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囚牢的囚,飞翔的飞。
他说,泅飞,囚飞,他注定是无法守护着她一直遨游的人,因为他的翅膀已经在起飞前坠落。
她记得当时她对他说,泅飞,你飞不了,我摘下自己的翅膀,你一个我一个,你继续陪着我,好不好?
他摇头。
他摇得准备在心,不慌不乱。
他说,公主,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泅飞会在地面看你飞翔。
他说,若有一日,有人对你不好,我便杀了他。
他说得认真,她却怀抱亏欠。
爱情的事情简单,总有人伤总有人欠,一个挨了一个,是轮回般无奈的事情。
泅飞,她想着,手轻锁了他的腰。
他那时为她立了字据,若有人用手欺了你,我便除了他的手。若有人用心欺了你,我便挖了他的心。
他做的郑重其事,她看得胆寒心惊。
她记得他的原则,说得到,便一定做得到。
于是她抱紧他的身子,努力依靠着道:"泅飞,请不要去寻晋卿的不是,他对我很好,只是用了他自己的方式。"
她话音落的当口,听见耳边清晰的呼吸沉重。
他叹气的声音好听,掷地有声的,一下下漫不经心的进入人的心里。
他说,好。你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她说,请你比我幸福。m
他说,对不起,这个要求,我做不到。
公主回家时晋卿已经醒了。她小心揣摩着要用什么借口搪塞,却听得晋卿问了句:"你知道曾经的苏州古家么?就是香料生意极大,最后却被抄家灭族的那个?"
她心中有小小的落寞,掩了去,对着他摇头,不知道。
晋卿哦了一声,抓了床头的罩衫披身,对她道:"我走了。"
公主上前,纠了他的衣问:"去哪?"
晋卿道:"皇上命我为小皇子准备洗尘用的香料,我去寻寻材料。"
"亲自去?"
"对。"
"去哪寻?"
"江苏一带,那里的香料极好。"
"去多久?"
晋卿停了脚,想一想道:"或许半个月就回,我还要赶着做出那种香料。"
"哪种?"
"我晋家祖传的香料中有一种极昂贵的,叫做千金笑。材料特殊,我必须亲自去寻寻。"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晋卿答得很快,看着公主黯然的脸色,他顿一顿,补充道:"路途遥远,你身子受不了这样的颠簸。"
他着人收拾了些必备的物件,想一想,回头对着公主道:"天晚风寒,你别跑出去玩得太久。"
听他此言,公主手捂了嘴。
第 17 章
是知道的,还是知道的,只淡淡一句,胜过千言关心,她突然扫清心中的雾霭。
回房。她不愿听到他的马蹄声响,像个盼归的怨妇。
桌上似放了什么。她走近,拿起,一封信,或者说是一张纸。
公主亲鉴:
在下得知圣上委任晋卿为小皇子生辰百日添香作料,特送上相生草一株。
此草一根两枝,左为男右为女,以男草入药,其香胜过普通香料百辈。
泅飞敬上
桌面压了株形状怪异的草木,细小的,两枝纠缠交错,分不清彼此。
公主仔细观看,心中有疑。
不知泅飞是何时进来何时出去,此人一向神出鬼没。
而她想的是,既有相生草这样的材料,晋卿或许不必离家那么久。这正是她所想要的。泅飞,这个男子在言谈间已洞明她的心迹,她有些感激。
转身冲出门去,她命下人将晋卿追回。
"相生--草?"桓楼置疑般看着晋卿,掂量手中那株草木,模样三分不信。
"公主说她朋友告诉她,用男草入药,香料的效果更甚。"
"什么朋友?"
"不知道,她说是一个有性命之约的朋友,要我相信。"晋卿停了手中的琴,抬头看着桓楼,"你知道这个么?"
桓楼没有说话,只闭了眼休息。
晋卿叹气,走到他面前坐下,举了杯独自饮酒。
桓楼轻眯着只眼看他,突然严肃的问:"她那朋友,你可曾见过?"
"没有--说是不喜欢陌生人。"
桓楼抢下他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他最近总做这样的习惯,抢了晋卿的东西,然后自己用完。
"卿,那公主怕是要害你。"
"害我?"晋卿愣了愣,旋及微笑道:"她不会。"
桓楼又是一哼,十分的不屑。伸手将酒杯给了他道:"添上。"
"为什么--你说她要害我?"
桓楼接了杯,把玩着边缘,举高过头,从下仰望。
他声调轻沉,略有笑意。
"卿,她可告诉你,相生草到底是何物?"
"没有--"晋卿想了想,看着他,"我可从未听过这样的东西。"
桓楼就笑了。
似乎醉意上涌的模样,笑得很有深意。
"卿,你果然是纯良的孩子,没见过的人,随便说说,你就相信。这相生草,可是天下剧毒,一叶致命。"
晋卿呆然。桓楼倒了剩下的残液在他手心,一阵微凉。
他俯身,接了晋卿的手,将那些水珠舔去。温柔的活动着舌间,带来甘甜的体味。
"我中过这毒,昏了半个月,要不是师傅用了毕生功力救治,怕是活不成的。"他笑着,回味般抿着唇,"卿,你现在竟要用它为皇家做香,莫不是真的疯了?"
晋卿愕然起身,厌恶的盯着那草,眉尖拢聚,久而不散。
"可是--为什么?"
"不知道。人间险恶,指不定谁看了你不顺眼,想用这样的方式做了惩戒。"
"公主--她应该不会--"
"为什么不会?"桓楼抢了他的话头,"你可以找到我,难道她不可以找到别人?"
"我不相信--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善良。"晋卿摇头,"或许,真是什么人借了她手想要作弄于我。"
"作弄--"桓楼声线微提,嘲讽意浓,"想要你死的游戏,难道只是作弄?"
他从晋卿手里拿了那草,左右翻看。
"不过,他倒是给你提供了个好机会。"
第 18 章
"什么好机会?"
"这相生草,左草为女右草为男,男草入药的确是难得的香料作物。可女草却是天下至阴之毒。他将顺序反了告诉你,不过想你用女草去毒那皇帝一家。趁此机会,你可用男草入药,即交了差事,又破了他的计划。更何况--这样不会伤害你那什么善良的七公主。"
晋卿等在公主房里。从桓楼的小屋回来,没见她的踪影,于是有些百无聊赖的从窗口向外观望。
他并非要个答案,只想确保她是否安全。
如他所说,他始终不相信她是心存不良的女子,或者只是被人蒙蔽,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开始想的是,桓楼是否危言耸听,到了后来,他想的是,自己是否相信桓楼。
这一想法突然叫他心中难过。
拥抱了,靠得更近的只是身体。他不知道他们的心是否比原来更远。
或者午夜中了,他们分隔一边的时候,总是同时睁大了眼。好听的说法是互相想念,不好听的说法是互相防备。
他想,他原来已经学会了伪装。
公主是天色全黑时回来的。回来看见他,眼底有惊喜闪现,来不及演示。
红衣似乎有些过于宽大,遮了她的身子。晋卿上前,安然为她脱下。
"驸马,那相生草--"
"我正要与你说这事。"
"是么?"公主回头看看他,拉了他的手走到桌边坐下。
"那草--你可知它的来历?"
"我今日就是去问个清楚的。"公主一笑,为他斟茶,"我那朋友说,那日时间紧迫,没跟我讲个明白。这草有毒。"
晋卿一怔,眉心微跳。
"这相生草分男女两珠,男草入药可货香料,女草入药便是万年剧毒。"她顿了顿,牵了他的手,略有担心的道:"他说你可要分好,男草在左,女草在右,万不能混淆。"
晋卿点头。
桓楼说了同样的话,一半。他当时告诉他,男草在右,女草在左。
晋卿有些迷惘。他开始想,到底应该相信谁。
"公主,"他问,"告诉你的人,到底是谁?"
公主怔了下,低头去品那香茗。他看出她的慌乱。
"只是曾经在苏州认识的朋友,救过他一命。那日偶遇,说起你的事情,他想办法为我找到的。"
"那人--你相信么?"
"相信。"
"为什么?"
"他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
公主停了停,有些奇怪的看着他道:"感觉。"
晋卿放下茶杯,盯了那样微升的暖气,眼睛看得模糊。
"为什么?"他小声的问,然后加强了语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感觉--是没有理由的吧--"她想想,很仔细的模样,"就是觉得,他是好人。"
晋卿低着头。
在茶叶荡开的瞬间,他唇角提了提,很隐晦的,没人看见。
他说:"那,我也相信他。"顿了顿,似用了全力,吐出很轻的几个字眼,他带着虚脱的感觉道,"完全相信。"
五.残情
离大典还有五日的时候,晋老爷出现在公主府的客厅。
气定神闲中饮茶,他等着晋卿的归来。
晋卿在桓楼的小屋。那里是他唯一可去的地方,似乎也是唯一想去的地方。
未曾说过一句类似爱慕的话,他们之间与以前没有改变。只是风起风落时看着对方,心中突然觉得温暖。晋卿想,他还是爱他的,尽管开不了口。
他曾无数次的想象,若有一日他告诉桓楼,喂,我爱你了,怎么办?
桓楼会用怎样的表情做答。怕是嘲弄的多,回应的少。
他生涩的挤出笑容,那个男子,生命过于黑暗的,他把握不住。
拥抱时桓楼喜欢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他不明白为什么。
只那个印记有时被压得莫名的疼痛,提醒他的所属。
但是这一日不同。
这一日的桓楼,对着他的耳朵厮磨,喘息沉重。
他低声问:"晋卿,你喜欢我么?"
晋卿就愣了神。不曾料到他会开口,或者说,不曾料到会是他先开口。
这故事的走向有些荒谬。
桓楼见晋卿没有答案,不满的扯了他的脸看,继续问:"晋卿,你喜欢我么?"
晋卿呆滞片刻,无措的推开他,"别闹了。"
桓楼看着他起身,看着他着衣,突然童心四起的指着他腰间淤青道:"看看看,那里是我的痕迹。"
晋卿回头盯着他,琴剑并排躺在一旁,风过时有寂寞的回音。
"你怎么了?"
"我只是想,我认识了你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桓楼笑着坐起,长发散在床塌,他慵懒惰顿的模样总是诱惑非常。
"穿上衣裳。"晋卿丢给他件红的,他接了,顺手外罩。
衣襟开一半闭一半,隐约的遮蔽,细看下却似没穿。
晋卿无奈的摇头。
"晋卿,你告诉我,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人?"
"好人。"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晋卿没有答他。回头看看,天色不早,他道:"我该走了,听说我爹今日会来。"
"你爹?他来做什么?"
"许是为了大典的事,谁知道。"
"对了,"桓楼低头想了想,道:"你那香料,做好了没有?"
"做好了。"
"怎么样?"
"我用了相生草。"他答得轻松。
桓楼却是怔住,垂了头,声音从发间飘出:"你,是按我说的做么?"
"是。"
"为什么?"他问,始终不曾抬头的,突然一句,"为什么,相信我?"
晋卿走到门口的脚步停留。
他想了想,轻笑。没有叫桓楼看见的微笑,他感觉很好。
"因为,我相信你。"
第 19 章
晋老爷没有多问什么,包括生活仕途。
他的目的直接,只冲了香料。
于是在见晋卿的第一眼,他说的是:"卿儿,圣上要你做的香料,你可曾做好?"
晋卿点头。
晋老爷笑道:"什么材料?"
晋卿道:"相生草。"
晋老爷听了突然沉默。他盯着晋卿,眼神陌生而不确定,甚至带着惶恐。
蓦的一下,恢复平静。
晋卿注视着他,不安的情绪在心中酝酿。
"你--用了--相生草?"
"是。"
"混帐东西!"晋老爷勃然大怒道,猛摔了手中的杯子,青瓷青地,相接那刻是清脆的声响。晋卿耳朵有些疼痛。他不舒服的皱眉。
"谁教你用的?"
"没什么,我听说这东西入药了效果奇好,所以打算试试。"
晋老爷安静的听他说完,来回走了两步,回到他面前。
扬手,风响的时候他感到脸侧钝裂的疼痛。
不由自主的歪了头去,晋卿面无表情。
"你--逆子--你竟敢拿这么危险的东西,去天家试试?你是否想毁了你爹辛苦创下的基业?"
晋卿看着地面,他突然想,若是桓楼在,他会怎么回答。
于是他开口道:"有何不可?"
说完了想笑。他猛的很想念桓楼,想跑去告诉他,然后问问,我学得究竟像不像。
那必然是好玩的游戏。c
"你--畜生!"晋老爷大喝,咳了几下,抚着胸口道:"你可知这相生草--"
"有剧毒嘛,我早就知道。男草入药,成香,女草入药,成毒。"
"你--你既然知道为何还用?"
"我用的是男草,爹你何需如此激动?"
"你又怎么知道,哪根是男草?"
"男右女左,是这样吧,爹?"
晋老爷哑了口,试探着问了句:"你--真是用的右草?可有试过?"
晋卿对他安抚着笑,感觉自己的卑微恭良:"是的。我在自己身上已经试过,无毒。"
晋老爷坐回原处,晋卿看见他长叹着气,似乎内心释然。
"卿儿,"他转头,换着笑容,仿佛一切只是幻觉,"你的脸,还疼不疼?"
晋卿跟着他笑,道:"爹,不疼。"
大典前夜,晋卿有些紧张。他掐指算算自己的年龄,十九。
若是做了差池,他的人生将在第十九个年头上终结。
九这个数字,带了太多种可能。
公主也没睡。她起身去书房寻晋卿,传过些廊腰缦回的厅阁,她止步于花坛前。
那里坐着个人。
泅飞。
公主有些惊讶,急急的走近他,他脸上是挥散不去的阴霾。
"怎么了,泅飞?"
"你相公,还是用了相生草,只不过不是我说的那一边。"
"什么--"
"他不知听了谁的话,用的女草。"
公主一惊,站不稳的向后仰去,泅飞眼尖了拉了她的手。
"女草有毒,他却不信我--或者说--"他抬眼,意味深沉的看着公主道,"或者说,他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