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阴沉得一如无物。
满庭的枯枝败叶在不远处老人手中的扫帚下翻飞,窸窣而咶噪,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这位公子,你醒了。"老人停下来,冲着他问道,"身子没事吧?"
"没事。"司徒静风苍白的脸上是十分的愧疚,然而目光却舍不得移动分毫,"累您老人家忙了一宿吧?"
"没事就行。不过,"老人转而微微带有几分责怪之意,"这位公子,你怎么就这般不爱惜自己呢?身子分明这般弱,却淋着雨半夜在外边睡着了?要不是昨晚听人说这园子里有动静,老头子我来瞧上一瞧,岂不是要......"
"老伯,"司徒静风打断了老人的话,"这座园子,如今是您在照看么?"
"没错。"老人回答,既而又问道,"公子您半夜入园来,是有什么事么?"
"没......没什么事。只是......只是......听说过这座园子,正巧来扬州,便来看看罢了。"司徒静风极淡地笑着。
"哦,是这样。老头子原本还以为公子是这园子主人的朋友呢。"老人笑着说,旋即又低吟自语道,"不过也是,他几乎是不怎么跟人来往的。"
"是......么?"
老人没有立即答话,或许是怔了一会儿,总归是一时不明白这羸弱公子的问话,究竟是冲着自己的哪句话而来。然而,待静定过后,老人还是选择了后者。或许,历事丰富的他早便猜到,面前这弱不禁风的男子,不可能只是为得游园这般简单的理由而置自己于一夜疏风冷雨之中。
"他因为腿脚不方便,极少出门,跟本家人也绝少来往,更不要说有什么朋友了。"老人如此回答着,浅浅叹了一声,既而又继续打扫他的庭园。
司徒静风悠悠换了个倚坐的姿势,然而目光,仍是向着了然的穹苍。
一时,庭园里又是静得只有那枝叶聚散的声音。
"公子,可是姓申屠么?"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停下来如此一问。
申屠......麻衣,他果然......也曾在这园子待过啊。
"不是。老伯,"司徒静风毫不隐瞒,"我姓司徒。"随后又加了一句,"苏州司徒。"
老人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或许,在他历经了太多世事沧桑的眼里,昔日两家的恩恩怨怨,原本就合该遂了那些一成不变的轮回定律,看得多了,也便淡了,冷了。
"原来......是司徒公子。"老人只是如此道了一声,旋而又笑,"叫我九伯吧。"
九伯......
司徒静风莞尔一笑,仍是执拗地抬着眼。
"老头子我以前是在姬府做事的,偶尔过来这边别园打扫打扫,也只是瞅过那申屠公子一眼。老了记性不好,一时认错了,司徒公子别见怪。"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扫着,渐渐地走远了。
这边的庭园一时又是极静,而在那不远处,仍是枝与叶的纠缠翻飞。昨夜雨湿尤未干,自无尘扬,却是点滴挂尽疏枝枯木,被了无生趣的天光映照着,似人泣缀泫然。
待老人折回这边的庭园,已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毕竟是老人,纵使看遍了万般世情,堪透了千重苦境,也终敌不过眼下这看不尽的不知承了几世几劫的一园萧索凄离,忍不住喟然叹惜,"唉,这可是当年姬老爷在世最喜欢的园子呢,如今却成了这一付败相。这几年老头子我已是有心无力,若再过上几年,这园子恐怕再无人管,只得落个废弃的命!"
"姬家的人,再也......不回来了么?"司徒静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着。
"姬家败了,在别处还有些产业,就都往那边去了,怕是......不会再回来了。"老人摇头叹道,"唉,无缘无故地就败了,一个家就这么四散分离。这世上的诸般事情,果真是难料得很啊!"
曾经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曲戏唱词,风光旖旎,一句句却唱尽了人世间最沧桑的无奈,最难逃脱的终结。
而于歌者伶人而言,也只不过唱罢便消,消罢即忘的一阙过眼幻梦。
司徒静风一笑拂过。r
试问,这人世间又有几多,不是葬没在种种曼妙虚幻的梦中呢?
老人清理作毕,缓缓走近窗边,"司徒公子,你要是觉着身子方便了,就跟老头子一道走吧。"
"老伯,我可以在这待几日么?"
"这......"老人有些踌躇难言。
"要不,我跟您买下这座园子,成么?"
"这园子老头子是不卖的!"老人似有些激动,"姬家人回不回我不管,老头子便是死也要守着这座园子!"
"老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老人只是听了司徒静风这句未尽的话,愣愣地看着他稍许,神色在霎间便敛住了,精透的眸中是了然的静定--对面那双正决绝地望着天际的眸,浓墨染就的颜色,晕开来,是无尽的愁落与悒郁。
那一夜的疏风冷雨,必然是应着这份执着的悒色吧。
这满园的萧索凄离,定当失落了那最梦寐以求的希冀。
然而,这座早已近乎废弃的园子,还有什么值得期待?值得人们将希望铭刻在它的身上,抱着一个梦而独啜忧痛,苦守着不放?
老人道不明,也猜不透。
只因,他自己何曾不是在这个梦中呢?
苦笑了笑,"公子你要是想住,便先住着吧。只是,这么久没人住,脏着呢。" 无奈地长长叹息了一声,老人抛下这句话转身便离开了。
司徒静风也笑了--在老人叹息的那一霎,他看见空荡天际被雨洗过的地方,掠过一个极淡极淡的影子,蹁跹而素洁。
那是白鹤的影子。
第三章 谁独幽 空缱绻
"饲养的鹤,都是如此。"姬清夜说,"倒是山林中野生的鹤,人来不惊。"
那初初的几日,姬清夜陪着司徒静风逛遍了整座园子,当然还有空刃。
园中景致尤佳,清隽雅淡,便似姬清夜其人。
只是,司徒静风总觉得,有些疏清。
园子里,从来只有姬清夜与空刃,加上自己,也不过三人而已。偶尔来个打扫的老人,也是从来不理人的。
园子叫作"永夜",司徒静风怎么也想不透的名字。
姬清夜笑着说,"一个名字罢了,也要教你劳心费力地去想么?"
司徒静风不禁心滞:又让他猜着心思去了。
园中饲有几只白鹤,总是喜欢离了人远远地于花下闲庭漫步。
碧蓝的天空偶有几抹白云,只是悠悠掠过,经处,连一丝儿痕迹也寻不着。
司徒静风陪姬清夜坐在庭前石凳上,身旁的花树无端飘落一地残红,悄无声息。
隔着月牙门,他静静地看着白鹤们互相用长喙梳理着雪般的羽毛,悠适而自在。初初,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去逗弄一番,可只一走近,它们便尖唳四窜、振翅惊飞,似乎怕他扰了它们的清静闲适。殊不知,司徒静风不过是羡慕它们罢了。
"为什么?不都是‘闲庭鸟,人来不惊;山林鹤,孤绝傲世。'么?"被鹤儿们气到,听罢姬清夜如此解说,司徒静风忍不住扭头,好奇地看着对面坐着的人,问。
姬清夜缓缓道,"本非生于此土,园囿困之,时长日久,自然心生悲悽,以至行为决绝。"说完,清淡的颜容倏然轻漾开些许异色,接着低声沉吟道,"可离了此处,早已捐弃了本能,只怕......也是生无可计。"
"所以,它们总是会飞回来。"司徒静风看着那几只白鹤,目光缥缈,暗自沉吟,"或许,它们已是恋上此处也说不定。"
姬清夜看着他,眸中淡光微微凝沁,忽然道,"你一点儿都不像传闻中的那样。"
是么?"疯四公子"从来只不过嗜酒而生,狂羁度日的一名浪荡儿而已,岂会是如此感怀萦心之人?
"哦?"司徒静风收回远望的目光,见对面人已是微微别开了脸,只得垂眸沉吟。
风细而碎,拂过衣袂,漫过腰际的环珮,一如天籁倏而响绝。
闻着清脆的细声一响而过,姬清夜哀哀一叹,"珮尤在,琴已佚。"
"你怎么知道......琴已不在了?"司徒静风看了他一眼,旋又别开脸去。
姬清夜也未有看他,转而看向身旁的花枝,悠悠道来:"我曾遇见过一位落魄的琴师,他所奏的,便是松风古琴。"
司徒静风垂目不作声。
姬清夜仍旧不看他,继续道,"我想跟那琴师买下它,他不肯卖。"
"为什么......不肯卖?"瞥了一眼看花人,司徒静风依旧敛着眸。
"他说,此琴他只是暂代挚友保管,"姬清夜转过头来,"他坚信,那位挚友终有一日会来取回的。"
"......"或许,他错了呢?
静彻之际,慌乱之余,细指不由自主地又划带起一泓清碎涟漪,自腰际随风飘撒而去。
"若真放得下,留此物又是为何?"姬清夜朝着司徒静风稍稍望了一眼,道,"缠脱独在自心,又岂是外物所能更易的?"
司徒静风暗笑:缠脱独在自心,所以,你眼中才会有挣扎,对么?
对面望过来的淡眸凝了又凝。
许久,姬清夜始又缓声道,"你可知,那把琴本不叫作松风?"
"我不会弹琴,更不懂琴。"司徒静风低声说着。
他从来就逃避着一切与琴有关的事物。琴,他不懂,也不愿懂。
"无须懂与不懂,它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你应该很清楚。"姬清夜望进他眼里。
司徒静风不敢看他,便又垂下眸去,目光不经意落在了腰际的环佩上。
松下风涛,九天环佩。
我的确......早便明白。
那个人,是爱着我母亲的。
然而他,到底是负了她。
"松风古琴,"姬清夜凝望着对座郁郁之人,平淡的面容洇开一丝仿佛痴迷的笑,"它原也有个极好听的名字。"
"独幽,"姬清夜自顾自地说着,"它原本唤作‘独幽'。"
独幽。
是什么人,甘愿独自舔尝这世间最难耐的滋味?
独幽......
是漏断初静时徘徊寂寞沙洲的缥缈孤鸿影?
还是月明星稀夜独坐清疏竹林的怅惘吟啸客?
独幽......
司徒静风持久未有作声,只是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姬清夜也便陪他如此坐着。
待到浓浓墨色席卷四合,姬清夜始抬头看了眼漫天星斗,笑了笑,"明日里是个好天气,出去逛逛吧。"
司徒静风听了这话,始自沉郁中苏醒,却是禁不住地一怔:很早便想来扬州的,可惜碍于与姬家的过结,家人总不许。如今身处扬州,早便有此畅游的想法,无奈......"
"要不,让空刃陪你去吧。"姬清夜望着地上月光流动,月光的影子里,细长的手指正在他膝间缱绻。
"跟块木头去?"司徒静风哂笑,"那我不如出门直截投河算了。"
对面那人抬起细长的眼,轻浅一笑。
而司徒静风后脑勺也毋庸置疑地遭了一记敲。只是,不知是下手之人减轻了力度,抑或是别有他故,总归是丝毫不教人觉得疼痛。
司徒静风正嚷着闹着揉着痛处,对面淡颜之人却倏然伸过一只手来,纤长的手指在他肩头一拂即过,划带起几缕青丝,在夜风中纷扰。
"怎......怎么了?"司徒静风怔怔地看着姬清夜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看着那些丝丝缕缕在静夜里、清风中飘飘缈缈,待一切静定下来,始觉心中微乱,面色莫名地一红。
姬清夜淡淡地望着他,迟迟未语,末了一笑,始翻过手来。
那手,与月也无分别。
手心里,是一撮枝头坠落的碎蕊。
第四章 同尔游 且葬愁
拈起肩头细发间那一片风中飘来的残叶,司徒静风抬眼四望--清扫过的庭园里,依旧是奈不住的萧索寂寞。
独自一人踱着,眼中漫过旧景,心头数般滋味交集杂陈。
原来,有些东西,初初尚未生就,便已散尽了然,如那夜与风间的纤缕缱绻,亦如那一撮碎落的芳蕊,入目之前便已失却最繁重之姿,零落如许。
着眼处,风碎一池春水,瘦石相伴,倚坐顾影无语。
"这园子的确不错,不过一个人住着,是否太冷清了?"
倏然一声清语,破了一园死寂。
司徒静风闻声回神,转身笑唤:"四哥。"
习习微风中,伫着一人,微微湿沁的白袍随意飘展,眉梢眼角微微上挑,清傲之气却藏不住恹恹之色。
"你一声不吭跑没影了,让三哥担心得一晚没睡。"四哥伫着不动,遥对着司徒静风嗔道。
"抱歉了。"司徒静风愧道,尽管深知对于有些人、有些事,只一句抱歉是道不尽什么的。
"跟我说有什么用?"四哥踱步环顾四周,却笑道,"打听了半天才寻来这,整个扬州城,居然没几人知道这园子,果然是明珠总蒙尘啊!"
司徒静风看着对面分明一身乏累的四哥却强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笑了笑:果然,还是那副性子,刻薄到连自己也不肯饶过。
"四哥。"他唤了声。
"嗯?"四哥一面欣赏着所谓的景致,一面应着他。
"我跟你回客栈。"司徒静风如此说着。
"你......不留在这么?"四哥始转过身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憔悴如许的他,眼中,漫过一丝隐逸的迷离与忧痛。
"留不留这,结果都一样,不是么?"司徒静风恍惚笑了笑。
四哥没有作声。
"昨日是我太冲动了。"司徒静风愧道,"三哥他,没事吧?"
"他没事。"四哥未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身前那个落寞的影子。
离去前,司徒静风望着园子发着呆,持久也未有转身。
四哥也便由他,只是伫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等着。
"四哥。"司徒静风忽然唤他。
"嗯?"他随即便应了。e
"其实,三哥说想来扬州,是为的我,对么?"
"你心里明白,就够了。"
"我还知道......"全家人在爹的房前淋着雨跪了一夜,爹才答应让我也跟来的。
饬伯是这样告诉我的。
司徒静风未有将这话说尽,也没有转过身去。因为他知道,此时身后那人眸中必然会晃过一丝错愕的窘色,而那人是不希望他人看到的,尤其是教他看到。
"......,爹他是担心你的伤而已。"
果然,还是这副死撑到底的性子。
"我明白。"司徒静风低眸看着湿漉漉的地面,不知过了多久,又唤了一声:"四哥。"
"嗯?"
"其实,我早就断了来扬州的念头了。"
四哥未有作声,他何尝不知道?
一如风拂萧疏的枯叶般,司徒静风悠悠缓缓地说着,仿佛在诉说着漠不关己的隔世,"三年前,我不方便来,心里日日夜夜念着这,想着要找那个人问清楚,可都教你们给阻了。两年前,你告诉我说,姬家败了,我恨不得立马飞过来,也是教你们拦了。后来,我方便来了,可我......我便是在那时断了来扬州的念头的。"
"......"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得我好。因为不来这看看,我始终是不会死心的。"
"......"
"其实......我有时也会想,也许......那个人......真的......会在这里等我,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