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我饿了。"赵祯第一次向着李元昊露出笑容,虽然是浅浅的,看在李元昊眼里不啻如阴寒多日的冬季偶现的一道阳光。
"上次我看你吃冬笋还算顺口,我让德朗给你做点?"李元昊聪明的什么都不说,只是平静的问着赵祯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赵祯顺从的点点头:"你也一起吃。"
李元昊明白,赵祯绝对不会就这么简单就来到自己的怀抱,他这样子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而自己,如果不能知道那个原因,恐怕也不会心安。
德朗很快就将冬笋送来了,一块送来的还有边地不多见的青菜和鸡鸭鱼虾,以及一小盆羊肉。李元昊接过来德朗手里的餐盘,轻轻的放在地上:"行军在外,不像城里面家具齐全,你将就将就。"
赵祯微微的点点头,拿起盛着米饭的白瓷碗,他一天没有吃饭,这个时候是真的饿了,抓着筷子夹了几筷子菜就匆匆的往嘴里送,吃了几口,就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李元昊忙斟了一杯茶,让赵祯就在自己手里喝了,一边轻轻的拍着他的脊背:"你想说什么,咽下去再说,我人就在这儿听你说,何必这样着急?"
赵祯好一阵子才顺了气,又喝了几口水才慢慢的说:"我看见你只吃羊肉,便想告诉你,这羊肉膻的很,你还是不要吃了。"
李元昊看着他涨红的脸,笑了笑:"我自小便是在党项长大,这羊肉牛肉是我自小便吃惯了的,你所谓的膻味,也就是我口里的鲜味,我可和你不一样,从小便是锦绣罗绮,你知道吗,我们党项一年倒有半年风沙漫天,族人们只能蜷缩在帐篷里面,同样是人,不光是你们能活在和风细雨里面,我也希望我的族人生活在绮罗遍地的锦绣河山里面。"
赵祯看着李元昊手里的羊肉:"这个我尝尝可好?"
李元昊想了想,点点头:"也好,外面已经下雪了,天冷的很,你吃一点羊肉,喝一点羊汤,身子也暖和些。"
赵祯试探着夹了一点点,小心的凑上去闻了闻,觉得不像自己在延州吃的那般有着扑鼻的腥臊气,便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立刻转过头看着李元昊:"你们的羊肉没有那种味道。"
"还不是德朗看见你,觉得你会吃,特别处理了,我平时吃哪里有这么精细?"李元昊看着赵祯,虽然心里面明知道赵祯不知道心里面想什么,可是看见他这个样子,心里面欢喜的不知道怎么才好。
赵祯尝了尝,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放开胆子开始吃,最后连汤汤水水的都没剩。
李元昊摇了摇头:"这本来就不是给你准备的,这些鸡鸭鱼肉的,可就便宜我了。"
赵祯看着李元昊殷切的样子,心里面一阵难过,可脸上还是笑着,什么也没说就低下头了。
李元昊看赵祯这般柔顺可怜,不由自主便把赵祯抱在怀里:"怎么吃完了肉,喝完了汤,你身子还这么凉,手给我,我给你捂捂。"
赵祯双手一交到李元昊的手里,只觉一阵温暖从手上蔓延而上,赵祯放松了身子,窝在李元昊的怀里:"你方才说你平日吃的也不甚精细,你不是皇子吗?"
"我们的皇子哪有你们的皇子做起来舒服?我打小便是跟着父汗东奔西跑的,直到十二岁了才安定下来,然后便跟一群看上太子之位的人争,我们没有小的时候就立太子的习惯,如果我做不成太子,让那群草包做了,我们党项人永远就只能活在这片沙漠上了,而我娘,就只能在我父汗死了之后陪葬,就算不实现我的理想,就算只为了让娘活下去,这个太子我也得当,要做太子,就要有军功,其实我并不是什么穷兵黩武的人,有时候,身不由己。"
"你娘?"赵祯有些惊讶。
"我们党项人,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附庸,父汗活着的时候是父汗,父汗死了,只能依附着我,我如果做不了太子,娘就只能随着父汗一起死去,她比我父汗小二十岁,我舍不得她还年华正盛就得随着父汗而去,所以我必须做这个太子。"
赵祯微微的点点头:"你和你娘的感情真好,不像母后,自小便不当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说是皇子,连一个小小的阉人都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李元昊对于宋朝王室太后与皇帝不和的事情也略有所闻,看赵祯提起这事情的时候如此感慨,就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生怕赵祯想起什么,便将话岔开去。
两人自从相识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相安无事的时光,言谈之中没了硝烟,都觉得轻松了不少,李元昊和赵祯两人心照不宣,只谈些成长趣事,游历见闻什么的,只在这斗室之中,忘却身后的责任同江山,最后抵足而眠,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畅美。
李元昊是武人出身,从来不曾贪睡,翌日只觉得帐外光芒大盛,刺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于是便想要起身,见怀里赵祯仍然好梦尤酣,便轻手轻脚的将胳膊自赵祯的颈下抽出来,又将他扶了一个舒适的位置之后才慢慢的起身,饶是如此,赵祯身在险地,还是被惊醒了,一双眼睛初睁开的时候看见浓厚的西夏装饰味道有些惶然,待看见李元昊之后浅浅的一笑。
李元昊见他刚刚睡醒,满面淡红,心中爱极,轻轻的吻了赵祯的面颊一下:"你就在这里休息,再多睡会儿,等你醒了就叫德朗,我让德朗在门外候着你。"
见赵祯点点头,李元昊转身就要走,刚走到帐门口,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立刻折回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柄银制的匕首递给赵祯。
赵祯接过来,只觉得小小的匕首却沉重异常,银色金属的刀身雕刻着一只迦琳频迦观音鸟,两颗松石精巧的镶嵌在到桥上,闪着冷艳的银光,可触手却不觉寒冷,只觉得一阵暖意。
看赵祯神情有迷惑,李元昊笑笑:"这是我十岁射了一只巨雕的时候父汗送给我的礼物,跟了我十几年了,说是我们党项故老相传的信物,说是只要是党项人,便得臣服,我却只爱它锋利无匹,能让人臣服的只有手里的长刀,若是没了威慑,谈什么臣服。我虽然绝对不会伤害你,可毕竟昨日一战,我们也折损不少,若是有人不听我的号令进来找你麻烦,你就拿着这个,他们绝对不敢伤害你。"
李元昊交代完之后,转身出帐,一出去便看见雪已经下了半尺厚了,触眼所及,净是惨白的寒光,照的人眼睛发胀。
李元昊将德朗留在帐外等候,自己大踏步的便向议事帐走过去,李彝千看见他过来,忙赶紧的迎了几步,凑上来小声说:"埃布王爷过来兴师问罪了,他好像知道那个汉人在这里了。"
李元昊眉头皱了皱:"这个老家伙怎么会突然过来?"
李彝千小声道:"还不是昨天死伤最重的番加一部,看见你带回来的小子,偏有他们的部将认出了他,所以埃布一早上就来兴师问罪。"
李元昊点点头:"你跟我进去吧。"
说着李彝千把帐帘打起,李元昊看见正坐在右首上气鼓鼓的一个浓髯男子,忙迎上去:"埃布叔叔,你怎么来了?"
埃布粗粗的哼了一声:"元昊小子,你还知道我是你埃布叔叔?"
李元昊深知他是党项势力最雄厚的藩主,便更加恭谨:"叔叔这话说的,埃布叔叔的威名,就连天神都知道,我怎么敢忘记?"
埃布听他这样说,面色好看一点:"元昊小子,我知道你为人最是精细,又最替族人着想,昨天三川口的事情,死伤虽然严重,叔叔也不怪你,但是听说你抓住了汉人的皇帝还好酒好肉的款待他,这我就想不通了,既然是抓住了汉人的皇帝,一刀杀了,把人头吊起来示威才是,你元昊小子为什么偏偏这般礼遇他?"
李元昊心思转了几转,也想不出擒到了敌国皇帝礼遇的原因。
埃布看他有些吱吱唔唔,全然不若平常冷静精明的样子,冷冷一笑:"元昊小子,我跟你要来这个小子,杀了他,也让那些死去的番加的族人们可以安息,这个人情你给是不给?"
"埃布叔叔既然说了,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不能不从,只不过最近契丹人也对我们虎视眈眈,如果我们杀了宋朝的皇帝,就和宋朝结下了不可解的冤仇,如果逼得宋朝和契丹人结盟,我们党项就岌岌可危了。"李元昊最初听到赵祯被识破的消息,关心则乱,此时已经稳重下来,自然是侃侃而谈。
"元昊小子,你少拿契丹人吓唬我,就算我们不杀这个宋朝皇帝,他们的皇帝被抓了,还不是一样的结下仇怨?"埃布听李元昊没有将赵祯交出来的意思,怒气冲冲,"还是你元昊小子不把我老埃布放在眼里,那好,我就把里噶他们全都叫来,看看这个宋朝皇帝是杀还是不杀。"
三十二
"元昊小子,怎么将你埃布叔叔气成这个样子?"
李元昊随声望去,看见几位年过五旬的武将鱼贯而入,心里面一沉,领头说话的这位便是党项出了名的老狐狸,也是埃布的同胞兄弟摩澜,后面的几位也都是手握重兵,哪个也开罪不起。
"摩澜叔叔也来了,几位叔叔快坐,大冷的天。先烤烤火。"李元昊满面殷勤的招呼着。
所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原本兴师问罪而来的藩主们看见李元昊这般殷勤,便不好一上来就发难,于是便纷纷落座。
这些藩主多勇少谋,只有摩澜和里噶还算是精明,两人互相看了看,里噶先开口:"元昊少主,听埃布说,你抓了宋朝的皇帝?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李元昊谨慎相对:"里噶叔叔谬赞了,这皇帝其实是烫手山芋,抓的时候只顾着痛快,现在怎么处置却是忧虑重重。"说着便把方才说给埃布的一番话又说了一遍。
"元昊少主说的没错,契丹耶律宗真那小子野心勃勃,绝对不会放任我们党项独大的,可是,就因为耶律宗真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不论元昊少主杀不杀这么一个皇帝,耶律宗真都会找新的借口来联合宋朝,攻打我们的,那么这个小皇帝留不留又有什么区别呢?"里噶一直微微的笑。
"叔叔这话说的极是有见识,可是能不给耶律宗真借口,我就不愿意给他,毕竟我们现在还是羽翼未丰。"李元昊措词更加小心。
"元昊小子,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咱们昨天死伤了那么多族人,你若不给一个合适的交代,恐怕是不合适。"里噶笑笑。
"就是,杀还是不杀,你要给我一个痛快话。"埃布也跟着嚷嚷。
"这个人我不能杀。"李元昊和这些藩主相处的时间不短,明白若是和他们兜圈子自己是占不了什么便宜,所以便直接说出来。
"我不同意,这个人得杀,若是不杀,传了出去,还以为我们是怕了他们。"埃布第一个反对。
"元昊少主,我也觉得这个人得杀,耶律宗真其人才不会管我们和宋朝的关系如何,不必顾及他。"摩澜也不同意李元昊的看法。
"或者元昊少主是要将这个皇帝作为质子?逼着宋朝退兵?我们兵不血刃的赢了这仗,倒也不错,或者更进一步,逼着他们也和契丹人一样,签个盟书之类的,用大笔的金钱赎回去这个皇帝,元昊少主,你可是这样想?"里噶抚着胡须,紧紧的看着李元昊,"就算少主存了这样的心思,南人多狡诈,回去会不会这样做还不好说。"
李元昊不敢怠慢,面上的神色更加的恭谨:"我果然不如里噶叔叔想的周全,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若是掏空了宋朝的国力,也不失为一个好事情,里噶叔叔果然是计高一筹啊。"
"元昊小子,我刚才那话是不是这个意思,你心里清楚的很,目前咱们党项虽不能和宋辽两国比,可他们想要打垮我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里噶脸上虽然还是笑着,可是话语里面已经多了不少不乐意。
"报,元昊太子,兴庆急报。"正在几个人僵持的情况下,帐外出现德朗的声音。
李元昊听到德朗的声音,立刻担心起来,生怕是这几个老家伙使了调虎离山伤害到了赵祯,忙站起来:"德朗,你怎么过来了,他呢?"
德朗躬身进来:"少主,公子没事,是兴庆急报,汗王去世了。"
李元昊脑子嗡的一声,旁边的几个藩主听到了之后也是满脸不可思议:"汗王去世了?"
德朗看着李元昊,脸上露出关怀的神色:"少主,汗王的遗愿,让您继承汗位,保住党项的平安,不要再打仗了。"
李元昊这时候已经从最初的慌乱和惊讶里面稳定下来,他神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悲伤的意思:"父汗去世的消息一定要封锁住,不要引起族人的恐慌,这消息谁漏出去,我便动用观音鸟宝刃,杀无赦。"
说完,李元昊看着几位藩主:"各位叔叔,父亲去世,根基动荡,此时不宜再和宋朝交恶,这个宋朝皇帝,此时绝对不能杀,你们还有意见吗?"
里噶见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从元昊太子变成了元昊汗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满脸堆笑:"汗王作主就是了,里噶没有意见。"
看里噶都没有意见了,几位藩主也不再多说,纷纷表示了一下慰问。
李元昊满意的笑笑:"延州一定要夺下来,这个仗是父汗临走前交代我一定要拿下来的,虽然父汗有交代,可是不拿下延州,我无颜面对父汗,这场仗就交给李宗才来指挥,我和各位叔叔明日便启程,回兴庆即位。"
看几位藩主都散去了,李元昊双目之中才显现出来痛苦的神色,双目一下子变得血红:"德朗,父汗怎么会去世?他不是一直身体康健吗?"
"少主,他们说是先汗王误食了什么东西,我看却不简单,李麟丞脱不了干系。"
"什么?"
"听兴庆咱们的人急报,汗王半夜痛苦号叫,只有李麟丞的娘在身边,第二日便报丧了,想来是因为得了少主战功赫赫的消息,耐不住了,不过我已经吩咐兴庆那边将李麟丞暗暗的控制起来了,那边也兴不起什么波澜,少主还是去看看赵公子吧。"德朗知道李元昊担心什么,也知道李元昊心里面还是特别难受,便劝他去看看赵祯。
"那你方才说父汗还有谕令?"李元昊有些奇怪。
"我看那几位藩主有些咄咄逼人,所以才假传汗王的遗愿,请少主责罚,不过还请少主不要拖延,赶快动身回兴庆吧。"
李元昊点点头:"你也是一片心,我不会怪你,倒要谢谢你说了这样一番话,你去看看宗才他们,赵祯在我的手里,宋朝那边一定不会拖太多时间,让他们小心一点。另外,我这里事情太多,赵祯呆在这里也不安全,还是找个机会放了算了。"
"少主,你不留下他?你们不是已经和睦了不少了?"
李元昊苦笑:"和睦?出了那个帐子,我便是李元昊,他便是赵祯,只有那帐子里面,才有所谓的和睦,我们不可能不出帐子,毕竟我是李元昊,他是赵祯。你去安排安排也就是了,毕竟我不可能留住他。"
看德朗点点头,李元昊便匆匆的朝着赵祯居住的帐子而去。
赵祯正窝在被子里面睡觉,忽然就被李元昊抱在怀里,赵祯有些奇怪,闷着声音说:"你怎么了?"
李元昊摇摇头,只将头埋在赵祯的身上,一句话也不说。
赵祯看李元昊这般没有防备,一只手轻轻的拍拍李元昊的脊背,另一只手缓缓的拿出刚才李元昊交到自己手上的观音鸟匕首,快速的朝着李元昊的腰上刺去。
李元昊一则没有防备,二则这柄匕首不像别的刀剑一样遍体生寒,刀刃来处,没有半丝寒意,三则李元昊心神大乱,根本想不到,从见面开始一直柔顺的赵祯在这个时候下手。
匕首锋利的很,赵祯几乎没有费什么劲那匕首就全没进去,李元昊也被赵祯的行为惊呆了,愣在原地,右手捂着腰眼,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汩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