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就算青年身边没有那个令人提心吊胆的国师在,小侍女忙躬身一拜,再不敢随便造次。
姬璇失笑,仅管待了数月,他仍是不惜惯宫中这些繁文缛节,挥挥手,他看著四周忙碌穿梭的内侍,问道:「今天是怎麽回事,我不记得承乾殿有这麽热闹过?」
海棠当即明白青年的意思,但见她像听到什麽恐怖的事情般,肩膀缩了缩,不由自主的向姬璇靠近一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傅您有所不知,最近宫里有刺客闯入,正闹的鸡犬不宁呢。」
「最近......」姬璇迅速捕捉到她话里至关重要的子句,眼睛闪了闪,青年想到了什麽,「你是说,最近这几天宫里陆续都有刺客闯入?」
「嗯。」小侍女应了一声,转头张望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注意这里,又道:「前阵子在慈宁宫、广夜宫、昭云殿夜里都遭刺客闯入,皇帝雷霆大怒,一方面加强宫中警卫,一方面又下旨不许任何人把刺客的事情传出去,除了值夜的官员外,朝臣们大都不知这件事。」
「娘娘因为担心太子,所以派我来这里关切。」
「这麽说......昨天刺客也闯入承乾殿了?」z
面对太傅严峻的表情,小侍女不敢怠慢,忙点了点头。
那麽太子他......姬璇抿抿唇,摆摆手让海棠退下後,自己随後也踩著长廊快步离去。
进到里厅的时候,公孙烨如往常一般坐在书案後,桌上摆著本摊开的手抄书。
「太傅今天来迟了呢。」公孙烨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除了神情有些倦怠外,看不出有什麽异样。
姬璇歉意的笑了笑,眼睛不著痕迹的打量少年,好半晌,视线最後落在後者半掩的手腕上,仔细看的话,隐隐能看到那一节包扎过的痕迹。
像是察觉青年的视线,公孙烨快速拢起袖子,没事人一样的翻动著书页,动作自然的彷佛只是不经意的一个举动。
明白少年不轻易信任人的倔强,姬璇在心里叹了口气,冬阳虽和煦,终就只是暴风雪前的假象,就如同这个皇宫内苑,再辉煌风光的表象,腐蚀的都只有人心,其中的血腥、肃杀,却是建立在同族人的钩心斗角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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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後,理应是授课结束的时间,然姬璇却不像往常般直接离去,他若有所思的坐在原位,凝视著窗外,午後残阳照在他优美的脸部线条上,如同渡著一层薄金,制造出一种如诗如画的美感。
望著年轻的太傅,公孙烨被吸引似的不自觉呆了半晌,突然青年转过头,他慌乱的想把视线掉开,却没堤防到对方迳直捉住自己的手腕,看似纤细的手指,却异常的有力,公孙烨一时挣脱不开,任由对方揭开衣袖,露出其下才包扎不久的伤口。
「......」姬璇静静端详了半晌,突然站起身走到门口,招来内侍说了几句,回来後手里却多了把剪刀。
姬璇用剪刀小心翼翼的剪开绑在外侧的布巾,揭开染血的纱布,公孙烨呆呆看著他动作,一时竟忘了要反抗,伤口已经止了血,乾涸的血渍变成恶心的暗褐色,青年又拿起布巾,放进宫女方才拿进来的热水盆子,拧乾後又让少年把手腕举高,仔细的擦起伤口上的污血。
伤口长度大约有三、四厘米,不深,然上过药的伤处却青黑一片,显是中毒的迹象,皮肤狰狞的向外绽开,露出里头鲜红的血肉,姬璇脸沉了沉,让宫女换了盆热水,再次清理伤处。
过程中,公孙烨只觉得伤口麻麻痒痒的,带著些许刺痛,看著青年沉静的表情,少年出奇的没有推开他。丢开脏掉的布巾,姬璇从怀里拿出一只乳白色的小瓶,拿掉封盖的时候,一缕无以名状的香味顿时在屋内弥漫开来,清幽淡雅的香味,给人一种镇定凝神的感觉。
淡黄色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少年握紧拳头,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片刻後,盘绕其上的黑紫退去,伤口开始发红变热,温暖的感觉令公孙烨有一瞬的错觉,彷佛那是母亲的纤纤柔荑,美好的让人眷恋。
「这样就差不多了。」替少年重新包扎好伤口,姬璇把手沁在热水里洗一洗,像是为自己的成果感到满意。
「啊?」少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请太子以後还是小心行事,切莫估错情势,反而惹祸上身。」姬璇淡淡道,起身整了整衣袖,虽然面上仍是那副淡然的眉眼,公孙烨却可以察觉出前者话语中的关切。
这个人,是在关心他吗......目送姬璇离去的背影,少年虽然想极力否认,心里却涌起一种淡淡的愉悦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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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刚走出承乾殿,後头便听得有人叫唤自己的声音,姬璇转过头,看见一个小太见气喘吁吁的向他跑来。
「公公有什麽事吗?」待後者喘过气後,姬璇方温吞问道。
小太监颔首,「皇上有旨,传太傅到御书房议事。」
姬璇闻言一愣,入宫几个月来这皇帝是第一次传召他,但转念一想,忆起皇宫这几日的情形,青年旋即明白过来,「无尘这就过去,还请公公带路。」
被皇帝指名召见的不止姬璇一人,御书房里除了禁军侍卫长外,还站著燕昊、左右丞相庄清和顾安等人。身著龙袍的皇帝负手而立,清俊的面孔比起常时还来的严峻,两只眼睛下泛著淡淡的青紫,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男人的脸孔略显苍白,从那盛气凌人的气势中隐隐透出一丝疲态。
但那似乎只是一种错觉,眨眼间男人又恢复了那杀伐决断的帝王,明黄色的衣袖一晃,公孙翊回身坐回龙椅上,凌利的眸子扫了众人一圈,不意外的落到姬璇身上,眼帘微阖,皇帝缓缓道:「这几日的事件,爱卿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公孙翊指的是刺客昨夜闯入承乾殿的事,而不直接坦述一方面是为试探自己,另一方面也是探查可有宫中之人将风声流露,姬璇拱拱手,斟酌著用词回道:「微臣略有耳闻。」
皇帝静静的凝视著自己,过於沉静的气氛几欲逼人窒息,好半晌,男人方露出像是满意般的表情,眼底的锐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往常带点轻挑的笑意,姬璇注意到身边有松口气的声音。
公孙翊又将目光转向穿著黑色官袍的高大男子,禁军侍卫长忽然单膝跪地,顿首道:「臣等护卫不力,罪该万死,请皇上赐罪。」
「刺客两次三番闯入内宫,甚至惊扰到太后,禁军责无旁贷,等事件终了後,朕自会再行惩处,你平身吧。」皇帝摆摆手,脸上仍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屋内静默了半晌,公孙翊瞥眼转向了垂首站再门边的内侍总管一眼,後者会意,招手唤来一个小太监,半盏茶的工夫,总管太监双手捧著一盖著锦布的托盘,慢慢走到五人面前。
「朕今日传众卿家过来,就是想让你们看看这个。」公孙翊抬手,示意内侍总管把布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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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众人进皆面面相觑,又都不约而同的注意到太监手里的托盘上,那是一支雕琢精致的短匕首,刀刃上沾了点发黑的血迹,几个人向前走了几步,欲看清匕首上的痕迹,公孙翊见状,笑道:
「庄爱卿可以拿起来看看。」
庄清顿了顿,还是依言拿起匕首,在手里翻转了几下,看到上头纹路的一瞬间,一向处变不惊的老人脸色变了几遍,两道白眉深深蹙起。
「白兰......」庄清沉声道。r
「什麽?」顾安脸色一沉,抢步上前端详匕首,攀爬在黑色握柄上的,赫然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白兰花。
「这怎麽可能,那个人不是......」侍卫长陈易德亦是大惊失色,不可置信的盯著顾安手里的匕首。
只手撑在夹边,皇帝像是满意他们的表情般,唇线勾出愉悦的弧度,「看来各位卿家都想到了,白兰花,就是当初我三皇子欲逼宫篡位的标志。」
姬璇闻言皱皱眉,这件事他倒是第一次知道,现在在这御书房的,应该都是深得皇帝信赖,官龄多年的人,然公孙翊却把他叫到这里,让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得知此等重要的大事......
这......根本就是诈欺!
很显然的,这是一件被牵扯进来就无退步的路,姬璇在心里恨恨的咬著牙,却又无可奈何。
半晌,皇帝将视线转向燕昊,那个直到现在都默默不语的男人,亦是未有任何表情变化的男人。
「匕首,是在太子寝殿找到的,应该是刺客与烨儿周旋时失手掉的。」这句话显然是对姬璇说,「燕爱卿,我记得那孩子,是关在你所管辖的死牢吧」
说著这话的公孙翊表情平静,淡定从容的样子让姬璇几乎要以为他说的不是自己的亲子,只是个毫无干系的囚犯。
燕昊沉吟了半晌,方颔首道:「是的,皇上。」
皇帝不语,只是静静的望著他,被对方那诡异的眼神盯的全身不自在,燕昊拱手,长揖到底:「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三皇子仍关在死牢里,两年来一直杜绝与外在的一切接触。」
「老臣也觉得此事另有蹊跷,这几天闯入的刺客对皇宫极甚熟悉,背後恐怕是大有来头。」庄清接著道。
公孙翊看了看老人有些苍白的脸色,遂而一笑:「既然庄爱卿都这麽说了,那麽朕就将调查的工作交给你,希望先生不要让朕失望了。」
说是召见朝官於御书房议事,姬璇却觉得这短短一个时辰如置身在滚水般的难熬,这是场审讯,一场皇帝考验臣子们的审问,看著那嘻笑平常的眉眼,姬璇总算见识到卫君公孙翊那深不可测的手段。
姬璇突然觉得,今年的仲冬,比想像中还要冷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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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阴暗潮湿的走道上,四周尽是漆黑不见底的石砖墙,袍子拖在地面的刮骚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前方狱卒手上火炬微弱的光线,明亮了姬璇周身一小块方地,但把视线放远,面前的走廊便如一只嗜人猛兽,把光芒如数吞尽,只徒留无尽的黑暗。
燕昊并肩走在青年身边,半晌,发现对方慢下的脚步,「怎麽了吗?」他问道。
姬璇却彷佛没有听到般,星眸映著晦暗的廊道,视线焦距在走廊的深处,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在一刹那闪过,但下一秒,便又恢复那死水般的宁静,姬璇眯了眯眼,像是突然清醒般的偏著头,注意到燕昊正在凝视自己的目光。
「怎麽?」他漫不经心的问道,看起来好像对方说什麽都无关紧要的样子。
听到对方竟说出和自己相同的问话,燕昊无奈的笑笑,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跟著他停下脚步的狱卒继续带路。
死牢,就如同它的名子一般,是个充斥著绝望气息的牢狱,历代皇朝以来,专门关押政治重刑犯的皇亲贵胄和死囚,位在皇宫外庭,紧临著邢部。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只闻磨刀声霍霍,与拖地的锁链声,对其内的刑犯来说,与其成天恐惧著未知与死亡的折磨,倒不如一纸文书,一刀给他们个痛快才是最好的救赎。
沿著那彷若无止尽的长廊走了约半刻钟,期间隐约能看见铁栏里囚犯败破的身影,那空洞的眼神,就跟这萧索残坏的牢笼一般,散发著死一般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火炬的光源缓缓停下,姬璇这才发现他们竟走到了廊道的尽头,一道看来布满锈斑的铁门竖立在眼前,层层的锁链盘绕在门把上,像一只深色的巨蟒,隔绝内外两个世界,片刻後,他听得身边的男人淡淡道:「打开门。」
狱卒应了一声,锁链与铁门碰撞的声响成为死牢里唯一的声音,在刺耳的杂音中铁门被缓缓响後推开,一阵陈腐的霉味飘出,那彷佛是一种来自地狱深处的气息。
铁门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狱卒当先领进,飘摇的火炬勉强能映出牢房里的大致模样,燕昊站在原地没动,抬起一只手臂,做出『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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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璇走近一步,靠在门边往里面看了一眼,牢房的地板铺了厚厚一层灰,像是许久没有人走动过一般,在火炬微弱的光线下,姬璇看到角落盘据著一团黑影,一条条的锁链从黑暗深处延伸出来,分别固定在牢房内的四根梁柱上。
「......」姬璇面无表情的黑影身上瞅了一眼,随即皱眉退後几步,像是里面有什麽凶兽猛禽般的厌恶。
再次回到光亮处的时候,姬璇只觉得崇京的空气从来没有这麽新鲜过,过午的天空虽然早已昏暗下来,但比起死牢内的阴郁仍是好上太多,他可以想像,一个在那种地方过了两年的人,会变成怎样生不如死的模样。
青年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歪了歪头,对著身边的男人冷冷道:「你最好有个很好的解释。」
燕昊闻言只是笑笑,掀起等候在外的轿帘,「今晚不是打算在宫中值夜吗,快过申时了,坐轿子必较快。」
虽然明白男人只是在转移话题,姬璇却也十分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跨上辔辗,第一次与燕昊共乘一轿。
根据这几天负责巡守的侍卫口中说到,刺客的出现地点通常是後宫,时间在酉时至戌时左右,几乎是皇宫普遍熄灯的时间,由此可知,此些刺客不仅对黄供内部结构有甚详的了解,也对巡视守卫的行经路线与时间点了若指掌,才能每次出现的地点都巧合在无人的时候。
两人值夜的地方是位於外宫与後宫分界线的群英殿,平常就是为了让执班或夜不归宿的官员下榻的外殿,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站在敞开的雕花桧木门前,姬璇仰首观著夜色,任寒气扑面,青丝飞袂。
「到里面来吧,待在门边太久要得了风寒就不好了。」男人温柔的嗓音在身後想起,话刚落下,姬璇便感觉到肩头一暖,男人拿著披风套在自己身上。
姬璇一怔,随即狐疑的看著他,这家伙最近到底是怎麽回事,从挟饭菜、掀轿帘、到现在披外套......这种亲密的举动......
等等......亲密!d
姬璇被自己联想到的想法吓到了,想到这个如狼似虎的男人会有这种类似关切的举动,姬璇就全身一阵忍不住的恶寒。
「怎麽用这种眼神看我,三世子。」燕昊眨眨细长的眸子,姬璇庆幸自己还没用过晚膳,不然看一个大男人装可爱实在不适合肠胃蠕动。
斜睨他一眼,不知为什麽,听到对方用过去惯常的称呼唤他,姬璇原本略显紧绷的肩膀竟慢慢放松下来。沉吟了半晌,看了看被云层遮蔽的天空,青年决定接受男人的建言,转过身,缓步向里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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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昊施施然的跟在後头,室内在暖炉的烘烤下与外面的夜寒形成了天差地别,他随意的往柱上一靠,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今晚不知能不能见到那些"贵客"?」
姬璇看他一眼,道:「会的,如果猜的没错,那些人这几天在後宫内乱闯只不过是为了混淆我们的注意力,他们的目标,应该还是承乾殿。」
「太子?」燕昊讶异的偏偏头,「如果真是如此,他们又是为何要在昨夜先打草惊蛇,不但跟太子大打出手,甚至还将武器遗落在原地,你可不要跟我说那是他们大意粗心。」
姬璇瞪著他,想著这男人还想装傻到什麽时候,「这种事很容易理解,刺客近日内频频闯入後宫,禁卫军一定会将兵力与守卫都集中在此,在经过昨日太子遇刺的事件後,皇上必定会增加警备,将大部分的巡卫兵都调往後宫。」
「所以?」
「从侍卫的说辞来推断,刺客一定不只一人,刻著白兰花的匕首是个开始的信号,藉著在多处引起骚动混淆视线,刺客在伺机刺杀太子。」姬璇沉著脸道。
青年没有说出来的是,那把匕首他很熟悉,与今天在死牢里看到的三皇子无关,那把匕首上的刻痕,与昨夜他在那座郊外的别院里,那些黑衣人手上的大刀一模一样。
燕昊维持著原来靠著柱子的姿势未动,张开嘴,正想说些什麽,突然神情一顿,眼睛如利刃般的扫向门外,姬璇也像意识到什麽般同时转过头。
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正慢悠悠的向他们这边走来,缓慢而踏实的声响,只属於一般未习武的男子,分辨出这一点,两人眼中的锐利霎时消去大半。
来人果然是向著群英殿而来的,看著缓慢进入视线的中年男子,青年不解的偏著头,起身走到来人跟前,弯身一揖,「右丞相来这儿不知所谓何事?」
「老夫心系太子安危,知道国师和太傅今晚负责值夜,特来问候一番。」右丞相顾安和蔼的笑著,目光转向燕昊时,笑容有和缓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