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荃忽然站起来,走到床前坐下来,看著佳岩平静的睡脸,开口道:"你如果再不醒来,我真的要造反了。"
"这一年,叶家都没有给宫里送贡,我也拒绝去宫里看望皇後和皇子,如果你再不醒过来,我就不知道会做什麽事情了。"
叶荃俯下身子,仔细地端详佳岩。这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线条细致但是硬挺,雪白细腻的皮肤绷紧在瘦削的骨架上,增加了平静面容上那种超脱世俗的冷淡感觉,似乎当这双紧闭著的眼睛张开的时候,你依然会看到那双冷淡的、游离於浑浊世界之外的眼睛。
叶荃想伸出手去碰一下佳岩,却觉得万一真碰到了,说不定就散了,佳岩俨然不真实的梦境。
於是他把嘴凑在佳岩的耳朵边,这麽近,他可以看到那些纤细的,微微发亮的头发丝,可以闻到被子上、衣服上冷冷的熏香。
搁在湖蓝色缎面被子上的有一只细腻白皙的手,纤长的尾指无预兆地颤抖了一下。
□□□自□由□自□在□□□
第二天,在一月的大雪里,叶荃突然只身出门了。
然後,在春寒料峭的二月的一个早上,佳岩同样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双眼。
红琳本来在帮佳岩擦手,手中的手突然缩了回去,於是红琳抬起头,当发现佳岩用那只缩回的手挡在自己的眼前,眯著眼睛微喘的时候,她猛地站起,然後撞翻了水盆、凳子、火炉,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一边大喊,去找侯爷!去找侯爷!
御医院里最有声望的御医大人都坐在庆慧侯夫人的床侧,号脉会诊,皇後就端坐在一旁,认真地看著。
佳岩靠在床上,垂著眼睛,眼睛下方有著浅浅的发红,仿佛梅花瓣上晕开的红。此刻,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只觉得沈重得连喘气也艰难,仿佛就要被千钧之力压垮了。
红琳说自己睡了好久,那自己怎麽会醒来,一直睡下去,睡到死不就好了,把这一切的痛苦抛掷掉;但现在自己却卑微地醒过来,接受这种冷漠造作的检视,难道是生的欲望还是战胜了锥心的绝望,是自己同情自己了吧,冬夜里的雪花,再怎麽飘浮,还是要坠落地面。
御医们开出了药方,报告了病情,鱼贯退出。皇後叶纨拂开辉煌厚重的裙袍,走到床边来,一路钗环叮当。
叶纨再次看看佳岩病态的样子,然後退後一步,挺直了身体,心里突然对他充满厌恶,她觉得自己以前那麽疼爱他,真是奇怪的感情。这个病弱任性的人让这麽多的人鬼迷心窍地胡作非为,真是太不应该了,但是自己却必须要做出对他好的样子。
於是她熟练自然,如往常般地亲切微笑,用饱满红豔的嘴唇说出关心的词句。
回到宫里,叶纨想径直去看自己的小儿子,翰敏却已经等在自己的宫殿里了。叶纨看著翰敏焦急的眼神,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慢悠悠地颔首请安。
柳梢34
佳岩穿著白色单衣,屈膝坐在大床的阴影里,脸埋在手臂里,整个人仿佛化开了,融为阴影的一部分。
叶荃停住了脚步,觉得喉头梗住了什麽东西,让自己的呼吸变得艰难起来。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屋梁是这麽高,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屋子原来这麽宏伟,显得人是这麽弱小,屋子那一头竟如九天之河,难以逾越。
可是可以後退吗?佳岩的脆弱和绝望近在咫尺,还有其他的人可以靠近他吗,没有。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了,又或者,需要靠近的人其实是自己。
他想起在战场上,烈日下刀光剑影,鲜血模糊了视线,几乎已经凭著本能地挥动自己手里的剑,上前一步,挥剑而下,那麽此刻自己也需要如此的本能和勇气,面对自己的伴侣。
他往前跨了一步,觉得紧张,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咽下唾液。
佳岩的身影仿佛化得淡下去了,叶荃咬住牙,往前走。
走到了花梨木精雕细琢,雕梁画栋的床第前,眼睛被堆满床榻的丝绸锦锻的闪光晃得模糊,只好看向眼前人穿著的白色单衣,苍白虚弱的颜色,与五颜六色的丝绸隔离得如此分明。
叶荃伸出手,按在佳岩的肩膀上,冰凉的布料没有什麽温度。
叶荃觉得疼痛从喉咙开始,向全身蔓延,然後在一瞬间汇聚在心脏,仿佛为了抵抗这一心痛,他抱起了佳岩,转身向门口走去。
马房的仆人惊诧纷纷,看著侯爷抱著夫人坐上了马,然後冲了出去。
早春的风温和中仍带著寒气,但也包含著南来的湿润,在寒冬中沈睡已久的绿为著这滋润已经洒满了原野。
叶荃一口气策马奔出了京城,朝著乡郊毫无目的地行进。眼看日落西山,才在一户农舍前停下,要求借宿。
乡下农人诚惶诚恐地让出最好的住屋,款待眼前非富即贵的两人。
叶荃把乎冻僵的佳岩抱上农人的炕,佳岩却只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臂不放。
简陋的房舍散发著些微难闻的气味,耳畔不时有犬吠之声,但草草吃了粗糙的饭食,两个人相互偎依著,很快就睡熟了。
叶荃有早起的习惯,当耳畔隐约有鸡鸣的声音,他就睁开了眼睛,黯淡的光线描绘出简陋至极的房间轮廓,令人烦躁的难闻气味提醒他昨晚借宿的是何种地方。他转过头,看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佳岩定定地看著睡眠中的叶荃,在黯淡的房间里,叶荃的脸仿佛涂上灰色墨迹,让他脸上的线条稀薄了很多,带出的是淡然和安详。
佳岩痴痴地看著他,从第一眼见到他时起,自己就总是追逐著这个人,这张脸,追逐著无数次地描绘他的轮廓线条,渴望著他的专注,曾经失望过,绝望过,突如其来的触手可及,是安抚还是梦境,是不是自己伸出手去,幻梦就会如气泡般破碎。
"房间的确是不舒服,但昨晚却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叶荃道。
佳岩看著他嘴唇翕动,目不转睛。
晨光渐渐浓厚,灰霭慢慢退却。
佳岩惧怕地抓住了叶荃的袖子。
叶荃把佳岩搂进自己怀里,安抚他的後背心。
佳岩开始发抖,哽咽,抵著叶荃的胸口发出了低低呻吟。
叶荃低下头,只能够紧抓著佳岩孱弱僵硬的肩膀。
叶荃突然发觉,此时距离他们的新婚,已经过去九年了。而他们两个人,从来没有找到过彼此。
"今天,就是我们的新婚,我们从头来过,最後一次从头来过,如果还是不成,我就送你回家去。"叶荃道。
(本章全)
柳梢35
"哪里是家......哪里是家......"佳岩低吟著,手足开始蜷缩。
叶荃拉开他的身体,抱紧了他,"我就是你的家,我,我。"
"我们还回得去吗?"
"我们都活著,也还年轻,没有什麽是不可以的。"叶荃抱紧了佳岩的肩膀,"虽然过去的事情不可能抹得一干二净,但我们还是要过日子的,要吃饭、喝茶、洗澡、穿新衣服、还要看每月的账簿什麽的,这些东西会把我们所有的感觉,伤痛的或者开心的都消磨掉,然後让我们遇见从未曾想象过的事情。死其实是最容易的事情,人总是要死的,那就让我们什麽也不想,在吃饭喝茶里安稳地等死好了,要让我们自己舒服地等死。"
佳岩停止了蜷缩。
"看这农舍,脏乱简陋,还一股臭味,想想我们的小搂,华丽舒适,还有安神怡人的熏香暖炉,我们要好好地活著,享用我们得到的东西,说不定,下一辈子,我们就投生到农舍的家里了。"叶荃笑著说。
佳岩抿著唇,呆呆地看著前方,床内侧斑驳的老墙,污迹处处,诉说著贫穷和艰辛,可是,只要在华丽的生活里,人就活得下去了吗。那自己长久以来的痛苦算什麽。
"我还是想和佳岩你,在侯府里生活。"叶荃的声音从头上方传来,近得仿佛声音是说在自己的心里的。
佳岩闭上眼睛,修长的手臂摸索著擎住了叶荃的脖子。
叶荃抚摸著眼前佳岩光滑洁净的手臂,凉滑的感觉让人莫名地觉得悸动。
一滴眼泪滑出了眼帘,佳岩哽咽著,两只手用力地绞著叶荃的衣领。
叶荃看著晨光挤进这破漏的房间,给眼前佳岩清秀的脸慢慢染上了浅金色,亮得可以清晰的看到皮肤上细细的绒毛。这悲伤的脸,就是佳岩的脸,眼角带著无以复加的酸楚,这是,仿佛要证明自己的决心一般,叶荃低下头,吻去了那眼角的泪水。
随即,沁入脑海深处的幽香,点燃了从未有过的激情和欲望。叶荃深深的,一口一口,狠狠地吻著佳岩,眼睛、鼻子、唇、下巴、锁骨、胸口,拉开了单衣,洁白得炫目的身体展露无遗,在晨光里显得神圣而诱人。
平坦的腹部肌肤仍然细嫩紧致,叶荃两手扶上这细致的部位,用力地摸索著,於是这里很快晕开了大片的红色,佳岩张开双腿,闭著眼睛低吟。
"这里会有我们的孩子的,会的。"叶荃带著虔诚的表情看佳岩。
佳岩的身体颤抖起来,叶荃抱起他,像安慰弱小的孩子,按摩著他的身体,当身体开始放松,耳鬓的呼吸开始浓重!
近乎喘息的呼吸是谁的,分不大清楚了,眼前只有晨光的金华,给亢奋披上奢靡的外衣,血脉喷张的激情无需掩饰,无所限制。似乎为所有过往的可惜弥补,身心一致地投入到每一寸肌肤的摩擦,严丝契合处弥漫开的只有欲望地不断攀升。
(H............各位自己想象..........)
柳梢36
春日迟迟,树木的叶子还不够繁茂,但已见青葱嫩叶;夜里子归稀微的鸣声一点点赶走夜色的寂寞冰冷。
侯府里就这样随著春日,恢复往昔的沈稳,大门口的石头狮子,獠牙凸显得心安理得。
红琳不再是二八少女的鲜红打扮,换上了浅素的衣色,俏皮的刘海整齐梳起,珍珠发簪!起了繁复的发髻,端庄嫋娜,把手里那一大支樱花都给比了下去。
红琳把花插到窗前花梨木书桌上一只青瓷赏瓶里,阳光里粉红的花簇娇豔明媚,回头,见到棋桌前,主人叶荃正拿著棋谱聚精会神研究一盘棋局,他的身边放著张软榻,佳岩正裹著薄被侧伏著沈睡。
看了看佳岩的睡脸,红琳於是又悄悄退出去。门口的鹦鹉对著她咕了一声,引她轻轻用手绢挥了一下。
只是抬起头,淡淡的烟霞遮断澄澈的天空,梅雨季节不远了。
佳岩睁开眼睛,正看到窗前书桌,那只颇大的青瓷赏瓶,是叶荃新近买回的,说是什麽上好的玩意,这他不懂。现在上边正插了一大支开得非常好的樱花,几乎有两尺长呢,花朵垂到了书桌边缘下,潮湿的南风里,花瓣又亮又嫩,远比画上的更加动人。
他抬起头,看到叶荃正在皱眉。这麽多年,他似乎已经养成了观看叶荃侧脸的习惯,习惯在心里描绘他微皱的眉头、笔直的鼻子、紧抿的嘴唇,只是当叶荃皱眉思索的时候,真是很令人有点害怕,那道又深又弯的法令,阴沈冷酷,让人头皮发麻。
叶荃这时也回头过来,轻道,醒了?
佳岩於是觉得叶荃这怎麽就变了,明明没有笑,可是那法令好像舒展得几乎无迹了,线条都舒缓下来。
愣什麽?叶荃问。
佳岩摇头,睡意又弥漫上来,於是重闭上眼睛。
叶荃伸出一只手臂,把被子给他拉好。然後重又去看自己的棋局。
------------------------------------------------------------虽然有点短,还是让它成为愉快的一章好了。
柳梢37(补全)
叶荃除获罪在家,尽管闭门谢客,仍不时有人上门慰问探望或拜访,但似乎一年期将满,叶荃仍无意获准复官,这些争相上门的知己就渐渐稀了。叶氏族里的老人颇忧心,不时劝诫叶荃要励精图治,向宫里求情,但是叶荃仍旧只是窝在家里暖阁,过些个潇洒安逸生活。
佳岩的精神却是好的,叶荃不让他接触外界的任何事情,甚至限制叶谨接近次数,於是每日只是没心没肺地养著,气色也好了很多,偶尔会有些不稳定的发呆,叶荃便把他背了,在园子里散步,或摘花拈草,含糊过去。
这些情况同样也报到了翰敏桌前,御前卫头子洪大跪在桌前,情况报完了也不见上边动静,便头也不敢抬,半天里才听见知礼尖细嗓子喊退下,就赶紧走了。
翰敏拿起下一本奏折,翻开来接著看,知礼看他没有什麽特别交代,眼看时间差不多,挪步想去交代下侍事情,冷不妨翰敏重重地把奏折摔了,吓得他一下子跪趴在地上了。
"这些个混账!做得什麽事情,饱食终日,造个炮都是哑的!"翰敏冷眼大骂。知礼赶紧爬他身边,把奏折拾了。
"去宣几个首辅来!"翰敏甩袖离开书桌,大步往外走。
翰敏铁青起脸,边走边在嘴里念叨著什麽,侍卫宫女齐刷刷地沿路跪了一地。翰敏又停住脚步,看著面前的人头说,你们跪什麽呢。
没人敢抬头答他,翰敏觉得心里堵著,踢倒了最近一个宫女,想继续走,又发觉不知道走向什麽地方。
这晚以後连著十好几天,皇帝都宿在皇後的宫里,这是近一年没有的事情,皇後宫里的人都抬著头走路,倒是皇後,淡淡的,似乎不见得欢欣。
很快到了七夕前,叶荃接到宫里的宣召,要他带著佳岩进宫赴宴。
叶荃笑著对宣旨的知礼说,这不还是病著吗,呆头呆脑的,带到宫里去不是让皇上难受不是。
知礼作了个揖,陪著笑道,御医不是说要小心调理就好,正好到宫里热闹一下,沾沾皇上皇後的福气。
叶荃笑著点点头,让人拿来银子,送了知礼。
知礼的身影消失後,笑容从叶荃的脸上褪去,代之以高深屋脊的阴影。
叶荃走进暖阁的二楼内室,为了避暑,房间的门窗都关著,隔绝著阳光和高温,於是室内也显得阴凉了一些。佳岩穿著一件灰色的绸料袍子,光著脚躺在撤了垫子的榻上,闭著眼睛似乎睡著。
叶荃从架子上拿下另一件紫色的绸料外衣,披到佳岩身上,自己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来。
佳岩坐了起来,没有睡眼惺忪的姿态,显然没有睡著。
叶荃拍拍他的手。
佳岩看向他,眼神无波无澜,俨然画像。
叶荃突然觉得一股酸气从脑海里直冲向眼睛,仿佛著了沙,要掉眼泪,於是他把自己的头低下去,靠在自己放在佳岩双膝上的一双手里。
佳岩看著他,漆黑的眼睛里星星点点都是温柔。
叶荃很快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笔直地坐著,慢慢道,明晚我们进宫赴宴。
佳岩哦了声,隔了一会,慢吞吞道,穿什麽衣服呢。
叶荃看著他漫不经心地站起来,站在宽阔的踏板上,轻声道,做新衣服吧。
佳岩的身子转了角度,对著随便挂著两件单衣的衣架道,来不及了。
让工匠连夜赶工好了,叶荃大声唤红琳进来,吩咐去请师傅。
来不及了,要选花色,要赶样,都来不及了。
佳岩喃喃念著。
(本章完)
柳梢38
这是名副其实的家宴,宴席摆在皇後宫里的莲福厅,在座的只有皇帝皇後和小舅子夫妇。
皇後叶纨看到弟弟,脸上很自然地露出慈爱的笑容,看到他身後的佳岩,有那麽一瞬间,她的眼里闪过的是厌恶,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就用她那安详端庄地态度接见他,问他的病情和近况,表示慰问。然後是三个小孩子,长公主和两位皇子的登场。
公主已经出落得是一位高贵淑女了啊,叶荃笑道。
公主安华立刻害羞得红了脸,她现在已经是一位举止端庄,礼仪出众的小公主了,不再是当日父亲怀里撒娇的小胖丫了。
这时,皇帝登场了,皇後率众人起身请安,叶荃拉了佳岩的手,把他拉近自己身边。
翰敏笑得愉悦,示意免了礼,待落了座,看看在座,笑道,还是自己家人好,看著亲切。
佳岩的气色不错嘛,翰敏看向佳岩。
佳岩上前半步,俯身行礼,谢皇上关怀。
佳岩很快退回叶荃身边,今天他总是觉得光线强烈,让他抬不起头,虽然已经入夜,可是宫殿里灯火通明,在金丝银线的辉映下,耀眼夺目,让他莫名地紧张。身上那身墨蓝色的海棠织金常服,是著了工匠,重金挑了绣庄镇店新品料子连夜赶制出来的,虽然自己也是很喜欢的款色,但却觉得做了常服,太隆重了。衣服不像是穿了在身上,倒有种与身体分离的恐怖感,让人觉得无所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