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荃没有告诉佳岩这些来自皇帝的非难,因为佳岩自那夜後病了一场,还怀上了孩子,卧床不起。叶荃心绪复杂,他很爱佳岩,也盼望孩子出生,却不愿意孩子这时的到来,他不清楚孩子这个时机到来对佳岩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孩子就算不是自己的也无所谓,也许两个人注定没有亲生子嗣,但佳岩却迫切地需要安定。
叶荃由著侍女卸下大耄,走进温暖如春的内室,红琳正在床前给佳岩喂汤,房间里黑方熏香和汤水的香气缠绕成冬日里厚重温暖的满足。
佳岩脸色还是苍白,皱著眉头喝著燕窝汤。
叶荃坐下来烤火,一边笑道,我接到喜讯了,四亲王又添丁了。
佳岩微微一笑,淳新世叔好吗?
母子平安,听说淳新很懊恼,已经是第五个儿子了,一直盼著女儿呢。叶荃接过一杯参茶喝起来。似乎有些想法,他突然抬起头道,要是生了女儿,我倒有意思和他攀亲,你说呢?
佳岩的笑带著点尴尬,红琳插嘴道,奴婢倒觉得是个世子哥,将来四亲王有了闺女,咱家八抬轿子去娶。
无妨,我们都还年轻,总要设法凑一对。叶荃得意道。在颇受冷落的日子里,四亲王和淳新是少数敢与他们往来的人家,在佳岩昏噩的时候,淳新坚持不懈地要亲见佳岩,在终於看到病人後,既严守口风还四处寻医求药,这是叶荃感激的地方。
要是能像世叔那麽健康就好了。佳岩勉强咽完了汤,感慨道。
叶荃在小桌前坐下,拿起饭碗接口道,那时候你就会嫌我烦了。
红琳偷笑著出去,佳岩没回答,脸却难得地绯红了。
御书房里,翰敏面无表情地听御前卫汇报叶荃的动态,手上的笔不时在奏折上画下一道道鲜红如血的朱砂线。
柳梢44
佳岩远比叶荃想象的平静,尽管渴盼的终於彻底完全了,但经过那样的精神耗费,脆弱的身体还是承受不了,不过,佳岩心安理得地等待著孩子的到来。他盼望这个孩子盼望得太久了,他要紧紧抓住这个宝贝,抓住这个幸福。
佳岩从叶荃眼中看到的只有关怀和担忧,他明白叶荃所有的负面情绪只是对自己的担忧,也许叶荃不可能像自己这麽爱这个孩子,但叶荃爱自己,此时叶荃的眼睛里只有自己,那又有什麽所谓,佳岩我自己倒不希望孩子分走叶荃的爱呢。
摸著自己柔软丰满的小腹,佳岩只有一点害怕,幸福会持续多长的时间呢?这次能不能平安地生下孩子?!
新年过後,翰敏宠爱新进宫的两个贵人,皇後与一众後宫备受冷落,对新贵人不经大加赏赐,还把其中王贵人的哥哥提升为兵部左侍郎。 兵部新一年的预算却没有涨幅。
叶荃公务越来越繁忙,在家里也要应酬来访的人物,佳岩精神渐好,身体还很虚弱,便受不了见少了面,可毕竟是男人,又不好意思撒娇使泼,精神便突然消沈起来。
叶荃很有两头烧的感觉,发觉佳岩精神不对,立刻惶惶然,又是请御医,又是到祭祀殿里祈福献祭。
这晚,佳岩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叶荃披著毯子坐在自己床边,靠著椅子睡著了。佳岩大觉意外,撑了身子去拍他的膝盖。
叶荃惊醒,一下抓住他的手,连问两声,不舒服?不舒服吗?
我很好,你怎麽睡这里,快回去睡。
不放心走开,又困睡了。叶荃疲乏地道。
那睡床上来。
御医不是说分床嘛,我让红琳收拾外间去。
又不叫你做什麽!难得见你就走。
叶荃笑笑,自己脱了衣服和鞋袜,爬上床去。
叶荃有些心猿意马,但现实是不能做什麽的,佳岩的身体非常虚弱,刚才似乎动了身子,便有点微喘。叶荃起了伤感,轻轻抱住佳岩,使劲闻著他身上淡淡、冷冷的香味。
不舒服了要及早说啊。多吃点,看你这麽瘦。
佳岩摸著自己隆起的肚子,道,这里胖了。
叶荃伸出手,隔著被子抚摸佳岩膨隆的腹部,有点不满道,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佳岩抓住叶荃的手,轻声道,答应我,就算不爱他,也不要薄待他。
叶荃亲亲佳岩的头发,他始终是我们的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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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笔阵亡
柳梢45
南风带来潮湿的雾气,滋润的雨水,令大地重逢生机,不知不觉中,窗外已经是满眼嫩绿。
佳岩的房间里每日都人来人往,除了贴身的侍女,还有有经验的妈妈,和每日都要来请脉的医生,人人都谨小慎微,小心翼翼。
佳岩在榻上已经苦苦熬了九个月,就算不敢下地,不敢大动弹,另一个生命带来的负担也让他的心脏和身体处在随时都会崩溃的边缘。佳岩从未如此诚挚地期望上天的怜悯,每日里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心里默诵祷文。他听从医生任何的要求,忍受身体的浮肿疼痛和窒息晕厥,只要清醒过来强迫自己吃进任何送到嘴边的东西,甚至到了只要感到腹中孩子一阵安静就歇斯底里的要叫医生来的地步。
木连家族也很紧张,特地派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祭祀随侍。这一切没能让叶荃脱离精神崩溃的边缘,佳岩怀孕到六个月的时候,有次突然昏死过去,叶荃不顾御医的解释,立即就要放弃孩子,最後皇帝和皇後派人来了解,听了御医的话,把叶荃强制隔离开来,采取措施医治佳岩,使大人孩子都保下来。到了佳岩临产,叶荃告了假回家陪老婆去了。为了母子平安,叶荃减免佃农三年租赋,还发愿大修祭祀殿的还愿殿,叶荃对老婆的重视成了京中一美谈。
在众人的盼望恳切里,五月里难得的晴天里,生命诞生的疼痛开始了。
叶荃在外房里坐著,面色不善,与房外的晴天暖日形成强烈对比。他刚陪著佳岩吃早餐,佳岩被红琳喂了几口鸽子蛋羹,突然厌烦地推开了面前的调羹,脸色发青地道叫人来。然後,妈妈们来看过後,叶荃就被请出去,被告知佳岩要分娩了。
叶荃对正在出生的孩子充满了厌恶,他想他再也不要佳岩生什麽孩子了,他已经有两个健康聪明的儿子了,真不知道要这个老三做什麽!佳岩病弱的身体如何能忍受这种折腾,况且还有上次的前科隐患。眼下自己还不如一个老妈子有用,无能为力地坐在墙外,只能静静地听房里传来的声响----老妈子的低语、医生吩咐侍女下人的闷语、还有间或佳岩的呻吟。
产室里,佳岩再次倒落在靠枕上,汗水湿透了发辫,红琳赶紧舀了一勺加了名贵药材的参汤,趁下一波疼痛还未开始给佳岩灌了下去。御医赶紧抓起佳岩的手把脉,可是阵痛已经很紧急,又一轮收缩的疼痛卷土重来,佳岩甩开御医的手,抓住了床侧的雪白上好的麻料编制成的抓绳,在不知道谁的声音里挣扎痉挛,身上丝薄的夹衣勾勒出子宫缩动的下垂腹部,新一滩稀薄的血水冲出撑开了双腿间。
疼痛让人昏聩,让人无奈,佳岩只觉得眼前什麽都模糊不清,他谁也认不得,只有听觉如此清晰,祭祀的祷文如蚊蚋含糊,红琳在喝一口喝一口的说话,还有赵老妈子在说胎儿已经下来了......
孩子下来了?是生下来了吗?那为什麽身体还如此沈重,撕扯的剧痛还如此一波波把他的身体四分五裂?佳岩用力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模糊的,原本淡蓝色的云锦床帐现在看起来灰蒙蒙的,围在身边的人也模糊不清,他看到自己隆起的腹部,孩子还在自己的身体里。
佳岩咽下送到自己唇边的液体,品不出味道,他虚弱痛苦得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昏迷彻底,可是孩子是他最後的坚持,他不要重蹈那个雨夜的悲惨,不论是孩子还是自己。
柳梢47(第三部分)
庆慧侯世子的满月轰动全城,这个千呼万盼而来的小婴儿不仅领受了皇子级别的赏赐和照顾待遇,甚至皇帝皇後亲临满月宴,皇帝当场赐命叶安林,荣宠至极,朝野侧目。
叶氏家族和木连祭祀家族俱是得意,倒是庆慧侯叶荃面对同僚的恭喜时脸上带著些许尴尬的笑容。
叶荃对翰敏的热情不以为意,即便从小被灌输了皇帝为天的思想,但素性骄傲又已和皇帝有了过节的他,对自己的儿子要让别人起名字恼火不已,以致他一辈子只叫儿子的小名,晚儿。
儿子还有一样令叶荃不爽,就是自眉目长开後,叶安林一点也不像父母,倒是一天天,长得像舅父-----木连佳莨。
佳岩可什麽都不管,儿子是自己千辛万苦生下来的,长得像谁有什麽所谓,况且又不是长得不好,得了儿子以後,被疼爱、感动和好奇的感情填充得满了,真的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因为身体损耗太大,佳岩自生产後一直没法下床,满月宴也不能出来会客拜受圣恩,即便如此,还是离不开儿子,坚持要让儿子在自己面前吃喝拉撒,哭闹也好,就是要看著小宝贝。
这日叶荃走进来就瞧见了这每天的场景,佳岩靠在床上,满脸好奇欣喜地看著身边儿子,不时去摸摸儿子的小胳膊小腿,因为天气热刚洗了澡,儿子只穿著小肚兜正耐心地陪母亲踢腿玩。
不要太累了,让妈妈抱下去吧。叶荃淡淡道。
不要,看著晚儿就不觉得累了。
叶安林应景地发出几声咯咯笑声。
叶荃顿时觉得儿子长大肯定性格也会像佳莨。於是凉凉道,这小子怎麽这笑也像佳莨。
胡说什麽呢,佳岩不满了,像二哥不好吗,又好看又聪明。
整个狐狸。
狐狸咱也爱。佳岩低下头捧住儿子的小脚丫子亲了一口。
叶荃悻悻然地看著。
淳新也同样悻悻然地看著怀里的叶安林。
你儿子像谁不好,怎麽长得这麽像佳莨。
大概是感受到鄙薄,叶安林噘了嘴作势要哭,佳岩立刻伸手抱回儿子,埋怨淳新道,别把他弄哭,御医说尽量顺著他,别让他哭。
性子也像,一点亏不吃。淳新嘲笑道。
佳岩熟练地抱著儿子,拍哄他,边道,倒是我觉得亏欠他,给他这麽付身子,将来一辈子吃这身体的亏。
淳新看著佳岩神情里显露出的忧虑,安慰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最大的恩,就算做个不康健的小侯爷也比当个身体强壮的贩夫村民强不是。
佳岩没有说话。
淳新整整衣裳下摆,道,这小祖宗不会吃大亏的,你还是担心著自己,你看这快半年了,你还不能下床。
佳岩把孩子放下,喘口气,他不能长时间抱著孩子,况孩子一天天沈。
当初拼了命想要生下他,如今才发现牵挂是到了骨髓里了。也不知道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那是因为你第一次面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像我,儿子生多了就烦得什麽也不想了。淳新微笑道。
佳岩也微微笑了,夏日的时光惬意而温情,伴随著婴儿的咿呀声。
柳梢48
红琳端了一大盅桂花红豆沙走进内室。夏末里佳岩终於可以下床,西院也修葺一新,现在他们就已经住回到布置优雅精美的西院十几天了。
佳岩披了件软毯坐在长榻上看书,叶谨正在摇篮前和婴儿玩。
红琳舀了一小碗先端给佳岩,又招呼谨哥来吃。
叶谨已经八岁了,长得结实修长,肖似叶荃,他刚放下手里的拨浪鼓,叶安林立即瞪大眼睛的啊啊叫起来。
谨哥先吃,红琳笑著接过拨浪鼓摇起来哄叶安林。
叶谨三下两口吃完甜品,赶回摇篮前,喜滋滋地继续和小弟弟玩,把各种能逗小婴儿开心的玩意都演示了一遍。
红琳带著几个贴身的侍女端了水给佳岩洗手,看著摇篮前的哥俩笑道,安林这小祖宗最是认人,却爱和谨哥玩,可见是有兄弟缘分。
佳岩接过一块白绫帕子擦了擦手,又换了块粉红色的细绢,摇头道,将来肯定要欺负哥哥老实的,又笑道,有哥哥们照应爱惜也是他的福气。
说著话叶荃走进来,穿了身银灰色的袍子,显得更加修长挺拔,但却见消瘦。
叶谨赶紧给父亲行礼,叶荃心里喜欢这个长子,微笑著摆手示意他自去玩儿,自己走到佳岩身边坐下。
叶荃爱吃甜食,拿起佳岩吃了一半的豆沙,系数吃了。
佳岩有些脸红,没说话。
红琳故意道,侯爷就这麽馋,倒显得我们刻薄主人似的。赶紧叫人去厨房端新的来。
叶荃既不觉得不好意思,也不搭理她们,只是靠著佳岩坐著,又吃了一碗豆沙,然後看著叶谨和叶安林玩。
这会儿有空?佳岩问他。
没空的,前院里等了几个人要说事。叶荃凉凉道。
那不去。
不去掺和那些个破事,他们等一阵就走了。叶荃说话的时候,鼻翼的线条又深又长。
佳岩拿住了叶荃的手,不说话了。
佳岩的手单薄而微凉,叶荃的手坚韧而温暖,握住了一起,都只是觉得理所当然的合适。
摇篮里,叶安林对那些玩具腻味了,打了个哈欠,伸出两只短短的胳膊招呼抱抱。
叶谨抬头,找不到红琳几个侍女,却看见父亲和佳岩正安静地执手而坐,於是小心地抱起叶安林,到外间去找乳母妈妈。
柳梢49
叶谨抱著不安挣扎的叶安林走到西厢偏房,红琳和乳母柳氏正在那里做针线聊天,柳氏见到叶谨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把叶安林抱过来,边哄边解自己的衣服。
叶谨立即要往外走,红琳看他小小年纪就知道礼数回避,心里喜欢却也起了恶作剧的心,抱起旁边一个包裹小心塞到叶谨怀里,笑道,你们两个男人外边玩去。
叶谨走到外面才发现自己怀里是个一岁上下的婴儿,面容俊秀,正正骨碌著大眼睛看著自己。
这是柳氏的儿子张邹。
叶谨捏捏他的小鼻子,张邹皱皱眉毛,但还是大度地原谅了叶谨的无礼。
叶谨又用手指头挠他的小肉下巴,这时冷不防被张邹咬了一口,所幸小口无牙。
叶谨看著张邹,张邹看著叶谨,两看相厌。
很多年後,叶谨在挑选自己儿子的奶妈的时候非常小心,因为他认为小孩子喝什麽人的奶水是对性格有影响的,比如自己三弟的乳母柳氏,是个强悍任性的女子,出了名的河东狮,结果她奶出来的两个孩子叶安林和张邹,也都是极与众不同难搞的角色。。。。。。
无论如何,小孩子的时光是无忧无虑的,至多是身体的不舒服而已,大人的烦恼就千篇不同了。
叶荃平静地注视佳岩微凉单薄的双手,苍白细腻的皮肤可清晰地看到血管的痕迹,但是那些生命流动的痕迹是那麽脆弱,俨然手中的细沙,流失不止,任你如何紧紧把握,也挽留不住一息。
他的心态不同於几个月前,权势的诱惑在生命的无力前已经退却,但是权势政治的需要却没有放过他。叶荃的辞职奏疏已经递上去,却只是得到翰敏私下的训诫。翰敏已经厌恶叶荃,却还想利用他来制衡其他的势力。
叶荃只有苦笑,曾经追求并以为已经掌握其中的东西现在成为了包袱,玩弄权术现在被权术玩弄,不正是讽刺吗。权力和利益的游戏在佳岩的柔情面前都无足轻重了。
佳岩看著叶荃消瘦的侧面,心里思绪万千。他但愿自己是一个平凡女子,单纯地以百转柔肠去安慰叶荃,但是有了前因又怎麽能忽略後果,叶荃的困倦里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便是生育了孩子,佳岩并没有忘记自己责任,而且为了孩子,也必须去尽那些本宁可远离的所谓责任。叶荃说得对,我们是因为了侯府才得以在一起,也将在这侯府里生活下去,这其实是没有选择的,可以选择的只是更好地生活下去。
这年底,侯府里又有了不同,侧夫人苏环住到了西院旁边的一处小院,继续管家,两个大的孩子各自也有了自己的小院,但是侯府里很多事情却要报给足不出院的夫人佳岩决断,特别是对外的交际用度。
叶荃如履薄冰的日子有了点松懈,他尽量地不想让佳岩过於掺杂到这些杂事里,但身不由己的,很多事情是要他们两个人去面对的。况且还有很多事情就算他们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柳梢50
你们重新布置了这里呢。叶纨打量著这本属於自己母亲的厅堂,离家多年,记忆里的东西还是很鲜明的。
今日是叶安林的抓周,皇後特地带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回家省亲,可见重视。所以佳岩穿了正式的深蓝色织锦礼服,坐在皇後的下手,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叶纨,当初少妇的丰腴已经被中年清减取代,脂粉掩饰著皱纹和暗淡,岁月的痕迹已经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