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惊变,马蹄不响,车轮辘辘不闻,轿中人诧异,暗叹一声,呔。
死寂黑暗里,突地拔起火光,亮透半边天,血红不祥。
白地里一行奔走的弱小,外围一圈陌生莽汉,火光映红面颊,马贼与坐骑都露齿微笑,首领的马最静也最剽悍。突突,一匹马咧咧前进三步,马上人开口问道,大雪地里如此匆忙往何方?
是善说笑话的列九青,又逗乐他的同伴。
阴风笑声如鬼火迸跳,原来马贼笑声是这样。
列九青钢刀出手,往前喝问,还不走?
被惊醒一样。
许多双眼睛里都映着青瓦白墙垂柳曲河的家乡,而不是眼前钢刀弯弓骏马莽汉的雪夜。
狞笑。
回应的是奔逃的脚步声,抛去重物的人影都奔逃。
夺命马贼们在身后追捕狩猎,残忍好杀。
惊叫哭号以及猎猎衣袍,弓刀白光。
怵目雪地里不动的只有红轿,以及列九青。
他收刀上前,掀起布帘。
轿中人的面容收入眼中,他心一跳,又一跳。
你是谁,他低声询问。
女人怀抱幼子,脸上死白,却缓缓的哼着歌,是某种安眠定魂的歌谣,眼里无他。
无他,白玉面容像是托生的观音娘娘。
马贼列九青只是把那突兀念头晃过,没有细想,他注视着轿中女人的娇颜,怜爱顿生。
似是他的妻他的孩儿。
这一刻在他自觉是生命地永恒。
短暂的永恒。
遥远的,他又听叫哀号,脸色一变,抓住女人双肩,说,跟我走。
女人只是哼歌,拥着不是他,看着也不是他。
他又重复一遍:跟我逃走。
女人就是不动。
他焦急,无论如何,先转身要去挡来自兄弟们的杀性。
但外边除他以外,并无任何人马,他诧异,分明听见一阵阵回奔的马蹄。
不解,直至望见那雪里红色小河蛇样蜿蜒。
瞳孔紧缩,肝胆欲裂。
破败黑色肢块中,矗立的身形如战场鬼魅穿梭,提命鬼差,举手就是取心挖肝,伸指就是穿脑抠眼,毫不见凝滞留情。
朗朗峻颜,巍巍山峨,凝动于道,玄衣人负手缓行,颜色平常,脚下肢骸翻滚。
何块是他兄弟?何块又是他老大?都化作烂肉。
突然,玄衣人向他而来,他瞠目,策马挥刀,胸腹郁结,有悲愤有释然有愧疚有感伤。
他的一生将没有多久,冰冷寒意卷上刀尖。
袍袖飞雪,坐骑业已被斩断脚蹄,列九青骇然,提钢刀的手不稳,一条手臂自眼前飞过,似曾相识,他跌下马时,玄衣人已过身旁。
那眉角如刀锋刻画,列九青双腿不由自主跪下,低低的哭声让他惊跳,刀上的血痕冷冷,他兀自跪着,提着刀以及惊惧迷惘。啊,他吁吁有口不能言,痛感已夺了先机,断去的左边臂膀在地上陪他。
他身后三尺,玄衣人兀自前行,直到软呢红轿,流水脚步突然徘徊,似要耐心倾听,又似不耐,突然,轿中女人掀起布帘,在说话又在叹息,玄衣人只注视她怀中孩儿,仔仔细细。
最后一首歌谣已毕,女人该心满意足,她伸出枯槁双臂,笨拙迟滞地将孩童拖起,掷出。
"给吧。"
是最后的音符。
滂沱泪水在稚嫩脸庞冻结,孩童呀呀的哭,鼻水拉长一条,落入那怀抱,玄衣人并不制止哭泣,也没有伸手擦拭,只完完全全当作一件事物,像是会哭叫地馒头,或是面团。窸窣声响,转瞬间拾缀妥当,手拈千两银状,腋夹稚龄孩童,一颌首,玄衣人转瞬便消失,无影无踪,去无痕。
女人突然开口念着,念着:不是不报,不是不报。音拖得绵绵长长,似唱似哼。出刀,列九青撑刀弯腰摇晃站起,晕眩间,女人怔怔的眼看他,隐隐哀怜,他也回望,是空茫,心中同左手臂一样空荡。
尔后,一徘脚印扶持着往远处而去。
雪地掩盖一片凄凉狼藉,兀鹰清扫剩余的尸骸,只是时间问题。
争,不动
神霄君自冥想中归来,睁眼时分,第一柱粗香燃过,已是晌午。
座下蒲团发冷,墙上空着的位置,是失却的一把白阳剑,外边隐隐吵杂。
他缓缓垂目,心绪转动,对殿外弟子说,去寻不动。
寻不动,又是不动。
浑原殿外,不思他暗暗咬牙,气愤自脖颈攀上脸。假门三道的手段,天天不断,屡屡挑战他这个师兄权威。自从师尊抱回那孩童,自己得的关心更加少得可怜。
现下师尊自殿中踏出,看也不看,第一句便是冷冷的吩咐:寻不动。
他在这里守了一夜,本就为禀告那泼猴的闹事。
既是师尊要寻,他自然会去寻。
他不满,还是叩首往外间寻找,定要那闹事的不动受苦,他方才能纾解心头郁结。
只是谁也没想到,那撒泼的此时正在师傅偏殿中闹事。
唰唰!
那细白的手腕上一下一下地转,师兄们胸口一下一下的跳。
珠串小弧度大弧度的忽左忽右转旋着。
唰!珠玉盈盈冷光。
狡诘的眼扫过那些僵着师兄们,抬手又是胆颤心惊的数个哈欠,不稳的巅晃。
将神霄君供奉在坛的寒玉珠串挂在手上甩弄,看师兄们满脸惊惶不定,他脸上得意飞扬。
看谁能拿他怎样。
他翘起脚,又颠晃了众师兄心口好几下。
不灭不垢等师弟通知不思的时候,不思脸上一瞬间有喜有惧,喜的是这泼猴要大难临头,惧的是师尊手段一向不轻,这次必定要糟,怕会牵连其它师弟,于是他悄悄带着师弟撤出。
他一干人等走完,神霄君就踏进殿中。
负手而立,面上只一派宁静,甚至没有表情。
嗳呀怎么人都走光了,无聊!无聊!
周遭气氛一冷,不动瞇了眼,先是不满的撇嘴,搓搓手,朝背光的人影看去。
白发玄衣,簪髻翠绿冷冷,静静看他,如一死人。
... ...似曾相识。
先是感觉呼吸一滞,尔后警惕的胸膛中急剧跳动。
这难受感觉,绝对见过此人!
他仔仔细细的看见,一双冷晶朔长的眼。
像是两把锐利的出鞘的剑,冒着冷冷的光。
冷凝的瞳孔如千万根针,密密扎进跳动的筋脉中。
给钉死在原地,不动嘴角的笑冻住,眉间微蹙,张口,咳出一道血箭。
串珠滑入怀中。
弱,惨弱
正如不思所料,不动娇纵的神气没有很久。
张狂的眼刨硌着他,一下一下一下。
先是头发一根根的落地,然后,手背开始渗血,关节喀喀的响。。
头皮发麻。
那玄色的身影仍是动也不动的冷然,巍巍如山。
全身冒汗,他将要小命不保。
眼珠也在涩涩冒汗。
血渍斑斑的嘴角弯了,又垂下,软软地,似叹似唱:师傅呵,师傅。
那是他凝注心神的一句话,绵绵低荡,哀兵讨饶。
二字出口,神霄君凌厉的线条有所松动,但不动知晓,师傅下一步将往外远走,跟以前那次一样不为了别的,只是要将此殿大门上锁,禁闭他!
果然,神霄君动了,往外跨去。f
可怕的悲惨的被禁闭的黑暗记忆似又将逆袭而来。
不,他想,不能够再这样。
抽身离去的流线身形一阻,原来那素手抓着玄色衣袍垂死挣扎。
祇师傅看也不看,拍开,头也不回,行云流水走远。
他立刻抽动鼻子大声哭嚎。
啊啊啊。呜呜呜,噫噫呼哇啊。
真可怜,真可怜。
他在心里自怨自艾。
声音在殿中回响,撞击。
忽见玄色身形去而复返,他心一喜,脸上更加狼狈地哭,早有准备地把红肿双手不紧不松捂在脸前,一边要让狼狈笨拙更显,一边要让人自责,就要羞愧死他!
玄衣黑靴在他指缝间停住,他还是哭,不停的哭号。
直到冷冷的气息自耳边割过,神霄君只问三字:
哭够没?
师傅要他捂脸的手指结霜,确实便结霜。
要他咳血,就这样冷冷的看他。
不动心里委屈害怕,往前一倒,便要扑上,衣袍一挥,赤白脚腕喀拉一声,扭曲他的脸庞。
他更恼更气,哭号只能换成抽噎,撕打蛮缠的心思仍没有退去,只是垂着头。
师傅探手要拉,他便攀势而上,把鼻涕抹上;师傅伸脚要踢,他便向旁滚开,让怀里那串玉珠砸烂,就是谁也别想拿到。
总是有办法,就看师傅是伸手还是出脚。
不动在等,他师傅的穿靴的脚凝住,向前踢出,......
他一滚,撞上殿旁的红柱,噼噼啪啪,碎玉之声响起,神霄君脸色先是一变,看见地上孤伶伶滚着散着的珠串,玉石光辉盈盈,眼里杀意盈盈,眼角又是勾起肃杀的线条,抬脚动作。
师傅知道,不动一向最不会察言观色,个性也最不愿示弱。
定要再闹。
果然,此时额上痛再加上被踢得痛,断断续续的哭声又大了,神霄君颜色脸上不变,心跳稳定,唯有手上青筋突突的跳,此时手上异样有所感,他便往那手臂看去,心里有一瞬间的讶异。
是一个齿痕,多年前留下。
依稀记得是在一个破烂客栈,有小二,有木桶,有野蛮哭叫的小童!
脑中隐隐作痛,神霄此时眼神更冷。
冰雕的脸犹罩寒霜。
更绝妙的,他想,哭声,与今日一模一样。
这时,那哭声暂歇,接着又是抽噎气音一番,不动软软的童音便洒开:"不动不知......哪里做错。请师傅......明示。"
气息哑哑,神霄冷硬的眉目看去,便将一片狼狈收入眼中。
摊在地上的腿脱臼,使不上力,弱!折断小手,手腕红一片,肿起,弱!额上在流血,惨弱!
这凄惨的模样,神霄瞬间下了判断:弱,惨弱,不值一提的小命。
他嘴角微掀,此刻,这是如此疲弱的一条命呵。
唯有那双眼毫不退缩地与神霄君冷晶的眼睛对视,眼神颇有责难的控诉味道。
但神霄明显祇看着地上的碎块,片刻之间并不说话,神情阴鸷。
不思等徒弟要看到,必定早已跪下磕头嘴里再也无半句顶撞。
偏偏面对的是不动。
"师父明示。"
神霄慢慢扫过他倔强小脸,只沉沉问:
"你可知错?"
然而这句话让不动心里更加认定自己占理了,便缓缓的抹脸,说理直气壮:"师傅......,书上说过啊,不要接受别人施舍的,也不可贪财,被欺负便要还手,不动没有错!"
"哦......何谓贪财?又何谓施舍?"神霄的语调与这些问题如同冷刺一样毫不容情的尖刻。
他翻捡记忆中的小童,样貌如何不提,身高半点没长,脾性倒是更长了,会指责他!
不动不知道神霄君想起何事,眼神是冷,只觉没最初那般肃杀。
有点放心。
这时他便摇着脑袋瓜子慢慢的靠到殿旁的大柱上,风马牛不相关的说开:"那时候不思师兄要打我,我呀,我...定然打不过,你又在练功,我只能自力救济啦。"
言下倒是曲着骂他这个师傅失职。
不动他话里你你我我说了一串,瞄了神霄没有什么表情的冷脸,顿了顿方又说道:"师傅你不允许我们拿这宝贵珠串,偏偏只有我拿了,却是为你着想的!"
看神霄依旧冷冷盯着他看没有半点表态,他只能委屈说,这珠串没什么,可恶就在,阻了师傅修行,师傅老是挂心这个东西,当宝贝一样,天天都要来看一看,却不知道师兄弟都要辛苦的擦拭,便是毁去也没什么省得大家天天劳苦。
他说:"不过是一串身外之物,师傅也不应该挂心如此的。"
下了结论,他悄悄垂下头等候师傅的骂。
但是轻轻的,玉石滑过一样,恍若低沉的乐音响起,他迷惑的看着师傅。
啊,师傅怎么......
笑了?
变化太大,他转不过来,脑筋打结。
神霄君唇角微牵:"你说的很对。"
他越怒脸上表情越是平静,还隐隐有喜乐的味道。
他轻轻稳稳在不动身旁坐下,又连连说:"很好,很好,很好。"
心里业已转过千百种杀人的手段。
当这三个很好说完,在其它弟子听来就是要下杀手无力回天了!
此时定当是要面色如土,屎尿齐发。
但,神霄君面对的是不动。
不明白。
不动首先是有些惊吓,然后是迷惘,后来看师傅脸上表情温和,就有点困惑。
照师兄们的说法,如果此刻师傅骂他打他倒也还理解,怎么突然笑了,他脑中混乱,感觉有点不对,应该问师父"在笑什么",还是"为什么笑"?
无论如何看来是躲过禁闭的处罚。
他心里有点松,摸上湿漉漉地额角,倒抽了一口气。
辣辣发痛。
冰冷的气息卷上。
怔忡之间,师傅的手抚上他的额头,十分舒服。
师傅难得亲昵的举动,他先是有点愕然,可就还是开心的接受。
于是也忘记自己方才的小疑惑,看师傅脸色如常不变,就得寸进尺的挤到他怀中要哄。
他到底不够了解他的师傅。
就是不看着此刻神霄君脸上的表情,一般这样的亲昵举动也没有几个弟子敢主动作出来。
应该说是从未有人靠近神霄君三步之内。
这个纪录祇在多年前被一个泼皮小童坏过。
和今日这位,便是同一个,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该死。
冷冷的转着念头,神霄君的手按在不动颈间突突跳的脉搏上,只要一注力,他就要立时七孔流血死去。手来回的滑过颈肩,神霄找着时机,等着不动最开怀的时刻,要按下。
而不动只当师傅是安抚他。
这时朝神霄君浅浅的笑,说,师傅你真好,又温和又可爱的笑,他手顿时按下。
只是怀里那声音软软的说:"我最喜欢你,最喜欢最喜欢。"
毫无防备的,三声最喜欢,那天真无邪的样貌,杀伤力实在!
那瞬间,神霄君只是看着他不知死活的模样,垂下手,一边合上眼,呼吸吐纳。
脸色更加难看。
他想:自己此刻既然不下杀手,那必然是得要再养一阵子。
就再养一阵......也好。
他本是喜怒不定之人,常顺心做事,此刻炽热杀念已过头,片刻间自然是心冷如止水。
只是方才强行把暴涨的力劲收回,胸口还是气血翻涌。
便默默坐着,不再思想。
不动不知道自己差点死去。
不动不知道,因为他兀自忙着把鼻涕蹭师傅身上。
还找寻着那摧花的辣手把玩。
师傅身上温度温温的,他也很喜欢。他不知道,那是给气的。
所有弟子跪在殿外,为首的是不思。
当他们看见师尊冷冷『抱』着那泼猴走出时,脸上又是吃惊又是讶异,当然还有些感叹庆幸的,虽然这小师弟不讨他们欢心,但怎么说,都是同门情谊。
那凄凄惨惨的模样...
会说会笑的嘴也静静闭着,死了一样的闭着,哪见平日张狂?
泼猴那模样不知死生,但他们武功皆有小成,尚且能感觉一丝气息,便权当做师弟没事。
不敢多加揣测师尊用意,只迅捷的叩首不敢再看。
他们脸上的精采表情变化自然落入神霄君的眼中,垂下手,平平交代:"不必备膳。"
玄袖翻转间,人已在三丈外。
此刻这般不寻常的亲昵,不知道师尊是又打算施为什么样的手段。
直到师尊远去,风一吹,众人才惊觉皆出了一身冷汗。
片刻不到,各自低头离开。
第二柱粗香已点上。
狂,十分
晃悠悠,白发如霜,容颜冷酷俊美。
淡淡萧索,俨然是燥热杀性退去的空无。
此刻,那本该如古井寂静的眼,却突然迸发点点精光。
冷光四溢。
神霄君孤傲的挑起眉间。欲脱去衣物的手,却被耳边细小的呼声阻住。
侧目而望是一人,孩童的体态。
噫,噫。是不动低低的叫。
不动他祇感觉自己昏昏睡去,却睡得十分痛苦,梦里有飞石猛兽加身,肩胛紧咬着的利齿,森森白牙,冷冰的液体,寒气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