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他十八岁那一年,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绳索,被锦园的老板卖给了靖安候,从扬州,来到了杭州。
他努力的,试图抓住命运的脚步,却总是失败。
这一生,故事漫长,只是,半点不由他。
上帝操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
上帝背后,又有哪位神祗设下,
尘埃,时光,和梦境的羁绊。
这是,清嘉,诸宸,和纨素, 三个人的悲剧。
照花前后镜
七月余杭,炎夏永昼,纵是清晨,也是湿热的。
广殿深屋,地下一色青砖,高墙掩去了大半晨光。摆了冰玉盏,悬了软烟罗,燃了龙脑香,纨素的居处,却是极清凉的。
一双素手,勾了慈悲眉,点上软语唇,当着额心,贴几片珠钿。换了侍女给她梳头,肩上搭着纯白的云锦,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由着繁英涂了桂花油,挽好倭堕髻,插上玉步摇。吟秋捧了菱镜来,巧笑着问:"夫人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的?"
纨素拈起手里镶着八宝螺钿的靶镜,端详里面那张看了十几年的脸,暗叹,女为悦己者容,自己,又是妆扮给谁看的呢?
想归想,依旧吩咐捧着大红襦裙的繁英:"侯爷不喜欢重色,换那条月华裙来罢。"
繁英依言,捧了一条浅玉色的裙子来,同吟秋几个伺候纨素更衣。
蜜合色的上裳,下面着了十二幅湘绫画着缠枝番草的月华裙,配一件荷花蜀锦云肩,内外衣裳,一丝不乱。纨素细细的检视过了,才叫几个小丫头引路,带了繁英吟秋,去见她的丈夫,用早膳。
靖安侯方诸宸不过二十岁年纪,正该是裘马风流意气遏云的时候,眉目间却带了三分忧悒之色,显得老成了许多。他同妻子相互见了礼,入座用早膳。二人少年夫妻,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本应如胶似漆鲣鲽情深,此刻却着了全套的朝礼服端坐在桌边,腰背挺得笔直,言辞谦敬,如对大宾。
"侯爷今日二十整寿,妾身此刻先道贺了。"
"如此多谢夫人。虚长马齿而已,今后在朝里家中,做人处事,还需的夫人提携。"纨素是简亲王的女儿,简亲王圣眷正隆,势力颇大。
"妾身在府中置了酒席,遍邀亲朋士绅,还望侯爷去行宫见了皇上,便快些回来。"
"如此大费周章,难为夫人了,烦劳夫人把府里打点的再齐整些,皇上前些日子问起这事,今日少不得要来的。"
"妾身记下了。"
说了这许多,诸宸却连调羹也没动一下,只是盯着漆了仙人贺寿的盘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并不多看特意妆饰了的纨素一眼。
"侯爷,王总管在外面等着,怕是有事要回罢。"侍立在侧的繁英见总管王海在门口踟蹰,便轻声提醒了诸宸一句。
也怨不得王海,每每侯爷同夫人在一起,都是这样一种"相敬如宾"的状态,府中大小奴婢,除了万不得已,决不想靠前半步。
诸宸闻言,对门外扬声道:"海叔,有什么事,进来说罢。"王海跟着他父亲多年,诸宸对他颇敬重。
王海无奈进门,打了个躬,道:"给小侯爷贺寿了,回您的话,京中解来的那一批官奴到了,知府余大人拨给了府中十个,想问问您如何处置。"
"府中缺人手吗?"诸宸问纨素。
"......不缺。"f
"那就给他们点银子,遣散了罢,就说是路上逃了,既不缺人手,何必养那么多闲人。"诸宸用调羹搅着莲子银耳粥,淡淡地道。
"我的爷,他们可是官奴,这样......不妥罢。"私纵官奴,可是犯禁的。
"那就叫余清文送到别家去,我这不留多余的人。"这回的语气坚决了不少。
纨素试探地问:"要不,把他们送到外头的田庄去,那儿人少,又没什么活儿。"
"都说了不留,罢了,我自己同皇上去说。"说着从吟秋手里接了漱口水,漱了口,便要出门。
纨素只得起身相送,偶然间瞥见诸宸朝服的织锦广袖下,露出一串檀木的手串,却是她没见过的,也不动声色,只回去吃完了早膳,便指挥府中下人洒扫摆宴。
"诸宸,你来了,朕刚得了一方绛州的澄泥砚,赏你做了寿礼罢,算是赔小时候和你打架朕摔碎的那一块。"皇帝与诸宸同年,一般的挺拔青年,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幼时靖安侯世子曾被选入宫中伴读,与皇帝是总角之交,两人几经乱离,再见亦亲厚如旧。自皇帝南巡到了杭州,便日日召他来行宫叙话。
诸宸行了礼,笑道:"臣好不容易活到弱冠之年,您就赏这个下来,真是够小气的。"
皇帝失笑:"诸宸诸宸,这么多年,你的这张嘴,还是不饶人。你和纨素,过得可好?"
"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你也知道,朕赐婚给你,不过是想拢住简亲王,你若不喜欢纨素也无妨,只是,别闹得那档子风流韵事满城尽知,连朕刚到这几天,都听见风声。幸而简亲王在京中,要不,你少不得要吃他的苦头。"
"是,臣记下了,只不过,这种风评,怕是没有几天可传的了。"诸宸笑,眼角尽是涩然。
"他的身体,当真那么糟糕?"
"依大夫的话,怕是很难过这个冬天了。"
"唉,怎么总是好人不长命。也罢,你且去给太后请安,待朕批完奏章,一同到你府上去。"
诸宸辞出,沿着花径走去太后的居处。
无人引领,也决不会迷路。
这个地方,自十二岁到十四岁,他待足两年。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也最美好的岁月。
看得眼前姹紫嫣红开遍,佳木葱茏,清流激湍,飞楼插空,雕甍绣槛,一片富丽繁华景象,他不由得冷笑:谁又知道,这后面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和心思。
举步去见太后。
太后精神不佳,倚在大迎枕上,正同皇后并几个妃嫔说话,见诸宸进来,隔了帘子冷冷的叫了平身,道:"皇上在杭州这几日,靖安侯辛苦了,今儿你生辰,便把那架玻璃屏风赐了你罢。"
诸宸眼角一跳,银牙暗咬,依旧笑着,谢了恩辞出。
那本就是方家的东西,昔年被抄没入宫,如今又还了回来。
便是坐在凤榻上的这个女人,害他父亲病亡流落无依,如今她失势,也如寻常妇人一般疲惫衰老,丝毫不见当年端坐珠帘后,手掌天下权的丰采。
原来,人都是一般,要生老病死。
靖安侯二十岁生辰,御驾亲至,赐下珍宝无数,加食邑千户,良田百亩,节制东南诸省盐政。
整个杭州,都知道这位年少风流的小侯爷,是今上的新宠,大小官员愈发下心思巴结,直闹得靖安侯府人流熙攘,鼓乐喧天,不得安宁。
一时宴罢,诸宸纨素并一干宾客跪送皇帝回行宫。而后开戏,诸宸少不得在前面应酬交际,纨素忙了半日,略有疲态,同命妇们周旋一阵,拿戏单点了《游园》,《惊梦》两出,便寻了个空儿,躲去后园稍歇。繁英吟秋本欲跟着,又被她派去照顾筵席。
傍着西湖建的侯府,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纨素今日一整天,到这个时候,才得了一会清静,因夏日贪凉,便顺着清溪向更幽静处走去。
虽是闲逛,头上步摇轻晃,耳中翡翠坠子滴答,裙角却是一丝也不动。
这条溪是自附近山上引来的活水,因两旁遍植花树,春日满溪落花,便叫做落花溪。如今花期已过,溪水复又清澈,活泼泼的流下缓坡去。
纨素抬眼,见前面山石上抱膝坐了一个人,月白衫子,乌黑长发用一只银扣挽住,更显得身形单薄如纸。她拢了拢头发,对着溪水照了一回,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那人已经看见了她,一笑,站起来施礼:"夫人好。"因久病的缘故,声音有点低哑,仍旧是悦耳的。
纨素定了定神,颔首:"清嘉,身子可好些了?"
"就那样子,时好时坏的,如今入了夏,还有些精神。"清嘉极温和的答道。也难为她了,不过十九岁一个小姑娘,要照拂这一大家子,还要对性子固执的诸宸强颜欢笑,算来,自己也是始作俑者,想及此节,更放柔了声调:"今日这好大一摊子事,夫人累了罢。"
"还好,有海叔帮着,也不是很难,只是人多,吵得实在凶。"本是该恨他的,怎么一见了这双眼睛,便什么怨气也发泄不出来?或许,就是那双温柔得溺死人的眼睛,才博得了方诸宸这许多年专宠罢。
她总要记得,她是靖安侯夫人,简亲王的女儿德惠郡主,遂整肃面色,将腰背挺得更直:"早上见侯爷新带了一串珠子,可是公子的寿礼?"
清嘉笑:"是,自灵隐寺请来开了光的,保个平安而已。"早上拿给诸宸的时候,他恨不得拿个神龛一天三炷香地供起来。待叫他带上,又不愿意带,说像是庙里的和尚,少不得自己哄了他带上。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般撒娇,真是不知道,官场上那些文章,他是怎样应付自如的。
"当真,这世上,什么都比不过平安二字。亏得公子有心了。"
"夫人送的什么?"
"我送的什么,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又有什么说头。"纨素还是不自觉地,露了哀怨之色,泪盈于睫。
"是我的不好,当初要是不逼着诸宸同夫人成亲,也不会给夫人添了这许多烦恼。"
纨素摇头,把眼泪收了回去,道:"这些王公贵戚,我便是嫁到哪一家,也不过是这样子罢了,只是我自己不甘心还没嫁过来,就被丈夫在心里给休了。" 她为自己好笑,对着丈夫的男宠,居然像和闺阁里的手帕交一般说话,难道真的是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
"公子,这阖府上下,也只有你说话侯爷听得进去,得空儿还请公子劝他一句,虽则这儿不是京都,但人言可畏,即使如今圣眷正隆,多少也得小心着点儿。"这一番话,已是极尽委婉,为的是上次清嘉旧病复发,诸宸差点把整个杭州的大夫都抓来的事。如今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连皇帝也有所耳闻。
"夫人所说,清嘉也劝过他,侯爷也答应,不会再有这种胡来的事了。还是夫人最近清减了许多,夏日暑热,也要注意身体。"
纨素苦笑着摇头:"清嘉,有时候,我觉得你倒是像诸宸的爹。"
"先前的侯爷一生戎马,靠着战功挣下如今的爵位,荫及子孙,哪像我这般不中用,一年到头只是病的。"
"你倒真该好好调养,若是出了个三长两短,靖安候府,怕是再没有安宁日子了。"
清嘉还未答话,服侍他的小厮便寻了来,见纨素在这,一怔之后,极伶俐的请过安,便开始埋怨:"我的公子,你不老实养病,一个人跑出来吹风,叫侯爷知道了,我们又少不得好大一顿板子挨。"
"好好,我回去便是,要不晚饭,便是竹笋烧肉了。"清嘉好脾气的笑,同纨素别过,自回他的凝曦轩去。
纨素望着那个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背影,不知是喜,还是悲。
晚上宾客散了,诸宸随即去凝曦轩找清嘉。
清嘉服过药,正教两个小厮怎么沏茶,忽而身后一双手递过来一方澄泥砚:"今天皇上赏的,你前些日子说要临帖,就给你带了来。"一旁侍从老早蹑着脚退了出去。
"二十岁的人,还这么胡闹,御赐的东西,哪是随便送得人的。你和皇上也是有意思,小时候拿这个打架,如今又赏来赏去的。"
"你怎么,还记着。"诸宸红了脸。
"我还记得,你在祠堂罚跪,天下雨,好心给你送伞,反扬了我一身水。"
"那不是小,不懂事嘛。"诸宸顺势躺在他腿上,看着那虽然消瘦依旧清楚的眉眼,感叹当年那撑着伞风神如玉的少年,如今竟病成了这个样子。
"今天你生辰,去纨素那睡吧。"
"不去,白日里冷落了你一天,晚上还不陪着你,我过意不去。"
"你二十生辰,把老婆丢在那里独守空闺,就过意得去了?"
"她又不是第一天嫁过来,早该习惯了,见了面,也没什么话说。再者,要是没有你,方诸宸哪捱得到过这个生日。"
"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过去罢,听话。"
诸宸见清嘉执意如此,只得不情愿的起身去纨素那里,刚出了门,便听清嘉隔了窗子说:"去了好好说话,别再像上次一样,给人家气受。"
"就你什么都知道,我尽力好了。"遂提了袍脚往纨素那里去。
※※※f※※r※※e※※e※※※
注:1)绛州澄泥砚:绛州澄泥砚与端砚、歙砚、洮砚齐名,并称"中国四大名砚",为唯一烧制的砚品。始于唐代,唐人评砚以澄泥为第一,曾列为"贡品"。
2)月华裙:一种画裙,将大幅裙围折成数十道细褶,每褶分别用一种颜色,轻描淡绘,色彩娴雅,穿在身上色如月华,故名"月华裙"。
3)游园,惊梦:昆曲《牡丹亭》里的两折戏。
4)软烟罗:一种纱,红楼梦里看见过,只有四种颜色,雨过天青,秋香色,银红,松 绿,银红的又叫霞影纱。
十里扬州路
诸宸终是没有让纨素高兴。例行公事的一番云雨过后,披衣出去,在清嘉的院子外面站了半夜。
风露中宵,还是纨素吩咐了吟秋拿披风给他。
吟秋和繁英是自小服侍他到大的丫环,原本叫做素秋,取"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之意。后来纨素嫁进来,她两个被诸宸给了纨素做贴身丫头,为避主子的讳,才改名叫吟秋的。
伺候诸宸穿上衣服,吟秋还是忍不住抱怨:"小侯爷,清嘉公子的好,我们是打小便知道的,可是他再好,您多少也得顾惜着夫人一点。夫人也是可怜人,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嫁到这儿,家世再尊贵,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就当吟秋求您了。"说着给诸宸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诸宸叹口气,伸手把她拉起来:"我也没有要欺负她的意思,只是清嘉身子不好,朝廷里又是多事之秋,我心里烦乱,便顾及不到她了。你和繁英没事多开解开解她,等过了这阵子,或许就好了罢。"
吟秋见诸宸一脸抑郁之色,也并没有多说,只静静的陪他站着,看着那扇透了一丝灯火的窗子发呆。
第二天,纨素同王海清点礼物,顺手挑了些贵重药材并两把湘妃竹的扇子,着吟秋给清嘉送过去。
清嘉收下,叫吟秋代他谢过了纨素,笑道:"都快过了嫁人的年纪,有没有什么可心的,我托诸宸去给你提亲。"
"大好青春,都在抄家那几年蹉跎过去了,如今年老色衰,嫁谁去。"
"怎么会,你跟繁英,还是和那几年一样颜色。不嫁人,难道要诸宸养你们一辈子?"清嘉打趣。他与繁英吟秋两个熟识已久,直把她们当妹妹看。
"也没什么不好,要不,你割爱一下,把我们两个嫁给小侯爷算了。"
"你饶了我罢,逼着他娶了一个纨素,至今还别扭着,我怎么敢再去惹他。"
"真快,当年还是爬树揭瓦的小孩子,如今都成家立业了。"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连诸宸都二十了。"
清嘉想起自己第一次踏进靖安侯府的光景,仿如昨日。
那一年他十八岁,正是锦园挂头牌的清倌人。
锦园是扬州一等的风月繁华地,老板千夜带着洗红,朝露,晚晴,加上他四个头牌,几乎把江南所有的豪商大贾的竹杠都敲了个遍。
刚进锦园的时候,一则年纪还小,一则有休洗红撑着场子,千夜答应过他,暂时不让他卖身的,可他依旧每日过的如履薄冰。那些客人,走在街上,衣冠楚楚,到了锦园,便成了禽兽。除了不在他这过夜,别的事情,该干的,他们什么也没少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