宸罡反倒出乎意料的主动道歉,并停了手。「多谢帮忙,我马上带他回去。」

「咦?」陈驼礼眨眨眼,有些措手不及。微微外泄些许的情绪,仿佛在瞬间被男人全部收拾起,重新锁入盒子内,连说话那咱冰中带火的感觉,都消失无踪了,只余下纯粹的严冷。


「啊!等等,我还没……」

陈迳礼猛然忆起,他和梅惟根本连一项正事都还没讨论到啊!才想再争取点时间,不意却被梅惟打断——

「我不要回去。」他重复的道:「不要……不要!」

「梅小弟……」陈迳礼忍不住抚额大叹。

平日越温和羞涩的孩子,倔起来似乎就越顽固,这点他已经深切体会到了。他是不介意看到梅惟这副罕有的模样啦,前提是如果他没有那么可怕的老爸在场的话……

「……你的气色不错。」梅宸罡忽道。对儿子的话没有发怒,只沉静的端详着他。「看来你有新的落脚处了?似乎有人把你养得很好。」

「我……」梅惟一呆,登时说不出话来。

「气色」两字唤回他的理智,眼前的红雾退去,他这才看分明,数月不见的父亲,居然又消瘦许多,漂亮的凤眼微带血丝,越显立体的五官隐隐笼罩阴郁之色,像大病初愈的人。怎么……他刚才竟都完全没注意到?


练武之人的身体结实是一般人好几倍,照理说应该不易遽瘦,父亲更是他眼中强者中的强者,「习武是心、技、体并行的锻练,一刻不得松懈」是他自小便不断被耳提面命的训示。那父亲现在这副模样……到底是?


「原来如此。」梅宸罡微微垂下双眸。「难怪你不愿意回去了。你在「那里」……过得比较快乐吗?」

是啊……是这样没错。明明就是的。梅惟想着,微张着嘴,却无法出声。目光停驻在那比女子还卷长的眼睫上,移不开。

「等了几个月,想必已经住得很习惯了,是吧?」

「……」

「也好。」梅宸罡冷淡迎视梅惟倏然睁大的眼:「既然你比较喜欢那里,也习惯了那里,那你就走吧,到你想待的地方去。」

「啊?」一旁的陈迳礼闻言,简直傻眼。这……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这两人说着说着,就突然变成这样?

「梅先生!你你你……」你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吧?他「在心里」大声质问。

相较于陈先生的激动,梅惟只是一脸木然。

「好啊。我本来就打算这样。」他道,声音平板。紧抿着唇飞快转身,目不斜视的朝玄关自动门走去。

没感觉背后有任何气息,手臂就被忽然抓住了。梅惟看也不看,手肘直接曲起朝后打去。一如所料,击了个空。

趁身后的人一退,他毫不迟疑用力抽回手,脚下依旧不停。但走不到两步,突然足部被轻轻一拂,像微风扫过,他整个人却宛如被飓风卷起,一阵天旋地转后,跌入了一团柔软的物事中。


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摔落在一旁的沙发上。毫发未伤。

这是什么招式?别说全貌,连一点影子都没看清。梅惟背脊沁出一层冷汗,胸口无端发疼,紧闷得难受。

父亲……还是这么厉害,形容消瘦对他并未造成任何影响。实力一年比一年都更精进,年纪的增长根本构不成懈怠的藉口。这就是父亲,令他心折,令他自惭,令他……移不开目光。


如果……真是他的「父亲」就好了。

「……为什么?」他挣扎着撑起上身,瞪视居高临下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拦我?你不是要我走吗?这样子反反复复……很好玩吗?」

「我话还没说完。」梅宸罡微微松开领带,脱下西服外套一扔。「……前提是,如果你能击倒我自己走出去的话。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跟我回去,管你在哪里过得再「快乐」都一样。那都不是你的家……梅家才是!」


他最后几字说得特别慢而清晰,梅惟闻言,却只是一直摇头。握紧了拳,掩住指尖的震颤

到底……还禁得起几次折腾?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情绪起伏,因为脆弱的脏器承受不了。

「与其若即若离,不如一开始就划清界线」。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果然,到临头还是犹豫了啊……

听到「脚步声」的刹那,知道是「那个人」来了的刹那,心里升起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可以欺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真是没用。看不透别人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心……碎裂成片片后好不容易又修补起来的,还有再摔落一次的本钱吗?

不……没有了。

身下的椅垫很软,梅惟突然双手撑住椅背用力一蹬,一个后空翻跃到了沙发后,顺势将沙发踢向对方。原以为可以挡个几秒让他有余裕跑向大门,没想到父亲只一个闪身,转眼间就迫近至他跟前。


砰砰两声,连续挥出的两拳都被轻易挡开,中间立时出现空出隙。他争退向后想拉开距离,眼前却突然一花,下一瞬腰部已被屈身向前的父亲单臂环住。

腰……?还想不出这是什么招式,脚下陡地一空,竟被整个人抬了起来。

「爸、爸?」梅惟吓傻了,本能抱住男人的背以防摔下。感觉那背脊的肌肉突然绷紧,高温如炙铁,他又本能的急忙放开,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困窘境地。

「放……放开我!」他喊着,又槌又打,试图扳开腰间禁锢的手,却丝毫纹风不动。「放我下来!爸……」

猛一抬头,自近两米的高度看出去,目光正好和围绕四周无数双睁大的眼睛对上。梅惟霎时红了脸,声音也消失了。

像在扛一只行李袋而不是十七岁的大男生,梅宸罡毫不理会他拼命挣扎和扭打,也无视周遭众止睽睽,若无其事的用另一手拾起西装外套,朝一脸呆滞的陈迳礼一点头,就迳自转身离去。


出了自动门,一旁的电梯刚好打开,走出来的上班族们撞见这幕场景,也都愣住。过了三秒,有人笑出声来,有人指点窃语。

「爸……」梅惟停下抵抗,小声道:「我自己会走,拜托放我下来啦……我不会跑了……」

完全没得到回应。他咬住唇,只好垂下头避去那些好奇视线。向来就不习惯成为众人目光焦点,何况是在这种尴尬的态势下。

男人舍电梯而就楼梯,不费吹灰之力自四楼走下,稳健的肯履,令梅惟虽是腹部直接顶在坚实的肩上被带下楼,却未感受到一丝不适。

期间又和几个正拾级而上的人擦肩而过。到一楼时,梅惟羞愧的掩住脸,连耳要都红了。

梅宸罡面不改色的将他放进车里,淡道:「气沙了吗?回家吧。」

回「家」?……哪个「家」?

梅惟放下手,转头瞪他。鼻间突然涌起一股怪异感觉,他连忙咬牙忍住,但来不及了,眼泪还是一滴滴涌出眼眶,不听使唤的直往下掉。他低下头不停拭眼抹脸,拼命抑住呜咽声,差点顺不过气来。


梅宸罡慢慢伸出右手,在触及的前一刻停住,如被火烫着般迅速收回。拿起了一旁的面纸丢到他面前,冷道:「把脸擦干净。一个快成年的男孩子,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梅惟用力咬住唇,咬得下唇都麻木了,终于将哽咽的抽息强行压下,眼泪却依旧掉得凶。他抽了一大把面纸盖住湿透的脸,也遮住双颊浮起的狼狈晕红。

很久没有哭过了,他已经记不起上回哭泣是什么时候。没想到眼泪一掉,就再也止不了。

耳边响起引擎发动声,父亲冷肃的声音问道:「你现在到底住哪里?放在那的东西需不需要拿回来?」

他垂着头点了点,迟疑一会,还是将那里的地址说出。

「回家吧」……

5

平常有严净陪同,梅惟都是搭乘需磁卡才能进出的直达电梯到五楼,避去多余麻烦。这回独自一人,他改走楼梯上去,一路上窥视视线不断,但他没多留心,低头迳自默想自己的事。


无声旋开门锁,客厅里一片黑暗,分辨不出究竟有无人在家。梅惟扫了眼藏有暗门的那片墙壁,直接走向已妻身数月的房间。

里头不像卧房,倒像间画室。他静静环顾一圈后,埋头开始收拾。

「你想不告而别吗?」

留张字条在餐桌上,梅惟提起行李才走几步,身后便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声音。背上沉甸甸的,不须回头,他知道她就倚在那暗门边瞬也不瞬地看他。

「我走了。」他道。

「去哪里?」

「回家。」

「回家?」

「嗯。」肯定的一点头。梅惟举步欲再走,严净却绕过来,阻在他和大门之间。

「你挡不了我的。」他平静的指出事实:「让开吧。」

「挡不了也要挡。」严净摇头。「……你在这里住得很好不是吗?为什么要回去那个根本不欢迎你的地方?」

梅惟走向总被重重帘幕覆住的落地窗,掀开一角。「我爸在下面等我,他说要带我回去……只要这样就够了。」

「你爸?」严净闻言睁大了一双丹凤眼,难掩惊愕,这是梅惟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你爸来了?」

她快步走至窗前向下一看,见到那台惹眼的黑色轿车,红唇紧紧抿起。

「怎么了吗?」梅惟察觉到有丝怪异,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就在此时,一阵轻快音乐突兀响起,他愣了三秒,才想到那是父亲刚给他的手机铃声,边忙翻出接听。

「喂?爸……嗯,都整理好了……没有、没什么事……嗯……我知道……我马上就下去……等会见。」

挂掉电话后,梅惟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拿起行李就朝门口走去。

直到手触上门把,他忽然顿住动作,回过头来。

严净仍站在窗前,也正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同样也是他从未看过的。

「这段日子……」僵了半晌,他不甚自在的涩然开口:「谢谢你的照顾了。你很细心……煮的东西也很好吃……」

「是吗?」严净淡淡一笑。「多谢夸奖。」

「除了讲话有点老气横秋……」

「这我可不承认。」

「……对了,你真的是姓严名净吗?」

「不是。我姓郭,严净是我的名字。不过你可别喊我郭姐,一样叫我严净就行了。」

「那你也别再喊我什么梅先生了。」

「好啊。」郭严净又一笑,随即收起。

「……梅惟……」她轻轻喊着。

「嗯?」

「不要走,留下来好吗?」

「啊……」梅惟一震,真的没想到会听到这话,整个人呆住无言以对。

「呵呵,当然是开玩笑的啦。你走了,我少做一人份家事,正好落得轻松。」郭严净噗嗤一声笑出来,似乎颇觉他反应有趣:「要走趁现在快走吧!韩大哥就要过来了。若是他,恐怕不会这么干脆就放你走……你心里有数吧。」


梅惟颔首,深深看了面带微笑的严净一眼。

「我会再过来看你的……还有……嗯……对自己诚实一点比较好。」

他有些难为情,却又无比认真的说道。然后,转过身去,自此消失在女子专注深沉的凝睇中。

一闪而逝的悲伤,像石子投向大海,很快就隐没了踪迹。

梅惟刚走出楼梯口,手机铃声就又响了。他忙放下行李,因为还不习惯携带,为了找出手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还没好吗?」

「爸爸对不起,我马上就出来……」

「慢慢来没关系。东西很多的话,爸上去帮你拿。」

「不、不用了,东西很少,而且我已经在一楼——」

「终于想起你还有个儿子了?」

掌里的手机突然被抽走,梅惟直觉反手欲夺回,却在听到那温和声音时戛然止住。对眼前的男人,他自知有亏欠……虽然还不知该如何偿还。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当养狗吗?哼,也只有梅惟这傻子才会什么都听你的。」

他不过顿了顿,男人已迳自挟着手机走出大门。

「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看到甫下车的梅宸罡,韩斯梵扬手将手机扔向他,随即一把扯住跟在后头梅惟的臂膀。梅惟挣了一下,最后还是任由对方,目光却迎上了父亲的。

梅宸罡看也不看接住手机,漆黑的眼眸定定注视着两人。

「所以?是谁的又如何?」他道,微微摊开右掌心。

梅惟一见那四分五裂,才成为他所有物不到一小时的「物体」,倒吸口气,背脊发冷的同时,又有一股灼烧感漫过。

这是……「挑衅」吗?脑中自然浮现的两字让他震惊不已,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今天的爸,似乎和过去的都不一样……

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莫名升起一股冲动,只想立刻回家看看。

韩斯梵眉微微掀起,仿佛也有些纳罕。突然,他露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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