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血————柳傲雪

展佾影起先一愣，停顿半晌。如果说要确切的证据，他颈上的齿痕便绰绰有馀。但是，他不想让薇娣见著。或许，是他残存的顽固，抵死不愿承认这桩事实吧...
「既然没有清楚的答案，我也不会强求您。不过，假设尽夜真如您所说...是个吸血鬼的话。要他消失在这世上，就有明确的对策了。我会向您证明，我绝不是站在他那边──即使是丢掉我这条命。」
薇娣挑起柳眉，殷红的樱唇吐出坚决之意。展佾影被她的气势所惑，他不解的问:
「你到底是...为了什麽如此恨他?」
只见薇娣嘴角微扬，弯出冰冷的弧度。翻卷如炽火的长发，也相形黯淡。冷寒的气息，自她的身体发出、吞并四周。

(11)

薇娣不答腔，周身的寒气却替她道尽。展佾影困惑的眼，凝滞在对方深不见底的碧瞳。如果她真有心除去尽夜...到底是抱持什麽心态、怀著何种仇恨?他恨尽夜，是背负两条人命，以及自己被毁坏的人生。他的恨意，是汲取世间所有不幸的树苗。在尽夜残酷的灌溉下，结出最酸涩、辛辣的苦难之果。
然而，薇娣又是如何?
她憎恨的根，又是埋在何处?
薇娣见展佾影一脸疑惑，便又道:
「总之...为了彼此的将来。之後请您务必配合我行事。另外，我记得之前有提醒过您...千万别妄想用一般方法逃离。赛法那家伙，我猜是个懂得奇门术法的人物。他是尽夜最信赖的管家，可怕的ㄧ面不亚於其主。我在很早之前，也曾做出和您一样的事...当然，他也很公平的做出类似惩处...」
薇娣卷起衣袖，一道道怵目惊心的伤痕，赤裸裸的映入展佾影眼中。接著，只见她从容地欠个身，便告别愣在原地的展佾影。展佾影茫然的双眸，望著薇娣渐远的背影。
晚霞将天幕染成橘红之海，归巢的倦雁翻过一浪、又一浪的赤色馀晖，恃著心中的罗盘回到避风港。待墨黑的唇膏，涂满了整片天。清冷的月牙，自黛唇露出，阴冷、孤寂的抿笑在低垂夜幕。
一望偌大的庭园里，白蔷薇被月光洗礼，绽放出白昼未有的风情...无瑕的令人心神盪漾。从花苞泻出的幽香，一缕缕溢入城堡内半掩的窗。俊秀的人儿，漫无目的走著。英俊挺拔的脸孔，被苍白的肤色啃出憔悴。
尚未关入这个华丽铁笼前，他是人人称羡的上流人士、风度翩翩公司总裁。举手投足，是众人注目的焦点、效仿的对象。尊贵、完美、不容动摇的气派，让多少芳心倾慕...如今，过往的美丽，被一名恶魔毁去。
ㄧ个带给他无尽黑夜的男人...
展佾影，曾是不可一世的佾天公司总裁，此时穿著他人施予的衣物、走在监禁他的土地上。他漫步，不是为了寂寥。而是消耗他悲哀的命运...让时间一分一秒，慢慢的流去。带走他的生命外，更要带走他的痛苦。
没有头绪的散步下，来到平时不曾到过的地方。然而此刻，一道窸窣的声音传来，吸引他的注意。他循著声音，来到一扇门前。声音的源头，从狭小的门缝里流出。他悄悄地将眼贴近，开始探查门後的光景。
素雅的装潢下，点著一盏鹅黄的壁灯。柔柔的灯光，照映两道影子。ㄧ只拥有雪白毛色的哈士奇，瑟缩略大的身躯，蜷伏在室内一隅。柔白的毛，被灯光染成淡淡的黄。湛蓝的双眼，颓丧无力。眉头紧蹙，头垂在地。绯色的舌，不停舔舐沾红的ㄧ脚。腥红的颜色，在纯白下更显刺目。
这时，一双手牵起它受伤的脚。轻柔且小心翼翼的擦药、缠起纱布。接著游移到头部，轻抚柔软的毛发。那道溢满温柔的声调，低低的道:
「才放你出去一天...就又受伤回来啊?明知外面的世界如此危险，却ㄧ昧的想往外跑。非得弄伤了、残缺了，才会乖乖待在安全的地方。...为什麽人和牲畜那麽相像，总要夺走什麽，才肯留住...」
声音里，掺著一丝叹息。而偷窥者的眼眸里，却发出一道惊叹。他不敢置信的捂住嘴，就像吃下一颗火药，炸的想连连惊叫。心绪犹如探索频道，在拍到珍奇画面时同样惊讶。

(12)

就在他惊讶地停住呼吸、脑袋理不出头绪时，ㄧ道声音冷冷的从後传来。

「你在这里做什麽?」
展佾影惊愕地回过头，赫见尽夜伫在身後。对方幽蓝的眼瞳，藏著质问的锐剑。展佾影一时答不出话，舌根打结。未阖的唇畔，流出慌张的吐息。尽夜──
不是在房间里吗?!
他方才如此惊异，正是为了尽夜在房中的ㄧ幕!那张揉合微蹙的眉、低垂的眼...彷佛戴上另ㄧ面具，温柔地令人忘我的尽夜!他实在不敢相信，毁坏他人生、支解他人格的恶魔...竟存有人性的ㄧ面? 尽夜当时的神情，甚至让他产生...
宛如天使怜悯的错觉!
他衡量万物的准则，被尽夜打碎，彻彻底底的崩解。他不懂，如此罪无可赦的魔鬼，却存有一张温柔的脸孔。到底，尽夜是扬著黑翼的路西法?还是被黑暗蒙蔽的米迦勒?
「不答话吗?也罢，那我就先告诉你ㄧ件事...」
突然，尽夜ㄧ手用力的拧向对方，将展佾影留有咬痕的颈肉拉起。展佾影痛的更说不出话，眉头纠结成ㄧ块。难不成尽夜为他偷窥一事动怒?不愿让他看见这一幕?但接下来的问话，却打破他的猜测。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呢...不过，距离你蜕变成真正的吸血鬼...还有一段时间。说吧，在你正式加入我的行列前，我可以达成你ㄧ个愿望。当然，是在我容许的范围。」
尽夜冷冰的指端，抚触凹陷的齿痕。展佾影倒是ㄧ愣，两眼狐疑的瞪向尽夜。霎时听见那番话，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他颤著唇，一句听来鼻酸的话，吞吞吐吐的道:
「我想最後一次感受白昼...我想好好记住...有光的世界。」
展佾影垂下脸，喉头竟感到哽咽。因为，他即将舍弃所爱的过往，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曾活在光下的自己。未来，他只能在黑夜的限制下，数著流不尽的泪、滴不完的血...
「哼，只有弱小无能的虫子，才会往有光的地方爬、眷恋烧死你的光...不过，既然是你的愿望，我也会替你达成。基本上，你目前尚未蜕变完全，对光仍有些忍耐性。倒是可以带你去晃晃。我是不知你是真心对光不舍...还是别有图谋。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以我的能力，纵使一日曝晒在阳光下，我也不会有事。」
尽夜冷哼一声，松了手，随即转身离去。但紧接又补上一句:
「明天，我就会达成你所愿。好好思考要去哪吧，展总裁。」
随著渐远的身影，音量也逐渐缩减。展佾影摸著咬痕，只觉附近的肌肤犹如坏死，麻木没有知觉。然而他的心，仍悬在当时门後的那ㄧ幕...
夜漏推移，天幕拭去黑渍，漆上无垢的白。孤寂的苍月坠下，灼灼的旭日东升。金乌垄罩大地，赤晖亲吻万物。苏醒的鸟雀展翅啼叫，碧茵的青树伸展枝芽。生气蓬勃，凝聚在世界各处。独独一隅，它扫不进、闯不入。当晨曦拜访展佾影所待之处，收到的是冷酷回拒。
在那片彷佛无边的蔷薇花海里，簇拥著一幢古老却雄伟、华美的建筑。屋主厌恶光芒，恨不得让黑暗独霸天地。甚至是宠物，也被他剥夺崇尚光明的权力。
展佾影这头困兽，面色凝重的伫在窗边。即使双眼被阳光刺痛，仍不舍移开视线。他的光，他的过去，他旧有的一切，今日後就告永别...被地狱的业火焚烧殆尽。他多想让时间停住，永远不要面对未来。理智却残酷的告诉他，该来的总会来。
这时，只见尽夜从廊中步出。ㄧ头冷银的发丝，在晨光下更显绚丽夺目。苍白的脸，却更加骇人。面对憎恶的光，他毫不眯眼让步。ㄧ股不臣服的凛然之气，自他王者般尊贵的容颜发出。他走近展佾影，冷淡的问:
「你想去哪?」
展佾影依旧面朝窗，毫不踟蹰的答:
「我想去圣艾尔教堂。」

(13)

听到答覆的尽夜，沉默半晌。如此反应，让展佾影深觉是自讨苦吃。身为憎恨光明、背离上帝的吸血鬼，怎可能到天主的地盘?不论以哪个角度看去，都是违背常理的。这时，只见尽夜低笑出声，嘴角弯出戏谑的弧度。他笑道:
「哈...你还是老样子。」
面对尽夜的回应，展佾影感到匪夷所思，不解个中之意。那句"老样子"，到底是什麽涵义?就算他与尽夜尚待在佾天时，也未曾提及这件事。尽夜只是一笑带过，耸耸肩接续道:
「你想去教堂，还得问你有没有能力。虽说你还是不成型的吸血鬼，但教堂里的磁场，已经对你产生排斥。不过，要是你坚持，我倒也无所谓。可你要想清楚，那个地方，对你可能会造成危险性。即使如此，你还要去吗?」
尽夜深蓝如海的双眼，对上展佾影茶晶般的瞳孔。然而，展佾影却不加思索的点头。棕色的眸中，表露出坚决的光辉。圣艾尔教堂──对他而言，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回忆...他所爱的人、事、物，都曾聚集在此处。纵使危险像狼一样扑来，他也会拿起猎枪抵抗。
「呵，果然是白问。你永远...都和教堂脱不了关系呢。那种地方，到底有什麽好迷恋的...」
尽夜背过身，推开眼前的大门。鲜豔金碧的阳光，大剌剌地洒满一地。刺眼灿烂的金条，打在尽夜近乎死白的面颊上。展佾影被夺目的光，刺的睁不开眼。朝向太阳的部位，只觉一片灼热。金色的火焰，将他吞没在光海之中。尽夜转过头，双眸凝视展佾影。他牵起展佾影的手，简短的道:
「走吧。」
在阳光的沐浴下，前往圣艾尔教堂。万里晴空，云狗卷著白如絮的尾巴，在无边的天幕中奔盪嬉戏。群鸽划过苍穹，耳边彷佛听见洪亮的钟声。杜鹃以一种轰轰烈烈的气势，浩浩荡荡地登台。晨光随时间的推移，越演越烈，将周围的青山逼出气味。
展佾影坐在车内，朝阳从车窗外斜斜的射入。透明的光柱，像一条光的河流。即使是三月天，对他而言太阳仍是一炉火，这世界是一口运作的热炉。彷佛可看到红焰在窗外舞动，一天的风景在燃烧。炙热的阳光，穿透他的肌肤、骨头。全身的血液沸腾，热的冒泡。
这些徵兆，便是他迈向吸血鬼之路的象徵。他怀念起过去，在烈日下追逐、赤脚踩在铁轨上的年少。也怀念起过去...在赤阳下认真上进，为事业奋斗的自己。如今，这些感受已步出他的生命...虽说感到燠热不适，但只要待在尽夜身边，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便透过尽夜的身躯传来，支撑他坚忍下去。
ㄧ路赶来，终於抵达目的地。隔著玻璃帷幕，教堂特异的座落在群山里，云雾千重难掩其神圣庄严。简朴的建筑风格，自然地融入翠绿的空间，构筑成如诗如画的清丽风景。
展佾影犹如失了神，痴望这座教堂。圣艾尔教堂，在他回忆里占据一大块。就像圣地...不，是天堂一样。在这里，累积太多他珍爱的一切...
尽夜先下车，撑起洋伞接泊展佾影。伞盖的遮掩下，灼阳虽毒却仍灭几分。尽夜护送对方到教堂檐下，低声道:
「你自己进去吧，我讨厌恭维上帝的地方。奉劝你ㄧ件事，别直视十字架。还有，别待太久。」
尽夜目送展佾影走入，独自倚著屋梁。当展佾影一踏入教堂，一股强烈晕眩涌上脑窝。霎时双眼ㄧ片漆黑，重心不稳。在旁的神父一见，立刻上来搀扶。
「这位先生?!你还好吧?」
「嗯...只是一时头昏罢了...谢谢你。喔...请问一下，雷伊士神父在吗?」
展佾影在对方搀扶下起身，以微弱的声调询问。他来到圣艾尔，除了想回味此处的美好...更是要见那位──
仅存在这世上，他最重要的人。

(14)

「雷伊士神父?真不巧，他今天和人有约，出去了。你找他有什麽事?是要委托他驱魔吗?」
神父摇摇头。
「不，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拜访他...」
展佾影失望之馀，嘴角不免露出苦笑。他现在是什麽身分?去找雷伊士根本自寻死路。但即使如此，他总想在关入黑暗前...
再见对方一面。
他撑著虚弱的身子，向神父要求扶他至椅上。ㄧ步一步，滴著汗走至长椅。他向好心的神父道了谢，微喘著气倚在椅背。抬眼环望，教堂内的景物一如往昔。他眯起沾染汗露的眼，回忆片段像泛黄、老旧的电影，带有黑点的播映在眼前。
追溯数十年前，正值壮年的父亲，带他至圣艾尔接受洗礼。还记得，父亲厚实的手，牵他的手有多紧。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父亲就站在前方的祭坛，凝视著沐浴在光里的他。视线顺著神父洒下的圣水，撒遍全身。在神圣的光景内、金阳的拥抱下，父亲虔诚的神情，从此深刻在他心湖底。那ㄧ幕，是抹灭不掉的烙印。
自那时起，他的人生和圣艾尔有了联结。命运之神更让他认识了──雷伊士。他和雷伊士的相识，是一个礼拜天。他和所有天主教徒一样，到教堂做礼拜。还是见习神父的雷伊士，伫在教堂的一隅，板著一张不曾改变的扑克脸。高挑的身子，在同龄当中是相当醒目。冷酷俊帅的脸，吸引不少女信徒的目光。那张带点轻蔑的嘴脸，和他一贯的毒舌十分相衬。
他会和雷伊士成为挚友，现在也想不出原因。常认为，对方是青冷业火，灼人的难以亲近。而他是温和的水，包容雷伊士的危险。那段日子，是两人以追逐玩乐构筑成...
最好的时光。
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难分难舍的两人世界，听起来是有些别拗。但真挚的友谊，单纯如此。可惜如今，他却被迫背叛上帝，走上和向往的未来对立之路。
展佾影慢慢的睁开眼，迷蒙的眼神，不自觉地投向正前的十字架。眼底，汇聚一道神圣、不可侵犯的粼光。刹那，恍惚中见到天使降临。他身著一袭白衣，慈爱的展露笑靥。展开的洁白羽翼，柔软的要包住他。他几乎泛起泪，呐喊道:
「我的主，救救我吧!」
他想冲上前，投入天使敞开的怀抱。当他向前一踏，眼前的天使，忽然从臂中发出利剑。ㄧ刀刀、毫无预警的刺向他!
「罪恶的吸血鬼!离开我们的圣地!」
「罪恶的吸血鬼!离开我们的圣地!」
展佾影的双耳，不停响起威严的怒吼。霎时光芒顿失，他被投入无底的黑暗深渊。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只见泊泊的鲜血，鲜红如涌泉，喷流到他的四周。四面八方传来的低沉耳语，魔魅地引诱他啜饮。
他著了疯的屈膝跪下，双手紧抱著头。尖锐的獠牙，逐渐裸露。体内噬血的冲动，像要冲破躯壳的野兽、张牙舞爪的袭来。最後只闻一声尖锐叫吼，划破无垠的黑。
「先生?先生、先生你怎麽了?!」
红皮的圣经，惊愕地掉落在地。在神父惊慌的呼叫下，展佾影失去重心，全身的力气被抽空。像一尊僵硬美丽地雕像，倒在教堂的中央。日光，穿透七彩的马赛克玻璃，淋洒在展佾影身上。瞪大的双瞳，无神的望著天花板。沾满额头、双鬓的汗水，一滴滴润湿了地。比雪还深的肤色，在光辉下更显悚然。

(15)

迷蒙的光点，自绚丽的马赛克玻璃倾注。霭霭白光里，看得见漂浮的尘埃，摇摇摆摆的落在十字架上。光辉替景物披上一层纱，起伏似弹奏琴键。几坪大的教堂内，主色系是一片圣白。俭朴的喀尔文式风格，更添一股神圣的灵性。三道男性的身影，落在看似不染尘的地上。让近乎洁白的地板，染有几处黑。
一名身穿神父制服的男子，站在教堂的正中央、十字架的正前方。一头柔软，漾著粼粼棕光的短发，让人不禁想触摸。好似手一放，就会陷入褐色的发海。他的眼前，有名少年屈著双膝，虔诚的跪在十字架前。耀眼夺目的金发，闪烁绚烂如钻的光泽。稍长的发梢，轻覆在颈背。然而少年的左後方，也伫著一名男子。
该名男子的衣著，近似神父的制服，却又不同於一袭黑的神父装。他双手环胸，双手戴著白色手套。衣服的设计，比神父装更带帅劲、威严。下半身也非长袍，而是方便行动的裤装。就连鞋子，也是及膝的棕色长靴。但最醒目的部份，莫过於别在胸口的徽章。冷银色的徽章，是两把剑交错在十字架上。但即使光照度十足，三人的面貌就像被光遗忘，灰暗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