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贝亚德

婚礼的时候我带着他跑了出来，我也懒得去管什么后果，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我实在是不想再被束缚在那里。他居然没有拒绝我。我以为，这一次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跟我远走高飞。但是这次，我又错了，并且错得离谱。他回到宫里，喝下了父皇给他的毒药。
我看着他的尸体，竟然没有一滴眼泪。直到最后，我也搞不懂他是否真的爱过我。但我清楚地听到自己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悲鸣。那一刻，我的身体，思想像被猛兽控制，身不由己。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当我清醒过来时，已经手染鲜血。君华用从未有过的恐惧眼神看着我，我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意识到什么，向旁边看去，父皇的尸体，就这么躺在那里，眼露不甘。
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从此背负起不孝的罪名。
奇怪的是，我反而什么都不怕了。我连父亲都敢杀，还有什么我不能做的呢？从此，我便是主宰世间一切的王，我要向这个背弃我的世界展开疯狂的报复。

一(1)

五年后 冬

半夜噩梦醒来，我坐在床沿边，大口的喘气。梦里，父皇那张染满鲜血的脸在我的面前萦绕，不论我怎么赶也赶不走。
回转身，看见床上躺着的男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唉，算了，管他叫什么我都没有兴趣。多半是昨晚喝多了把他当成了他。
我把他摇醒，他睁开眼，还身在梦里似的迷糊的看着我，问："皇上，什么事？"
什么事？不明白规矩？我懒得向他解释，一把将他拖下床，说："滚。"
他这才醒悟过来，慌张抱起地下的衣服就往外跑，那模样，简直可笑之极。
可笑......可笑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他明明都已经走了五年了，我却还觉得他好象活在这个世上，拼命让人寻找。找回来的人，穿和他一样的衣服，梳和他一样的发髻，弹那首相同的曲子，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像他。只有在我喝了酒，意识不清楚的情况下，他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喝了一口桌上剩下的凉酒，脑海里又浮现出他的面容。他的笑，他的声音，都那么清晰的存在于我的回忆里。和他在一起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却用了五年也无法将他忘记，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花掉多少时间才可以忘记他......或许，一辈子？
老天是要这么惩罚我吗？我大笑起来，将手里的酒瓶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的声音。
太监宫女们一窝蜂的跑进来，他们害怕地跪在地上，担心着我会把怒气撒到谁的头上。谁呢？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每当这时，我都把自己交给了那头野兽，任由他控制着我，只有如此，我才会觉得好过一些，只有如此，我才能忘记那段痛苦的过去。
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会像这样，在自责和悔恨的煎熬中度过了。但事情往往会有出乎意料的发展，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转一个弯。

那天傍晚，我见到了君华跟我提到的乐师，宿云。说实话，一开始，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特别，在宫里，比他更能勾起我欲望的男人多的是。自从那个人死后，对于床上的情事，我一向都无所谓，不管对象是谁，只要可以发泄就行。但是他，却让你发自内心想得到他。那还是我第一次产生那种念头，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也说不上来他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我，或许是他那双纯净得如白云，不带一丁点杂质的眼睛，又或者是那张干净苍白的脸。

我将他扛在肩上，他身上淡淡的香味迅速蹿入我的鼻孔。那味道似曾相识，我肯定它在我的记忆里存在过。赫然想起五年前的清晨，将我扶去旅馆的少年，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难道说......
我的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他该不会就是那个少年？世上真会有这么巧的事？但他看我的眼神明明那么陌生，难道是我弄错了？还是他没有了印象？
我抱着他冰冷发抖的身体，心里充满疑惑。
我将他抱到床上，亲吻他，爱抚他，他只是不知所措的任凭我摆布。他在我的怀里不停地流泪，那一刻，我想起了他，五年前，我们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也像这样哭泣着。当时的我只顾着自己的欲望，没有在意。如果我能发现到他的不对劲，或许就能阻止一切的发生了。可惜，这个世上不存在如果，有的只是残酷的现实。

我离开的时候他仍旧在熟睡，脸上还挂着两条未干的泪痕。他一整晚都在哭，后来才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埋下头，再次闻了闻他身上独有的味道，我心里的悔恨和怒火，渐渐散开，失去了踪迹。我没想到，我的心有一天会这样平静下来。我将头埋进他裸露的颈窝，无比迷恋。
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无法让他离开。不，应该说，我离不开他。

临走之时，我把白色玉石交给君华，让他转交给宿云。
君华看看我说："不会不舍吗？这是他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莫名觉得那块玉石应该留给宿云保管。
我对君华说："好好照看他。"
君华坏笑一下，说："怎么？昨晚很激烈？"
我瞪他一眼，说："过几天我会接他进宫，不过暂时不要告诉他。"
说完，我转身欲走。
君华忽然叫住我，说："哥，你一定要给他幸福。"
我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我想，估计是他和宿云要好，所以在为他担心吧。我向他挥挥手，然后上了马车。
我捏了捏有些睡眠不足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宿云泪流满面的脸。
想必昨晚一定很痛吧。我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只有让他记住那种痛，他才会记得他是谁的人。

一(2)

上过早朝，太监说宿云已经来到宫里。他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会被召进宫？那个神秘的皇上又是谁？呵呵，我不禁可以想到他见到我的惊讶表情。他会为上次说的激怒我的话感到害怕还是转而向我献媚呢？我倒是满心期待他的表现。
走进他的房间，他正睡在窗边的床榻上。大白天就睡觉？太累了？
他紧闭着双眼，痛苦的咬着嘴唇，似乎正在做恶梦。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竟然滚烫。他生病了！
我叫来太医，说是风寒，但他却在床上整整昏迷了三天。
"风寒能睡这么久？"我瞪了他一眼。
他跪在地上，吓得直哆嗦，战战兢兢地说："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快说啊......"我不耐烦的吼道，"如果你没那个能力，朕换个人就是。"
"求皇上开恩......因为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所以遇见一般的小伤风也会变得严重......"
"虚弱？"
"是......"
"总之，今天晚上要是再不醒来，你就等着回家养老吧。"
我心里的怒气渐渐升高，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宿云，离开了华乐殿。我没有想到他的身体竟然坏到如此地步。那天我叫君华好好照顾他，以为他的身体会很快恢复，结果他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晚上，太监来通报说他醒了。哼，算那个太医运气好，捡回一条命。我来到宿云的房间，看见他正在吃东西，见到我，一脸恐惧，连饭都吃不下了。
我有那么恐怖吗？哼，不过，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不，这样还不够。这样，他还是会逃开。我必须在他的身上，心底都深深刻上我的烙印，让他深切体会到，离开我会是什么下场。
我曾经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要给他自由，给他想要的一切，到头来，却失去了他。我错了，大错特错。直到最后我才明白，爱一个人就是要不顾一切地将他留在身边，让他幸福。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一切都来不及了。所以，这一次，我决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要把他留在身边。这就是我的决心。

我偏头，看了看依旧流着眼泪的他，心生怜惜。他的面色苍白，眼睛红肿，在我进入他身体的时候还昏迷过去。我一定伤害了他，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希望我停手。可惜，现在我还不能安慰他，否则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让他领略到身体被毫无预兆刺穿时的恐惧，让他知道我的决心，那才是我的目的。
所以，他妥协了。至少暂时如此。他渐渐习惯我的拥抱，习惯互相亲吻，他的心在一点点动摇，我装作对此毫不知情，现在，还不是我表白的时机。

我喜欢将他拥在我的怀里，然后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又会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所以我故意说好象和他见过，看他有没有印象。谁知道他却告诉我，他在四年前失去了记忆。
失去记忆？我倒是第一次听他说起。有没有从前的记忆又怎么样呢？重要的是，现在他记得我便好。
他寂寞的表情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拥有过去的人想将过去忘记，没有回忆的人却渴望拥有回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讽刺。说不定，把失去记忆的那个人换成我，那要好得多。可是，那只是臆想。我终究还是无法忘记他。他站在花丛中欢笑的模样，弹琴时的动人神情，又出现在我的梦里，仿佛从未离去。
我一直觉得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静静看着我，看着我痛苦沉沦，看着我绝望，看着我醉生梦死。

我把他住过的地方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那里是他的梦想所在地，他一定舍不得离开。
我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自从宿云进宫来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那座阁楼。他一定很寂寞了吧？会责怪我的无情吗？谁叫我的心里现在有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忽然，几个不成调的琴声传来。我惊讶，那确实是从阁楼那边传来的。
难道......
我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向阁楼奔去。门半掩着，我轻轻推开，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那个我无法忘怀的人，而是宿云。他手摸着墙上挂着的画，感觉我的存在，慌张转过身来。
我一时间看花了眼，以为是他回来了。宿云的模样，竟和画上的他，如此相似......为什么，从前的我都没有发觉。但马上，我回过神，宿云正以一脸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迅速拉着他逃离了那里。我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不堪的过去。但是，宿云站在那副画旁边时的情景一直无法从我脑海里挥去。我隐约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而宿云他一定发现了什么，否则，他看着我的眼神不会那么哀伤。为了避免他问起我的过去，我开始回避他。但没有想到，他竟会因此逃离出宫。幸而我在码头追上了他，否则，他不知道会去哪个地方躲起来，让我再也找不到。
所以，我惟有给予他惩罚，让他彻底的放弃这个念头。

我将他带回宫里，他沉沉睡去。当我再次见到他时，却看见他光着身子，坐在床上的悲惨模样。他那悲伤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绝望。看着那些伤害他的人，我那沉淀在心里的怒火又一次爆发出来，那头野兽，轻易的控制了我，意识渐渐远去。

就在我要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闻到一阵香气，那香气逐渐遍布我的全身，往我的心里飘去。我的心，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清晰。我看见围绕在胸前的那双手，转过身，看见宿云一脸悲伤。
我伤害了他吗？他受伤了吗？我的心里一阵难过，紧紧抱住他。是的，就这样抱住他，永远也不让他离开。
只有他，才能驱除我心里的那头野兽，也只有他，才会包容我的残忍。
所以，我又怎么舍得让你离开？

一(3)

清晨，阳光洒了进来，我捂着仍旧发昏的头，坐起身。宿云还在睡，他的手紧紧拉着我的手，一只臂膀，暴露在外边。
我替他盖好被子，他却缓缓睁开眼睛。
我问："醒了？"
他抬头，睡眼朦胧的看着我，问："今天不上朝？"
"怎么？你就这么讨厌看到我？"我说。当然，我只是开个玩笑，想捉弄他一下，没想到他却当真了。
他慌张坐起来，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天之后，他对我实在是小心得有些过头。
我摸了摸的脸，然后亲了一下他的唇，说："没有那个意思就做给我看啊。"
"......"
他涨红了脸，还是闭上眼睛，主动过来吻我。我满足地感受着他温暖的唇瓣，将他压在了床上。
"皇......"
他起先是有些惊慌的想要推开我，但见我继续索取着他的吻，他也就放弃了反抗。他越顺从我，我就越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不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心。
我放开他，说："要去外面走走吗？今天天气不错。"
他愕然，但马上开心的笑，说："好。"

我们来到花园里，想来，我还从没有好好看过四周的风景，每天来往于大殿和寝宫之间。
我把太监和宫女驱散，亭子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他把萧带了出来，轻轻吹起，是那首《雨霖铃》。我木然的望着他，每当听到这首曲子我都会想起那个人，但是宿云吹这首曲子的时候，那种思念的感情变得更加强烈。为什么？
"好听吗？"他吹完之后问我。
我回过神，说："恩。"c
他勉强笑了一下，望向远处，喃喃问："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的心忽地一紧，问："谁？"
他说："夏凌庭。"

夏凌庭......
有多久我都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呢？谁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这三个字，就连我自己也不敢......
我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三个字会变成怎样，但却什么也没发生。我的心，就和面前的湖水一样平静。

宿云疑惑地望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我苦笑一下，说："宿云，你过来。"
他犹豫，缓慢地走到我面前。我把他拉到我身上坐着，从背后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说："宿云，你跟我哼那些曲子吧，就像上次一样。"

他不解地看着我，最后还是回转过头，小声的哼起来。他的声音轻柔，一点一点流淌进我的内心，把我带进那个虚幻舒适的世界。记忆的片段不断与我擦身而过，母亲的笑脸，君华的可爱表情，我幸福的童年时期，寂寞的少年时期，爱过的人，恨过的人，还有他，夏凌庭，都在慢慢消失。
过去又怎么样？悔恨也好，自责也好，所有的事情都无法来过了。重要的是现在，是我怀里的这个人。他将我从地狱里拯救出来，让我重获新生。

我闭着眼睛，轻轻在他耳边低喃："宿云，我爱你。所以，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开你。"
他哼着曲子的声音噶然而止，呆滞地望着前方。良久，他全身都颤抖起来，我听到他低声啜泣的声音。
我只是紧紧抱着他，怀里的幸福，我绝对不放开。

二(1)

宿云一早就去了九王府，多半要吃过晚饭才回来。
早上，他小声地要求去九王府，我本来不想答应，但看他一脸哀求的模样，说许久没和路遥见面，想去看看他，并且保证绝对不再逃跑，还叫我让人跟着。无奈，我只好让他去了。他一走，心里好象空荡荡一片，实在有些不习惯。

没有心情再看奏折，我打算去外面走走。再过几天就是除夕，天气又变冷下来，连着几天都在下雪。湖面是厚厚的一层冰，冷风吹来，如针扎在脸上一般痛。无意间，我走上了那条小路，一直同向那座废弃的阁楼。打开门，里面的摆设还是没有变，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凌庭......
我现在可以反复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没有悲哀，也没有怨悔，只有想念。

我走到那副画面前，忽又想起宿云站在画前的模样。这两个人......到底有什么联系呢？他们给我的感觉为什么会如此相像？特别是宿云偶尔悲伤的表情，常常让我想起那个晚上见到的他。他趴在桌上哭，后来又对我若无其事的笑，明明眼神里透露着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