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还是那座园子,依旧是那般地凄凄清清,更何况沐于江南如烟如梦的断魂雨中,于是萧落得一如那人眼中一成不变的微淡星芒。
宅边是清澄碧澈的保扬河,河水静谧缓流,终不复那时的和颜淡色;门前的石桥风流依伫,已不再有那夜的霁月光华;桥边红药凄艳如血,是否是那人残留的一息怨叹?
雨极缓极淡地下着,石桥上的青裳客泅了一身凄落,纸伞撑开着躺在他脚边,绽如一抹飘零的梦。
自清晨,如此无语空伫渐黄昏。
"咳咳......"
终于,他附掌于胸咳了好一阵,苍白的脸益发惨淡,连纸伞也忘了去拾捡,便下了桥朝着园子径直而去。
雨滴沿着身后桥上的纸伞缓渐滑落,伞面那幅隽秀的水墨画被洗得晰透。
十里扬州柳,三年月下魂。
那一切的一切,明明是那般清晰明澈,为何却缥缈得像是一个隔夜的梦?
可望,而不可及......
及目处,宅子的黑漆大门已是漆皮斑落,如若暗寂的夜空有硕雪飞落;铜制的兽头门环上绿迹点点,似是初春枝尖青梅涩露。
门,深锁着。
纵是早知如此,心中也是止不住地失落酸苦。
举家迁散,连这曾言及最不舍的园子,那人也终是舍了、弃了......
翻身入了园,尽管这身子早形同废人,胸口被剧烈的拉扯揪得生痛,可这都算不得什么。
因为在落地的那一刻,身体里的某处,已然空了。
落脚之处,是曾经与那人坐对眉山的花木丛,如今都只余些枯枝朽木,疏疏落落,凄凄惨惨。
整座园子,似早已死去,哪怕是半点乱藉残红,也是遍寻不着。
入目的,唯有绝望的颜色。
他凝伫许久,于那满园萧瑟,俨然像在等待着什么。
雨,无声无息。
口口声声舍不得这园子,可为什么又弃了它而去?
而今人不在了,园子也废了。
这座园子,本就是你。--他曾经如此跟那人说,到如今,方知一语成畿。
只是始终不解,那样清静绝俗的一个人,那样隽秀雅淡的一座园子,为何都总是给他一样的清冷、一样的寂寞、一样的心痛?
抑或,那双微淡如星的眸中不经意渗透的似悲且愁的绪动,方是久觅不获的答案?
可是,而今诸般皆空,教他再如何参透?
抚去满满的枯枝败叶,他在自己往昔坐过的石凳上坐下,遥对着那间而今无论如何也再不敢踏足的厢房,怔怔地看着这空寂靡废的园子,直到夜色悄无声息地披了他一身。
这样的夜啊,叫人恍惚觉得......那夜,便是眼前。
只可惜,少了一阙如玦清冷的月,多了一天漫漫零落的雨。
而两般的心境,亦已大为不同。
那时不知道什么叫珍惜,如今只识得什么叫愁苦滋味。
夜,打他身边流过,欲渐深重。
雨,自他头顶浇落,逐次淡去。
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渐渐地,累了、困了......
那就睡吧。
三年来,何曾与梦?而此时此地,幸许......
不知何时,夜风中荡旋起清脆的声响,断断续续,由远及近......
有什么踏在被雨濡湿的细腻泥土上,碾起急而切的细声,犹在耳际......
忽然,园子那深锁的双门,"吱呀"一声,开了......
第一章 清风渡 是夜愁
司徒静风睁开眼时,半月正挂在窗棂上,月光如水,一地流霜。
有人坐在窗边,隔着素纱风屏,披着夜色月华,翘首而望月。只一方剪影,便已胜却人间万卷清愁。
屋子里没有上灯,司徒静风却觉得宛如明月近在。
"唉。"
窗外虫鸣不绝,却抑止不住一声几不可闻的太息。
--那一如上者俯瞰芸芸众生的洞悉,痴者于人世种种幻梦的执迷,两相交织,融合而成的愁与悯、悲与痛、梦与幻、痴与迷,终化作一缕叹息,落在了尘世。风过,了无痕。
恍惚间,司徒静风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醒了。"一如清波碎绽扬起的那浅浅一泓,又如流云逸散涣去的那淡淡一缕,缥缈而虚幻,如同一个梦在织就,是那人的声音。
随着话音一飘落,房中上了灯,那人的影子消失在月色里,浮入了尘世的昏黄。
"空刃。"那人并没有起身,只是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随即,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步履十分沉重。
"公子,他......醒了?"来人的语声如同步履一般沉稳,教人察觉不到丝毫情感的纠结。
"嗯。"先前那人轻应了一声,而后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砰"的一声,床前的风屏蓦地倾倒在地。
司徒静风抬头窘然地看着正朝自己望来的两人:一者虽笑尤愁,一袭黄裳,正襟危坐,清瘦如玦;一者无悲无喜,面似枯槁,侧身斜伫,坚忍若石。
本想着爬起床来问个究竟,怎料胸口闷痛,司徒静风一个站立不稳,不慎触倒了屏风,随之倾倒在地。
黄裳人一笑拂过,微露紧张之色,"空刃......"
后边的话尤未出口,如雕木般的空刃早已挪动了他的步伐,上前扶起了狼狈之人。
在黄裳人对面坐下,司徒静风几次三番想要开口问话,却只看到对面那人的侧脸,宛如浮空半月。
照着黄裳人目光所及之处望去,除了一弯冷月,满院清幽,司徒静风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反复欣赏。
"你在看什么?"有人丝毫未有察觉到,自己问出口的话,已然换了料。
黄裳人似是微微一怔,定了稍许,方才悠悠侧过脸来,两点墨玉光芒微淡,毫无尘俗欲念的澈透,氤氲着几缕似悲且愁的绪动。眼中微光稍一淡凝,他便又回转了头去,口中仿若梦呓,语声轻如云梦,不知说了句什么。
便在黄裳人转身过来的那一瞬,司徒静风恍惚失了神,自己方才想要寻觅的答案随之即忘--那样的眸,是何等绝望而孤寂的眸?可分明静淡得如若一湖幽水。只是隐约觉得这深邃之中,有什么在挣扎痴缠,绝裂了断。
隐隐之中,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扣问着灵魂深处。
待回神过来,司徒静风始觉得气氛尴尬。黄裳人仍旧望着窗外一言不发,而他身边的冷面人,依旧是先前那副站立的姿势。
这两人,为何这般......疏离?
心中如此一动,司徒静风不禁暗笑:我识不得他们,他们抑或识不得我,本便生疏,有什么好见怪的?
"你在笑。"黄裳人忽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面色清且淡。
司徒静风一怔: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在看什么窗外风景罢!
莫名的气恼一拂即过,司徒静风笑了笑,曳动着的墨色双眸看进对面人的眼里,可惜终不胜惶然,慌乱着收回目光,强自撑道:"我在笑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哦?"黄裳人分明并无深究的兴致,却仍是疏淡回应了一声。
"是你救了我?"逮着了机会,司徒静风当然不会放过,终于把想要问的话道出了口。
对方许久未作声,待司徒静风几乎要放弃等候答案时,却又答道:"你自己扣的门,又倒在园子前,我只不过是收容你罢了。"
"是么?"司徒静风惨淡一笑,自嘲道,"挨了一刀,又走了那么久夜路,不晕倒才怪!"顿了顿,"不过,那个挨千刀的申屠麻衣,居然......"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司徒静风慌忙住了口。
对面黄裳人眸光微动,而他身旁伫着的木头人,面色尤胜严霜。
"他居然......怎样?"良久,黄裳人微微敛睫,如是问道。
"他拿刀背拍我。"司徒静风咬着下唇答道。最后见到那毁天灭地的一刀,凭自己那点微末本事是断然避不开的,可如今自己除了胸口微微闷痛之外竟安然无事,若非打一开始便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申屠麻衣"刀下留情",还会怎样?
对面两人对视一顾,默不作声。
许久,面色愈发霜寒的空刃始冷哼一声,道:"他不屑于杀你,怕脏了他的刀罢。"
司徒静风垂目不作声,暗道这人言语真是刻薄不饶人,跟自己四哥有得一拼,甚至尤有过之。
"好了,空刃。"黄裳人的劝阻,是那般不温不火,转而看向司徒静风,他问道:"饿了么?"
"有点。"司徒静风眸子顿时清亮,十二分客气地答道。
黄裳人尚未作声,空刃已是转身出了房,步履声极沉、极沉,沉到屋外的夜虫也都噤了声。
看着桌上的食物,有人真相毕露,未及思顾礼数,更何况仪容,早已是虎噬狼吞。待食得半饱,始反应过来,只得心虚笑道:"刚好都是我喜欢吃的。"
"那就多吃些吧。"黄裳人看着他,淡淡道。
空刃自是伫在一旁冷沉着脸。f
如此情状,虽未酣饱,司徒静风亦已食之无味。
"我叫姬清夜。"不合时宜地,黄裳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其声缈如梦,缱绻一室幽然。
司徒静风微微一怔:这个名字,怕是再合适面前这个人不过了吧。一如夜般叫人难以捉摸透彻,却又清澈如流、纯挚若素,两种极致的交融。那对眸中倏而透现出的冲淡平和、沉隐执着,不正是如此极端的尽现么?
只是......,"姬"这个姓,于风渡山庄、于他,始终是一层隔阂。
不由地苦笑:事到如今,还去计较那些世俗的窠臼作甚?
然而......
"是扬州姬家。"当姬清夜那双眸望进他心里,那疏淡的一声,仍是残忍而洞悉地碎了他的梦。
竹筷在碗碟边沿撞击出清脆的细声,分而躺落桌面。
方上心头的那二字,再也无从出口。
果然,还是放不下那些窠窠臼臼。
司徒静风重拾起刚刚掉落的双筷,却迟迟未再有动作,只一昧低眉不语。
姬清夜又补充了一句,"此处是千夜山庄的别苑,在扬州城西二十里。"
扬州......
司徒静风失神一笑。
抬起头来,对面两人正看着自己,司徒静风始有所反应,禁不住大喊一声,"哦!我叫......"然而,一旦说出真识名姓,是否就筑建了一道永远无法拆卸的隔阂呢?
稍作一顿,对面二人却是神色丝毫不改,司徒静风心中一凛,眼中两粒黑琉璃流光熠熠,直视对面的人,尽管对面那双眸,教他隐约心慌,"你们知道我是谁,对么?"
灯影摇曳中,黄裳人微微点头一笑。
紧接着,他身旁神如雕木的空刃悠悠缓缓地道:"江南武林第一大败类!苏州城里第一大浑球!风渡山庄第一大累赘!‘疯'四公子便是你了!"
"咳咳......"纵是平日对这些众人冠以的称谓满不在乎,有时倒觉得获此等殊荣实乃有幸,可此时被这空刃如此说出来,司徒静风只觉得双耳不住鸣响,一时双颊微微发烫,忍不住低下头去,竟再不敢去看黄裳人的眼睛。
"你腰间的九天环珮,曾系在一把叫作松风的古琴琴尾。"姬清夜垂着睫睑,舒缓道,"那把旷世古琴,传闻曾为风渡山庄第五公子所有。"
司徒静风看了一眼腰际那几乎早被自己遗忘的东西,苦涩一笑,良久方问,"那么,你救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千夜山庄。"姬清夜似笑非笑,"你心里是如此想的。"
司徒静风不置可否,终于自盘中夹了菜,然而是什么,食之何味,他丝毫不知,只是一笑,"据我所知,姬家没有叫‘姬清夜'的人。"
"姬家的确从不曾有姬清夜其人,"姬清夜面色凝和,仿佛自己口中所述的,是再平常不过之事,"然而六年之前,风渡山庄亦未曾有司徒静风此人。"
司徒静风听后却是剧烈一震,旋即苦涩一笑:这原本,就算不得什么秘密。
六年前,方自亡母,十二岁的他,始知自己原来竟还有另一重身份--苏州风渡山庄庄主的第五子,一个男人风流在外偶然留下的情种。
他遂了母亲遗愿,落叶归根,然而......
强自打回忆中腾出神来,司徒静风置下手中双筷,长长叹了声气,"你居然什么都知道。"
"你错了。"姬清夜细眉微蹙,眸光轻落处,一地清愁,"有一事,我怎么想,也想不透。"
"哦?"司徒静风颇有兴趣。
"人怕死么?"姬清夜问。
"命只有一条,谁不怕死?"司徒静风淡淡道。
"那么......"
"嗯?"
"算了,没什么。"姬清夜已然不打算再说下去。
司徒静风亦未再有追问,抑或是,他深惧某种未知的探究。
两人不再说话,一时夜静得极致,方才的虫鸣已然泯息。司徒静风再度看向对面的黄裳人,黄裳人正侧身望月,月弯如玦。
"我......昏睡了多久?"司徒静风问。
姬清夜望着窗外那仿佛永远也望不透的夜,有些出神,一时没有作声。
"你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司徒静风再度如此一问。
"我并未救过你,权只是收容你罢了。"姬清夜垂睑淡言。
司徒静风久未作声,只是暗自苦笑:"果然......疏离着呢。"然而转念又想:"我自己,不也是......疏离着么?"
不由地,再度苦笑。
"你心中对我存疑,问这样的问题,又有何意义?"再度出声,已是微微抬颔,姬清夜眸光疏冷,冲身边的空刃道,"空刃,送我回房吧,让他好好歇息。"
空刃似欲言又止,末了终是俯下身去,将始终坐着的姬清夜打横抱了起来。
司徒静风见此一幕,一时愕然不解。良久,待那魁梧男子怀中的黄裳人冲自己淡然一笑时,方自转过念头,蓦然起身,禁不住脱口道,"你的腿......"
却只看到那一缕笑飘然逝过,空刃根本不理会他的惊讶,抱起自己的主人扬长而去,消失在夜下长廊的尽头。
司徒静风伫立良久,待双腿麻木,方自坐下。
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揪痛之感。
"千夜山庄的确从不曾有姬清夜其人。"
徘徊在真实与谎言之间,那人却将这句话说得如斯平淡。
可为什么,此时却独在耳边久久萦迴?
还有那双眸,微淡如星芒,淡澈而无俗念,有的只是孤落与绝望而已。
可为什么,眼前尤有两种极至在痴缠?
起身在方才那人坐过之处坐下,眼前又不断掠过黄裳人最后那一逝而过的笑,心中不知不觉有一种渴望在滋生--渴望着灵魂的重叠,好教他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扭头而望,仍是先前旧景,不曾有改。
窗外清风渡,弦月西沉。
夜,不知几时方能尽透?
第二章 东风恶 今非昨
枝叶翻飞的声音,在耳边窸窸窣窣,旋旋荡荡,听来却并不觉着咶噪。
只是仿佛有什么自心上扫过,拂去那深重迷雾中薄薄的一层。
又仿佛有什么滴落在某处,激起一声清荡,漪漪涟涟,碎了开去。
睁眼,目光可及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旧景--床前那张素色纱屏,映着一方窗,天光疏漏过来,微微刺痛着眼,却不及心头的霍然一震。
为什么?明明惧怕着这座城,却终是回了;明明惧怕着这座园,却终是来了;明明惧怕着这间房,却终是入了。
司徒静风猛地爬起身来,胸口如同撕裂般地疼痛,咳了一阵,冷汗顿时侵衣。
忍着痛,朝着那方窗走去,一路,拭了一手的灰尘。
他知道,只消轻轻一推,窗便会开了。
可是,他不敢。
惧怕着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春寒料峭摧梦醒,最是无情东风。
坐上那个人常坐的椅子,倚着窗棂,眸子一动不动,司徒静风固执地望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