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璇的态度太过坦然,公孙烨反到不知如何反驳,瞪直一双凤目,僵持了良久,方缓缓吐出一口气,不情愿道:「太傅无须多礼,本宫才是要请太傅多多指教。」
尽管心中再不甘不愿,公孙烨还是做足了礼数,姬璇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一点赞赏,从案头看到几本书卷,姬璇拿起一看,蓝色的手抄本上,写著『资治通鉴』四个大字,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寻常皇家子弟四、五岁便开始学四书五经,到了公孙烨这年纪就变成研读帝王之道、治国良策,而这也正是他头痛的。
姬璇亦是皇族贵胄没错,但那也是七岁前的事了,离家十三载,什麽都变了,虽然现在为了一些原因入朝为官,穿著石青朝服,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还是个道士,那个曾经在凌霄山上自由自在,不为任何东西所束缚的逍遥观弟子。
帝王之学,怎能由他一个不问政事的山野道士来教授。
「敢问太傅今年贵庚?」正思忖著,太子的声音突兀的插进来,姬璇回过神,看见的是公孙烨不以为然的表情。
「殿下言重了,微臣今年虚渡二十春秋。」姬璇道。
哼,也不过长我五岁,公孙烨在底下小声低喃著,姬璇转头装做没听到。
「那麽,」公孙烨露出诡异的笑容,「本宫听说太傅是来自三十二福地的洞神法师,想来是精通星相之学,如今天下七分,以太傅来看,七国究竟能不能大一统,又是何国能站上顶端?」
姬璇一愣,万没料到太子会问到这个问题,从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就知道少年是存心刁难自己,姬璇低头寻思了片刻,正在斟酌词汇,就听到外头传来了敲门声,让书僮开了门,一个宫女打扮的俏姑娘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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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俸皇后娘娘譩旨,请太子到慈宁宫一趟。」来人躬身一福。
「母后有说是何事?」公孙烨狐疑。
「娘娘没说。」
「知道了,本宫待会儿过去。」公孙翊冷冷道,却见宫女还处在原地,怯生生的往自己旁边看,「还有什麽事吗?」语气已略显不耐。
「是。」宫女忙低下头,声如蚊呐道:「娘娘还说,请太傅一起过去。」
「......」皇后要我过去,姬璇蹙起眉,有些不解的想著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后此番用意。
想起上次那内侍太监的话,现在的皇后甄氏并不是当今太子的亲母,所以他可以理解公孙烨的冷淡,据说这太子的亲母琳贵妃当初在产子不久後突然暴毙而亡,皇帝知道後也未多加追究,其中原因便在长久岁月的掩饰中被抹煞,反正这皇宫多少年来都不知埋葬了多少含冤孤魂,事实的真相旁人自然也就无暇再去猜测。
不过这些并不是姬璇在乎的,他无意也不愿踏进皇家这个大染缸里,更何况他来这里还有要事待办。姬璇心下不悦,面上却是不显,他嘴角微勾,含笑著看向略有些胆怯的小宫女,道:「可否请娘娘稍等等,微臣这就和殿下一起过去。」
小宫女登时满脸通红,看著姬璇有些茫然的脸色,公孙烨同时黑著脸想,这家伙八成不知道自己的微笑带有何种杀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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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璇不快不慢的走在长廊上,北方的天气寒凉,不过初秋枝叶便泛了金黄,间和杂著几丛翠绿、几株麻黄,在晌午的暖阳照耀下,折射出迷人的色彩,但姬璇只是大致看了两眼,脚步看似閒散,却没有半刻的稍停,他巧妙的避开有人迹可寻的地方,这并不容易,偌大的皇宫内院,光服侍的宫女太监就不知有几千几百,更何况那随处可见的禁卫军。
他大致想了一下,从这两天的观察来看,方才与太子所处的承乾殿位在这皇宫的东面,而自己离开後便一直往西走,这都快到长生殿的范围了,想到此,他倏地停下脚步,往四周探看,两道细长的柳眉不其然的蹙起,他现在的位置应该是紫南苑的内殿,原先住在这的妃子早在多年前病逝,荒废已久,这种空院皇宫里多的是,平时人烟罕至,但姬璇却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人声,从偏殿深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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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好大的胆子......」低哑的嗓音隐隐传出,平稳淡定的声线里藏著不易察的怒火,姬璇闻言一怔,左丞相庄清。
「......就算......我也无所顾忌......」紧接著传来的是一陌生的男声,那份自信与倨傲,不需实眼去看便能从声音里感觉出来。
姬璇呆了呆,心跳随即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这个人......这个人是......
他一时松了警戒,没猝防周身的动静,突然腰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姬璇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身子便一轻,整个人被腾空拽上了房梁。
姬璇这辈子从没这麽懊悔过,该死,他竟然让人有机可趁,而且就连对方什麽时候近身的都不知道,这个认知让青年大受打击。
不等他挣扎,腰上的力道猛然收紧,姬璇闷哼一声,整个身体贴在来人宽厚的胸膛上,连心跳声音都听的清楚,半晌,耳边传来那人的低语:「不想被发现就别动。」
姬璇不知道那算不算威胁,亦或是警告,不过他却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只因为那人他认识。
「燕国师。」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那人嗯了一声,手上依旧没有放松。
撇撇嘴,姬璇不想承认,这一刻在知道来人是他後,自己也随及松了口气。
底下两人似乎结束了密谈,随著"喀嚓"的木门推动声,老人和一个姬璇不曾见过的男人陆续走出,往不同的方向各自扬长而去。
等了片刻,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姬璇方开口道:「可以放开了吧。」
「什麽?」男人装傻。c
白了他一眼,姬璇豪不客气的把腰上的爪子拍掉,燕昊露出"可惜了"的表情,翻身下梁,看著适才男人离去的方向,青年彷佛在强忍这什麽似的,深吸了口气,神色复杂的问道:「他是谁?」
没头没尾的问题,但燕昊却听懂了,顿了顿,他不答反问道:「他是谁重要吗?」
姬璇握紧了拳头,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如此反覆了几遍,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问题,燕昊见状轻轻的叹了口气,握住青年的手,制止他近乎自虐的举动。
掌中的手骨感分明,五指修长白皙,在指腹处有几块粗茧,是长年握剑的痕迹,明明是属於成年男性的手,燕昊不知怎麽却有种不想放开的冲动。
「他......那个男人的身上......有二哥的气息。」良久,姬璇才从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
闻言,燕昊愣了愣,只是这样会让你有这麽大的反应?青年这句话显然没有说完,燕昊皱著眉头,然而姬璇却是不予理会,乾脆的转身,沿著长廊自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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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对方是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燕昊耸耸肩,跟著追上去,两人并肩走在通往宫门的长廊上,一时无话,气氛顿时变的僵硬而胶著,姬璇当时并没有多想男人怎会刚好出现在那里的事,此时一想,倒也觉得傒翘,自己是因为对皇宫的不熟悉方偶然闯入内殿,但燕昊呢?总不可能是同他一般,因为迷路而碰巧听见庄清和那不知姓名的男子的谈话。
越想便越觉得不对劲,姬璇抿著唇,心思百转间,迎面正好走来两个手捧铜盆的宫女,青年一时不察,心不在焉走路的後果便是差点造成碰撞──
姬璇只是觉得身体重心突然一斜,耳边听的宫女的惊叫,他回过神,稳住自己身形的自然是走在身边的燕昊,而险些让他撞上的小宫女显然就没这麽好运了,但见那铜色盆子滚落,里头的液体洒了一地,小宫女让另一名同伴搀著,大概是受了点惊吓。
「啊,真是抱歉。」姬璇弯下身想拣起铜盆,小宫女见状连忙蹲下身子,在姬璇手触到前将之捡起。
「不,是奴婢不好,就不劳烦大人了。」这声音有些耳熟,姬璇抬起眸子,正对上一张写满惊惶的俏容。
「哎,是你啊。」不正是方才在承乾殿见过的小宫女吗。
小宫女眨眨眼,显然也是惊讶,「太傅?」一时管不住嘴,问话就脱口而出:「太傅不是上娘娘那边去了吗,这麽快就回来了?」
姬璇略显尴尬的点点头,看著对面倏然又满脸通血的小宫女,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俩人相顾无言,四只眼睛聚在一起,倒有些眉目传情的嫌疑,燕昊被晾在一边许久,自然不乐意了,装模做样的乾咳了声,沉声道:「你是那个宫里的,什麽时候有权质问二品官了?」
小宫女一听这话还不吓的花容失色,谁不知这燕昊是皇帝身前的大红人,惹了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腿一软,就这麽跪倒在地,却是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一旁默不出声的同伴看在眼里,也暗暗叫糟,赶紧跟著跪下,告饶道:「奴婢梨花,为皇后的贴身侍女,这是奴婢的表妹海棠,因为初来宫中不知规矩,还请国师大人有大量,饶了她一次吧。」
燕昊本也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见人儿这麽大反应,也不奇怪,当下冷哼了声,权当作回答,一拂袖,拉著姬璇迳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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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宫门,自有轿帘等在宫外,姬璇不著痕迹摆脱了男人的手,绕过轿子往大街上走去,燕昊知他是恼自己方才对那两宫女的态度,无奈的笑笑,消停半晌,对那车夫使了个眼色,便向那渐渐看不见的背影走去。
午时过後,朝霞染了满天,崇京却还是人影如炽,赶紧赶慢,也分不出是为哪出,姬璇忍不住好笑,从前只当自己生於红尘之外,心如浮云,不受外界半分干扰、束缚,如今走在官道之上,虽不是心甘情愿,心境倒也是有所不同。
一路无话,回到国师府後,也是掌灯时分,两人各自坐在饭厅里的东座和南座上,姬璇没什麽,这燕昊却是这十几日来二次出现在饭厅,依著下仆渐次送上晚膳,席间又是静谧,燕昊看了看姬璇,夹了块鱼肉给他。
「嚐嚐看,这是今早从鱼贩那运来的鲫鱼,挺鲜的呢。」燕昊微笑道。
姬璇看著碗里白嫩嫩地鱼肉,蘸著油润的汤汁,看起来的确是诱人吃食,他皱眉望向男人,暗道这家伙是不是脑筋出问题了。
想归想,这毕竟是人家的好意,姬璇几口把鱼吃掉,同时也开始犹豫要不要来个礼尚往来。这明显是个困扰他以极的问题,但见青年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放松,那筷子夹了菜,总会悠悠的盪过男人碗前,但很快的又放进自己嘴巴,姬璇吃顿饭从没像今天这麽难受过,庆幸的是男人始终低著头,没能看见自己脸上掩不住的心虚。
眼见盘中的菜食一点点的减少,姬璇看见最後一个水晶肘子,瞅了瞅男人,发现後者也是看这个方向,当下心一横,状似不经意的夹菜,在顺势放进男人碗里,不等对方反应,姬璇连忙站起身,道了声"吃饱了",便匆匆离席而去。
燕昊目送著青年的背影,又看了眼碗中的水晶肘子,嘴角微不可察的勾起。
进得梧桐院,远远便见著了屋中的灯影,那烛红朦胧一片,在夜晚显得分外凄迷,姬璇轻轻推门而入,脚方沾地,便瞧见黑暗中那背著光的身影。
那人似听到声响,缓缓转过身来,石青色的衣袍旖旖摆动,贴著人影修长的身形,走到灯光下,晃动的烛火在那人脸上闪烁,称得是眉目如画、远山如黛,姬璇淡淡看著这跟自己如出一彻的容颜,道:「紫焰。」
那人点点头,冰山似的脸上表情全无,姬璇这才体会到简枝雪当年为何会如此惧怕自己的原因了,原来这张脸不笑的时候还真有那麽点恐怖阿,姬璇暗忖道。
"姬璇"淡淡瞅了自己一眼,脚步轻转,一旋身,又变回原来的剑眉星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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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璇"淡淡瞅了自己一眼,脚步轻转,一旋身,又变回原来的剑眉星目。
「皇后有说什麽吗?」姬璇踱著方步来到木桌边,替自己斟了杯凉茶。
秋天的晚风凛冽,紫焰先是上前将窗子关紧,这才来到青年身边,他歛眸沉思,双眉像是想起什麽讨厌的事情般皱起,冷冷道:「那女人只是唠叨了很久,让你好好照顾太子,东风便会吹向你......」
一句话,姬璇便明白了皇后的用意。
东风属春生,属木,木旺於春,柳荆,便是右丞相顾安的表字。
姬璇当初听闻皇后要自己与太子一道过去的时候,便已大致猜到了用意,皇后的娘家与顾氏为近亲,这顾安八成是甄氏的叔舅之辈,这才会有说项的嫌疑。
如今朝廷的双相制方造出这种景象,这左右派系恰可以让朝政呈现一种微妙的平衡,听出皇后的弦外之音,很明显是让他选边站,会看上他一个不干内政的太傅,想必也是知道了那花签封官的传言,能够让皇帝如此亲睐,想必他姬璇如今在百官眼里,不是那肉中刺、眼中钉,便是那滴著油的肥肉,等著有心人来馋食殆尽。
这可不是好现象阿,姬璇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搁著的茶杯是半滴未尽,紫焰见状,索性一把夺了去,用内力催发从新烧了壶热水,弹指间,茶香泗溢,见姬璇还是失神般的动也不动,紫焰皱皱眉,把斟了热茶的杯子再塞回青年手里,後者方有了动静。
感受到手上的温度,姬璇沿著杯沿啜了口茶水,身体的寒凉这才得到稍稍缓解,半晌,听得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事情有进展吗?」
经他这麽一提,姬璇又想到今天中午看到的男人,顿了顿,他方苦笑道:「应该算是有吧。」
「......」
「今天......看见了跟二哥应该算是交情匪浅的人,也许知道那人的身分,也就知道二哥在哪儿了。」姬璇将茶一饮而尽,嘴里嚐到的却是苦涩。
紫焰很是奇怪,寻了六年的人终於有了眉目,姬璇理当是欣喜若狂,为何现今却是这般愁眉不展的样子。
还未等他开口问询,卓边的青年却没了影,姬璇站在窗边,像是离了水的鱼,迫切的推开竹窗,任由夜风扑面,寒意缠身,他这才露出释然的表情。
姬璇这一站,便是大半夜,直到东方初白,鸡鸣入耳的时候,他方如大梦初醒般,动了动手脚,发现通体生寒,僵硬的紧,他苦笑,也是,只有自己这麽个疯子才会在秋夜临窗吹风个大半夜,换是一般人,尚得了个风寒事小,怕是落下病根积累成肺炎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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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了拉衣领,姬璇发现屋子里只剩自己一人,紫焰大概是又到外头猎食去了,算了算时辰,现在大概是卯时,离上朝还有点时间,姬璇索性靠著床榻假寐,利用仅剩的时间养点精神。
事情真如姬璇所想,在早朝前候在殿外的时间,许多留著长须,穿戴著紫青官袍的朝臣纷纷向自己作揖行礼,有热络的,更是直接上前来握住自己的手口沫横飞起来,说的无非就是太傅年轻有为,不愧为皇上赏识之人云云,姬璇虽然厌烦,却也只能与这些人陪笑下去。
好容易到得辰时,听那尖细的嗓子报号,姬璇方脱得苦海,进殿前不忘狠狠瞪某人一眼,他燕大国师倒是看戏看的很开心嘛。
早朝上,百官依次站在大殿两侧,姬璇抱著与己无关的想法,刻意放慢脚步,让自己落在众人後头。
「启禀皇上,前阵子据礼部这边从新汇整,齐国上贡情形有日渐短缺的情况,今年更是还未曾往上献礼。」礼部尚书袁宗善道。
皇帝点点头,莫测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皇上,微臣以为,齐国三公主前年远嫁秦国十五皇子,与之结为姻亲,恐有结盟联手之意,秦、齐两国位居大陆西方,占有天险,如若合之,将会是个不小的威胁。」工部侍郎司马菅道。
「哼,我说司马大人未免杞人忧天,齐国积弱已久,秦国近年亦是天灾人祸不断,断不可能有这豹子之胆,与我国对抗。」当面异声的是三朝长老李大人,但见他用满脸摺子的面孔撇了撇嘴,细长却炯亮的瞳孔散发著鹰隼般的光芒。
「李大人这麽说也是,然防人之心不可无,秦、齐两国或许成不了气候,但臣亦有情报指出,秦国今年不断有使者来往大殷,其中关系,我想大人们也应该知晓。」礼部尚书袁宗善辩驳道。
几方朝臣先後加入战局,猜测著两小国的用意、未来动向,直到每个人皆争得面红耳赤,朝会上的辩论声也不见停息,最後则是由皇帝的一个摆手,那有越演越烈的口唇激争才见和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