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答案,只知道在学校里,我还能在这游戏中赖皮一阵:除了学生,我什么也不是。
离开学校后,我绕道去买了几本专业的参考书,回到住处,开门即见阳台处,阿达背对着我,在眺望着什么。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开门的声音,一昧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
夕照拉长了他的影子,那因我的喜好而重新墨黑的短发随风轻舞,我默默得看着他,然后玩心大起。蹑手蹑脚得靠近,再猛然一跃而上,在他回头之际搂住他的腰。
"你想吓死我么?"听不多有多少惊讶,他带着笑转身,在我臂上轻轻一拍。
我颇感开心,在那件事情过后,阿达与我的关系似乎又开始起了另外的变化。相处之间,渐渐轻松自如起来,我们谈笑风生,不再有那么多的沉重与无奈,默契得回避一些话题,他的眼睛里,终于开始出现一点笑意--就如刚才那云淡风轻的一拍,于我,甚至比亲吻、做爱,更让我感受到我们距离的拉近。
于是便只有满心的喜悦,我伸出拇指顺着他的眉线轻抚而下,正要开口问声"晚饭做了没?",
门口即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擂鼓状的声音让我们都不由一惊,明明装着门铃呢,是谁还用这种古老的拳打脚踢方式来叫门?
阿达瞟了我一眼,边应声边去开门,可惜我没有聪明到领会他的意思,所以当大门洞开,来人横冲直撞闯进来后,我犹自杵在客厅瞠目结舌。
来人是两个青年男子,我全无印象。不过对方也不废话多事,其中一个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按下某键之后递给我。
我虽感困惑,还是没有迟疑得接过,尚未附上耳际,已然听见大哥低哑阴沉的声音:"阿杰,跟着两个小哥过来,记得别对你身边那人开声。"
来不及问上一句,大哥挂断了电话。
即使隐隐约约得觉察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但我却还是料不到,接下来的事情,居然会成为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第一张。
我向阿达告别,对着他那不无担忧的双眸,刻意作了个鬼脸:"抱歉,你一个人吃晚饭吧。"
他只是笑笑,并没有太多的叮嘱。
我就这样随着那两人出了门,上去一辆黑色轿车。尽管时日不长,我多少还是懂得了这行的规矩,眼见那两人缄口不语,我心头便有再大的问号,也是强行忍住。
鉴于我是个不太能辩东西南北的方向迟钝儿,所以当车驶出了市区,进入郊外后,就全是一片陌生的天地了。
幸好我的惆怅没有太久,很快,车子停靠在某个三层全农家气派的粉红小楼前。
跟着两人,我在三楼唯一一个房间内见到了大哥。
大哥见我,多少还是露出了笑颜,但显而易见,那笑容颇有些牵强。他叫了一声"阿杰",让旁人给我弄好座椅后,便不再作声。
我坐到大哥身边,环顾四周,这不算太大的房间内四壁都站满了人,估计不下二十个。包括大哥在内,人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整个房间内有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火药味道。我还留意到,尽管天没有全黑,但房间内的窗帘却是拉得死死的,厚重的窗帘简直是遮得房间密不透风,室内不得不灯火辉煌。
"阿杰。"在我四处张望之际,大哥突然唤了我一声,我忙收拢视线,专注看向大哥。
不过大哥却不看我,他抽动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继续用低哑的声音道:"阿杰,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大惊小怪。大哥现在不需要你做什么,乖乖待着,好好好看着。"
我张张嘴,一时不知要如何应答。听大哥的口气,接下来似乎会发生什么能让我鸡飞狗跳的事情。
只是,大哥那乌云密布的神色,不言自明,我只要听话就好。
"知道"出口的同时,楼下也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是预感?还是本能?我居然跟着心大跳了一下。
恰在此时,大哥一声冷笑。
第十三章(2)、
对大哥所展露出来的暴戾一面,我自始至终都没有适应--我曾经以为是自己生性懦弱平和,无能适应,难免不知所措。然,生活之后告诉我,并非我真本性如此,仅仅是因为上天没能给予我足够的时间,在大哥的身边......
那时候,近在咫尺的大哥身上所发散出来的肃杀气息,在不大的房间内一触即发的紧张气压,背负双手的男人们身后长短不一的实心铁棍,于我都是遥远陌生。
陌生得没有任何实际存在感。
直到房间里又多了几个人,在大哥开口前,我的思绪还是神经质得停留在"图书馆"上面。
大哥笑着,那笑声不比乌鸦的嘶叫悦耳,他朝场中众人嚷道:"真太好了,你们终于还是来了。我都以为我姓陆的已经请不动各位大哥了。"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笑起来,笑声如从干瘪的喉管中硬生生挤出:"越哥哪里话,只要您吩咐,小弟们哪敢不遵从的?"
"遵从,"大哥站起来,哈哈大笑,"只怕是没找几个‘硬点子'去请,你们未必把我这个越哥放眼里。姓陆的算啥么,哪有跟着别的龙头老大来得有劲,对不对啊?"
他边说边上前去,像爱抚小孩般拍了拍其中一人的面颊。
随着大哥的移动,我的视线也跟到了房间中央,在一派陌生中,蓦然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七弟!
七弟脸上惊惧交集,他混杂在五六个成人中间,更显可怜。他全神贯注得盯着大哥,显然全没有注意到我
事态发展至今,我仍然迟钝到不足以领悟所发生事情之端倪,更不消说来龙去脉。只是全场焦点都是大哥,我亦难以免俗,屏息静气留意大哥的一举一动。
只见大哥笑逐颜开,将场中诸人一一打量过,重新回到为首者前面。
那也是一个西装革履、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浓眉大眼,相貌并不恶,然则他看向大哥的目光中,交杂着惊恐、不安,还有一丝认命的无奈。
大哥嘻嘻笑着,仿佛恶作剧一般,又在那男子的脸上轻轻一拍,旋之负手跨步回座位。
我天真,正以为一切云淡风轻得尘埃落定,就在下一瞬,电光火石间,我听见那个奇怪而沉闷的声音,就像是湿炮杖的闷响;立刻就是七弟尖锐的叫声,紧接来,铁棍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整个房间迅速被惨呼呻吟所湮没。
而大哥这时候才回到了座位,安坐如泰山。
我不知道我当时究竟对眼前这幕血腥的现实作出了什么反应,我想我是没有叫出来。因为几乎就在枪声响起、肉身倒地的瞬间,我的视线与思想就已经全部被倒在大哥脚下的那个男子所牢牢吸引。
那已经不能称作人的人形物件。"它"的双眼瞪得比生前更大,西装也一丝不乱,然而,却不是人了。
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据说母亲临终时候,年仅八岁的我一直待在她身边的,我理当见到母亲咽气的模样。但不晓得为何,那块记忆却莫名其妙得丢失个干净,影踪全无。我知道母亲过世,只是知道罢了。
而如今,直面这真的没有活气的物件,我才晓得,死人原来是这么得死啊。
当"死"作为一个形容词,活人无能去表达其间的无限寓意......不是悲哀,不是恐惧,甚至连一般意义的惊讶都没有,我只是呆呆得凝视着"它",对周遭一切浑然不察。原来这就是死,原来是这么简单?
当大哥晃动我的时候,差点把我的泪给摇落下来,回神才发觉,自己全身冷汗潺潺。
大哥的手揽上我的肩,重重得拍打两下,低声笑道:"傻孩子,被吓到了么?"
我摇头,这种感觉,并不是"惊吓"可以一语概括。
"七弟呢?"我问。
这时候室内剩下的人已然不多,剩下的人都在忙着收拾残局,我扫了一眼,没有发现七弟的踪影。
"断了他两条手,命是给他留下来了。"大哥笑笑,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烟盒,抖出两根烟,将其中一根直接塞到我嘴里。
喷出一口烟后,尽管知道问得白痴,我仍然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大哥瞟我一眼,含着烟而笑,笑完他方道:"阿杰,其实很多事情都很简单,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你要问,我就告诉你,这些人呢,想借机整死你大哥。所以我显畸死他们咯,很简单对不对?"
从大哥调侃的眼神、和善的语气中,完全无法再回想之前的腥风血雨,我一时也无言,该说什么呢?
终究是我所不了解的世界,终究是我不愿涉足的圈子。
人命如草芥,这是地下世界的规则么?刹那时,我只觉得好笑,一个亲眼目睹了凶案的法学专业学生,当他面对这一切时,脑子里可是连一丁点法律相关的玩意儿都没有浮现出来呢。
第十三章(3)、
顺承下来,我似乎应该继续写暴力集团的种种是非纷争,然后演绎一场血泪交织的的恩怨情仇--可叹身处戏码中的我,在搬出这几行字来,亦倍感可笑。
然而不是,在大哥亲手导演的那场噩梦之后,还有些东西值得记一记。就在事件的当晚,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得回到家中。一路上,大哥没有再与我多说什么,他的沉默,足让我感受盗一股可怕的压力。
逃也似得离开大哥,逃也似得冲进家中,当我捕捉到阿达的身影,便健步如飞得过去,将他紧紧揽抱在怀中。
人体的温暖与心跳让我总算喘了口气,阿达回抱我,带着调侃的笑:"怎么了?突然这么热情?想我想得紧了么?"
我不由也跟着笑,笑完了叹口气。阿达给我倒来杯水,我边喝水边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得告诉了阿达。
并非想获取什么同情,或者在我的心目中,阿达与我一般,是身不由己得卷入风云是非的人,我原是这么想,阿达与我,应是同病相怜的。
然而......
他听了我的讲述,看了我不加掩饰的畏惧,倏然就这么呵呵一笑。他坐近我身边,眼神闪烁,轻道:"怎么了?你害怕了?"
这口气让我诧异,分明是带了些微的鄙夷,我看向他,丹凤眼里少见得出现了深邃的、不可见底的墨黑。他道:"你为什么要害怕呢?这不是你早有了准备的事么?"
我摇头,更感到眼前的阿达出乎意料,"我早有准备?怎么可能?我......"
他迅速打断我的话,反唇相讥:"你若没有这样的准备,为什么最终还是答应了你大哥呢?你没有想到后果,就这么轻率?答应了,然后又觉得受不了?口水巾,每个人......都当你是可以承担一切的了,你却还是个孩子......"
这番没头没脑而又劈头盖脸的话,让我愕然,一时间,我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得张着口。
那个样子应该是很滑稽吧,阿达的表情缓和下来,他轻轻碰触着我的脸,眼波流动着说不清的东西,我想......该是有悲哀的:"你知道么,阿杰,你是被他看中的人呢。你大哥也是吧?为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为什么,都会选中你呢?他,从来没有把谁放在眼中,却要跟我说,要你......"
他垂下头,猛然又抬起,冲我一笑。
自然不会傻到去问那个"他"是谁,一股寒意从不知名的地方渐渐涌起,直达心肺。我握紧了拳头,僵在身侧,半天才哽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你别多想。"阿达似乎觉得疲惫,将头靠在我肩上。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了他,扳过他的双肩,对他笑道:"他要我,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阿达也显得焦躁起来,他别开头,亦笑,"他的心事,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若我能看穿他,我也不会--"
"不会被他摆布?"我冷笑打断,体内由寒而热,血液到达沸腾的临界。我倏然站起,盯着闭上了眼的阿达,"你,你接近我,是他的主意?"
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出声,这样的姿态,让我怒从中起,我想摇晃他,甚至忍不住想要挥拳过去,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冲动。
沉默。我们仿佛是在用沉默来战斗,谁先开了口,谁就是妥协投降的人。
他终于睁开了眼,再无一点笑意:"阿杰,你要什么样的答案?"
"你能给我什么样的?"我说这话,声音已低,甚至有些泄气。其实,已经不需要他出口,什么样的答案,我早该心知肚明。
那一刻,只觉得千般的不甘,万般的无奈,我瞪着阿达,想再说什么,只是喟叹后颓然得倒在座椅上。
于是又想起那个他,那一对弯月状的眼眸,含笑而坚定的声音"他可以是你的。不过有个前提,你得是我的。"
像是认错一般,阿达再次靠到了我肩上。
我不觉微笑:"只要是他,无论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对么?我还真的以为,你是我的情人呢。"
他握住我的手,也仿佛在叹息:"我喜欢你,不是骗你的。"
--那你对我的期望又是什么呢?我在心里问,但并没有出声。隐隐约约得感觉,这个我的身边人,似乎也成为了将我拉入修罗场的一股力量,似乎也在等待着我的......改变。
第十三章(4)、
当那个人斩钉截铁得断言"你是我的"时候,海女妖一般蛊惑人心的声音让意识之外不再有任何杂物。然后,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不祥的预感张着双翼在冰层之下随心所欲得舞动。
我们都无能去了解那个人,不管距离多么亲近--就像我也无能去看清大哥。在很久以后,我不得不承认,在有意无意间,我在大哥面前已然竖立了一块屏风,阻隔大哥,以及他的全部世界。
于是,这个故事,我仅是从素姐那里听说的,没有任何真实感,甚至于无法相信这陈年旧事还可以如此直接重大得影响我们兄弟两个的命运。
那像一派老式的江湖电影,有血腥,有罪恶,也有传说中的"义气"。
在这个故事里,有那么一对从小一块打拼的好朋友,也有一个无辜不幸的女人。
听说那对好朋友曾经同生共死,十来岁,双双从马前走卒赤膊上阵血拼起,用血汗铺就一条黑暗社会的攀升之路。请原谅我如此语焉不详,毕竟那个世界的运转已经远远在我的匮乏的想象力之外。或者,毋宁说我不愿去想象,那别无选择的生活。
然后,我知道这对好友曾经情同手足。
在他们不到二十岁的时候,有了各自的女人。区别只在,其中一个找到的是"妻子",青梅竹马的贫穷女人。
中间的故事,仍然是要轻描淡写的,就如同素姐点燃的香烟,冉冉升起的那一缕般轻飘恍惚。
"具体的经过,我也不想多说了。虽然你大哥不知道在我面前唠叨了多少次,我听得都快能说书了......只是,现在讲这些,真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你说对不对,阿杰?"
"你大哥他啊,总说那女人是为了救自己死的,我可是觉得,这跟你大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说,哪有那么蠢的女人,明知道自己老公干嘛去了,居然笨到偷偷摸摸得跟着?那不是找死还能是什么?"
"要不是那笨女人惊了对方,说不定还不至于干得那么凶呢。那天足足拉了十几个,害得我们也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了很久......不过,话说回来,也亏得她替你大哥挡了那么一下,至少还让你大哥多陪了我们这些年......"
--听说,故事的最后,是那个痛失爱妻的人紧抱妻子的尸体,在原地一直木然到警察强行将他带走。
他主动承担了所有的罪责,只嘱咐前来看望的朋友好好得安葬妻子,却从无半句怨恨朋友的话语。
也许故事到这里,本该划上圆满的句号。我们停止述说,给大家一个无限的想象空间,陶醉于一场情深义重、手足同甘苦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