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言初久经沈浮,察言观色十分敏锐,皇甫晟那一瞬间的表情尽收眼底,微微一笑,对著皇甫晟一揖道:"太子殿下驾临鄙宅,柳言初未能远迎,实是有罪!"
皇甫晟客气道:"柳相为国为民,积劳成疾,本王早应前来探望才是。"柳言初道:"多谢太子惦念!"望了望桌几上的茶水,唤人换了新茶,几人方又重新落坐。
慕枫兄妹见父亲来了,双双站到父亲身後,沈默不语。
第五十六章
皇甫羲的眼光便象粘在柳言初身上一般,再也移不开来。总觉得他此次大病後,竟是更见风致,举手投足虽仍是优雅稳重,却隐隐有了几分活泼之态,心中暗暗欣喜,只道他病愈後心情愉快,不由得也跟著欢喜了起来。
柳言初见他很是高兴,不禁暗叹:"便是他做了恁多不义之事,对我却实是一片真心。只是我终是要负了他了!"他原想就此提出辞官一事,现下心中一软,竟再也说不出口来,暗想:"不如明日上朝时我写一折子奏上再说吧,"便陪著聊了些朝廷上的锁事。
皇甫羲见他脸色虽微带苍白,精神却是很好,十分宽慰,怕他聊得久了倦乏,主动提出回宫,心满意足地带著两个儿子离开了柳府。
皇甫晟走至柳慕梅身边时突地停了停,轻声道:"那晚初见後,本王对小姐的风采十分仰慕,这婚事还望小姐多多考虑!"柳慕梅垂头不语,皇甫昱望望柳慕枫,咬咬牙,终究什麽都没说跟著父兄一起走出了柳府的大门。
柳言初等人将皇帝一行送出门後才折转回厅,正见白玉父子两人坐在一起慢慢品茶。柳言初忍不住笑道:"你倒是悠闲,却让道长顶著。"白玉扬眉道:"他对我如此心狠手辣,我不去找他的麻烦,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难道还要我去跪拜他不成?"
柳言初叹道:"他心胸狭隘,确实可恨。只是他毕竟是这千里山河之主,你若真的动了他,岂不是搞得天下大乱?"白玉道:"这天下乱的时日还少了?不过,念在他对你的一番情意,这麽多年来的的确确十分地照拂你,我不与他计较便是。"
柳言初从少年时期便知皇甫羲对他情根深种,想想自己终是要令他失望了,心中微觉不忍。白玉知他心思,也不多言,只"哼"了一声,走过来揽住他的腰身,将他带到一边坐下。
柳言初微微挣扎,脸已红了起来,低声道:"快放手,道长和孩子们看著呢,成什麽样子?"白玉眸光微扫,柳慕枫兄妹偕同白槿相谈甚欢,三人起劲地聊些天气好坏的废话。清虚笑道:"前辈旦请自便,贫道看不见。"
柳言初脸上晕红更甚,挣出白玉的怀抱,对清虚笑道:"此番多亏了道长即时赶到,救得言初与小儿一命,大恩大德,未敢或忘。"清虚谦道:"贫道些微末技,倒叫柳相见笑了。"柳言初道:"枫儿能拜道长为师,实是他的福气,不知此次枫儿回来後是否还须回观再行修练?"清虚拂尘轻甩答道:"枫儿天资过人,我所会已尽皆传他,差的只是火候而已,在家中勤加修练即可。"
柳言初原想著自己随白玉离去,家中只剩妻女二人,怕是多有不便,现今见儿子可以留在家中,稍稍放心。白玉皱眉道:"你别尽为这种小事烦心,我自有安排。"柳言初笑笑,果真不再问了。
他望了望坐在另一边的儿女们,忽地问道:"方才我来时,你们似是神色不安,是陛下为难你们了麽?"
柳慕枫料不到父亲心细如发,那时节竟也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心中不由一阵难过,暗想:"父亲平日出入官场,无时不注意他人的言行举止,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真正是难为他了,难怪病情如此沈重。父亲此番重伤初愈,我若再把慕梅之事告知於他,只怕父亲心焦,不如先瞒一瞒。"他笑道:"陛下没有为难我们,只是我们并不时常见著陛下,难免有些拘谨。"
他这谎话说得却不高明了,柳言初一听便笑了起来:"慕梅倒也罢了,你是那种拘谨的人麽?莫不是想瞒著我?说吧,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柳慕枫眼睁睁地望了望白玉,见他微微点了点头,方道:"陛下想给慕梅赐婚。"
柳言初接过白玉递过来的茶盅,微抿一口,淡淡道:"哦?梅儿才十岁便要赐婚麽?赐给谁?"柳慕枫回道:"赐给太子。"柳言初微微一愕有些不相信似地问了一句:"赐给太子?"慕枫轻轻点了点头。
柳言初目光微闪,望著女儿道:"陛下怎会突地想起赐婚之事?我原以为你与九皇子情投意合,便是要赐也是赐给九皇子,谁知竟是太子!梅儿,你自己以为如何?"
柳慕梅慢慢走到父亲面前,低声道:"父亲,我已告诉九皇子我的真实身份啦,他再不会登门了......"语气略带黯然。柳言初见女儿伤情,心中十分怜惜,叹道:"我原见他年纪轻轻,见识过人,十分喜爱。又见他对你一往情深,自十二岁时见著你便一心一意想著你,却不料这样的人竟也是个薄情之辈!梅儿,你本不是闺阁弱女,爹爹相信你必不会为了这种无心之人伤心难过。"
他语气清淡,竟听不出任何关爱之意,柳慕梅却知他自幼疼爱自己,闻听此事心中必是十分气怒,反而宽慰他道:"爹爹放心,女儿原不是那种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岂会为个薄情之人伤怀?只是......"她沈吟片刻,柳言初道:"只是什麽?"
柳慕梅直视著父亲双目一字一句道:"女儿不愿去做什麽劳什子的太子妃,不要说女儿对那太子毫无感情,便是有了感情,也不愿入那宫门。"
柳言初望著小女儿坚定的表情,微微一笑道:"好啊,我的儿女原本就志在四方,又岂能去那宫里过那般尔虞我诈的生活。唉。"他叹了口气,抿了口茶继续道:"我幼时受父亲影响太重,以至於长大後时时想著为国出力,为民谋福。这麽多年混迹官场,早已看得透了。实是不愿自己的儿女迈到这滩浊水中来,只愿你们平安喜乐,我也就再无牵挂了,岂能送你到那深宫中去虚耗青春!此事你不必担忧,爹爹自会帮你推了去!"
柳慕梅低头道:"谢谢爹爹。"柳言初伸手轻抚了抚她的头,笑道:"这是什麽大事了,值得你谢?"他突地失笑道:"说了这麽长时间,我有些饿了!"
白玉挑眉道:"我正想著你半夜吃了一顿稀饭,怎地不饿呢?不过,还是得吃稀粥。"柳慕枫笑道:"父亲稍等,我这就吩咐他们去做稀粥。"白玉道:"不要放任何别的东西,白粥就行。"慕枫点头,走到厅外吩咐下人准备稀粥。
不一会儿,慕枫端著热气腾腾的稀粥走进厅来,那托盘上竟还带了几碟小菜。白玉皱眉道:"这不能吃了,只能喝粥。"柳言初叹道:"你是这世上最不近人情的大夫了,却不知要我喝几天白粥?"白玉哼道:"我是为你好,待你胃壁完全康复才许吃别的食物。"柳言初不与他争论,认命地拿起银匙一口一口地喝粥。
待得柳言初吃完,柳慕枫亲自收拾碗筷递给厅外的下人,白玉问道:"此番我是定要带你走了,你准备何时向皇甫羲递了辞呈?"
柳言初沈吟道:"我原想今日便说,见他十分开心,不忍提及,且待我下午写个折子,明日早朝呈上便是。"白玉不屑道:"偏是这许多事情。"清虚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愿枫儿入仕,要不然以後我就麻烦了。"
他对柳慕枫十分衷爱,一心想著以後将清虚观交於他手,慕枫听了师父的话,知他心意,笑道:"师父我却是不做道士的。"清虚翻了个白眼道:"便是继承了清虚观也不需你做道士,历代祖师中有十人便不是道士。你放宽心吧,不会把你和你老婆分开的。"
白槿的小脸刷地一下红透了,柳慕枫哭笑不得,暗道:"师父真是越老越爱玩笑啦!"
柳言初望著儿子尴尬的脸,不忍心再取笑他,转移话题道:"枫儿,想必白玉已与你们提到我的事情,以後家中之事还要你多多操心才是。"柳慕枫道:"父亲这话倒是见外了,孩儿本是家中长子,早应担起长子之责,这些年孩儿在外学艺,却教父亲为家中之事劳神忧心,原是孩儿的不是。父亲敬请安心养病,孩儿定会好好孝顺母亲,照顾小妹。"
他突地停了下来,笑了笑,望了望白玉,继续道:"父亲身体不好,幸有白前辈在旁照顾,孩儿很是放心,只愿父亲与白前辈此後两情相悦,心心相印。"
这话一出口,连旁边的慕梅、清虚与白槿也一起笑了起来。柳言初俊脸微红,斥道:"也不知是谁教你这般油嘴滑舌的。"清虚笑道:"定不是贫道,依贫道看来,却是枫儿天性如此了。"柳言初含笑不语,其实他看儿子心性活泼,心中十分高兴,他一生忧烦国事,时常心事纠结,郁闷在心,见儿子性格开朗,言语洒脱,却是十分喜欢。
第五十七章
柳言初的辞官折子在朝廷上引起喧然大波,皇甫羲差点当场将那折子撕了,最後一点理智告诉他现在是早朝,硬生生忍了下去,既未说允也未说不允,面无表情地宣布退朝,甩袖大步行入後殿。
殿中议论纷纷,大臣们见皇帝不悦,谁都不敢再耽搁,一个个急匆匆地离开了。柳言初默立半晌,抬头望了望高高在上的龙椅,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正欲离开,却听得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柳相请留步。"
柳言初遁声望去,竟是方才陪同皇帝进了後殿的皇甫晟。躬身一礼道:"太子殿下!"
皇甫晟走到他面前,细细端详了片刻,突地长叹一声道:"父皇著我来宣你到御书房议事。"他停了停,又道:"父皇这次气得不轻,本王却不明白柳相因何突然辞官?"
柳言初笑笑,回道:"并非突然,微臣实是早有此心。臣身体欠佳,年界不惑,早已力不从心,占著右相之位著实心中有愧,倒不如早早退出,也可让新人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皇甫晟不语,看了他半晌,突地说了一句让柳言初颇觉意外的话:"柳小姐不愧是柳相亲自教导的,你们父女实是有太多相似之处。"柳言初见他突然扯到女儿身上,暗暗皱眉,正欲回话,却见皇甫晟微一摆手道:"父皇还在等著,我们走吧。"柳言初道:"殿下先行。"皇甫晟也不谦让,当先向著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皇甫羲看到那折子时,既怒且气,心中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悲凉之感。他对柳言初一往情深,凡是他喜欢的必要让他如愿以偿,圣恩之重,举朝皆知,便是後宫众嫔妃也清楚柳言初乃当朝第一红人,见著他便如见著皇帝一般,万万不可怠慢。
曾经有一次,皇甫羲邀柳言初到御花园中赏花,不意遇到一位新封的贵妃也来赏花,那贵妃仗著自己是新宠,对柳言初言语无状,态度傲慢。皇甫羲当时并未发作,事後却削了她贵妃的封号,拔了她的舌头,贬为洗衣房女奴。不过几天,那贵妃便被折磨致死,到死尤不相信那个躺在她身上喊著她宝贝的男人为了另一个男人活活把她整死了。
柳言初得知此事後,大为惊骇,从此更是小心翼翼,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害了无辜之人。
此时,皇甫羲烦燥地坐在书案後,手里的杯子早已捏破,小太监见他手中流出血来,骇得发抖,颤著手替他裹好伤口,皇甫羲挥挥手,那小太监退了出去。
柳言初随著皇甫晟走进书房时,便见到黑著一张脸的皇帝静静地坐著,见著他进来,眼睛死死地瞪住他,也不说话。柳言初心中暗暗叹息,想他终是帝王,不可太过造次,跪将下来,伏地叩首:"微臣奉旨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又想著终是自己负他,心中实是不忍,也不起身只是跪著。
皇甫羲再也忍不得,"砰"地一声一个茶杯摔在柳言初的面前,茶水四溅,污了官服,柳言初感觉膝盖处一片湿漉漉,也不动弹。
皇甫羲吼道:"朕对你不好麽?你尽想著离了朕。"柳言初见他大发雷霆,心知这时候说什麽都不对,索性不出声,只跪著,心底却是莫名其妙地尽想著方才皇甫晟那句意外的话。
皇甫羲见他不答,气得浑身发抖,喝道:"你说,你说,你为什麽要辞官?"
柳言初慢慢抬起头,静静地回道:"陛下,臣蒙陛下厚爱,忝居右相之位,自任职以来,虽未有大功,然自认兢兢业业,奉公克己,上不负圣上隆恩,下不负黎民百姓。只是,臣年界不惑,体弱多病,虽仍有报国之心,却已无尽职之力,臣以为,这右相之位臣已不能胜任。还望陛下念在臣以往忠心耿耿的份上,允臣辞官还乡,共享天伦之乐。"
皇甫羲咬牙道:"你......你不用说这些废话,朕却不信这番冠冕堂皇之词。你此次大病後便连神情也与以往不同了,朕原以为你是因为病愈心情舒畅,谁知......谁知......"他突地离了书案,不顾太子在场,大步上前狠狠抓住柳言初单薄的双肩吼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朕早该想到,你和白玉见面了是不是?是不是?"
皇甫晟见皇帝行为失常,不禁暗自皱眉。皇甫羲手上十分有力,柳言初被他抓得双肩疼得便似要断了一般,不由蹙了蹙眉,低声道:"陛下,臣辞官之事与白玉无关。"
皇甫羲见他竟不否认,心中怒气更盛,猛地一甩,站起身来望著摔倒的柳言初冷冷道:"很好,他果然来找你了,好好,此番,朕要让他来得归不得。"说罢,大喝一声:"来人。"
柳言初被他猛地一甩,右半边身子控制不住,一下子扑倒在方才皇甫羲摔来的茶杯渣子上。御用茶杯均是顶级的瓷具,摔碎後边缘锋锐,尖利的残片戳进衣内,鲜血顿时涌了出来。皇甫晟心有不忍,却不敢吱声,只眼睁睁地瞧著。
柳言初顾不得手臂上的伤口,急急拉住皇帝的衣摆道:"陛下,不可。"皇甫羲挣脱他的拉扯,双目充血狠狠道:"有什麽不可?这麽多年了,你竟是还把他放在心上,那朕呢?你的心里可曾有过朕?。"他冷笑两声:"朕倒要看看,朕究竟哪一点比不上他了。"说著又大喝一声:"来人,都死到哪儿去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快步跑了进来,对著皇甫羲跪倒:"陛下。"皇甫羲一脚踹翻了他吼道:"去,找禁卫军总领,让他速速调配禁卫军,朕要亲自到相府去抓人。"
小太监叩头如捣蒜,连连声是,急急起身要去下旨,却听柳言初一声断喝:"慢著。"小太监吓了一跳,抬头望著柳言初,只见他犹自跪在地上,官服不整,半边袖子鲜血淋淋,心中骇到极致。
朝廷上下皆知柳相极得皇甫羲的宠爱,便是有人言语无意冒犯也不轻饶。今日皇帝不知发了哪门子疯,竟将柳相伤成如此模样!小太监不敢吱声,也不知该不该起身去宣旨,只好跪著一直叩头。
皇甫羲恶狠狠地瞪著柳言初,咬牙切齿地道:"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对朕的旨意也敢插言。"柳言初叹了口气,轻声道:"陛下请息怒,待臣说完再抓也不迟啊!"
皇甫晟见父亲吃醋吃得竟要兴师动众去抓情敌,心中十分不满,接话道:"父皇,不妨听柳相说完再抓人也不迟啊。"又对小太监道:"你下去吧,今日所见之事不准传了出去,若让第五个人知道,本王要了你的狗命。"小太监吓得魂不附体,一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皇甫羲暴怒:"好,好,便连朕最宠爱的儿子也来跟朕作对,怎地,你念著朕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了,想做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