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上]————无射

作者:无射  录入:03-19

"休息一下好吗,西蒙?去睡一觉,忘掉那些,什么也别想。"
"不,"对方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不,我没事了。"西蒙放下手,泪水浥湿后的眼睛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叹的清澈与温润,如同两颗被波浪冲刷上岸的海蓝宝水晶,"让我继续,我想把它说完,不再停顿。"
"我找到个机会逃了出来。我只想逃得远远的,离开纽约,去芝加哥、哥伦布,或者我的家乡盐湖城,随便什么地方都好。但是他们紧追不舍,我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纽约市区,因为不论我的行踪多么隐蔽,他们总能在大街小巷的人群中把我找出来,就好像我的头上安装了监视器探头一样恐怖。我四处逃窜,像被人追捕的小动物,靠着别人的帮助好几次死里逃生......"西蒙的语气不再激烈,只是很清晰平静地叙述着,但杰森想起了酒吧洗手间里险象环生的一幕,他不认为那是他经历的最糟糕的一次。
"就在前一阵子,我意外地遇到了个同伴。科菲也是纽博尔特基金会的赞助对象之一,同时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比我更早地察觉了其中的阴谋并始终计划着脱离组织,他告诉我,在基金会总部有一个庞大的信息库,那里面储存着所有被控制的人员资料,只要我们彻底销毁它,就可以解放所有的人,而他们没法把我们一个一个抓回来。这个主意很冒险,我们得商量具体的计划,科菲花了不少工夫尝试入侵总部的主机最后终于成功了,他是个了不起的电脑高手。就在我们准备销毁那个信息库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个被层层保护着的名叫‘蛛网'的程序,科菲对它很好奇,忍不住想进去看个究竟,结果触发了反入侵保护系统,那程序反过来追踪到了我们所在的位置。那些人几乎是在片刻间就追了过来,我们差点来不及逃走,我拼命催促科菲离开,但他坚持要回头去拿一张光碟,他说那很重要。结果,他们在我眼前射杀了他......"
"我藏在下水道里,血从头顶的网盖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身上。科菲面朝下趴着,睁得大大的眼睛从铁线网格的缝隙里盯着我,嘴唇张开,像是在求我打开网盖把他拉下去......我却没有立即出去救他,职业习惯让我条件反射地观察他的生命体症,我看到他的瞳孔开始扩散,他正在走向死亡......科菲在最危险的时候保护过我,最终我却还是抛下了他独自逃生,当我无数次地想起那个肮脏潮湿的下水道,都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在那时像一个头脑冷静的医生。从网盖上滴落下来的鲜血似乎渗进了我的皮肤,我知道那味道一辈子也抹不掉......"
西蒙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他好像随时都可能休克过去,却又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始终在支撑着瘦削的身躯,从那躯体的最深处透出一种伤痛到极点的静穆与默然。
杰森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不是你的错,西蒙。我想科菲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你为他做无谓的牺牲,你还好好地活着,对他来说这才是最值得欣慰的事。"
"我不知道他会怎样想,但你说的对,我还活着,这就是意义。而总有一天我会还清对他的亏欠--当我们并肩站在上帝面前。"西蒙倒在床单上,身心俱疲地闭上了眼睛,"我该好好睡一觉了,明天到来之后,我会重新开始微笑......"
杰森安静地低头看他,直到确认他已经睡着,才悄无声息地下床,走出了卧室。


第二天杰森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他盯着闹钟发了一会呆,最后发现出问题的不是它,而是自己在困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把闹铃开关给掐了。
"避孕套牌宣传服,噢不......"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还是打电话叫麦克帮我请假好了。这个星期又省了一笔工资发放,我想爱利卡会高兴的。"
他懒洋洋地爬起来去浴室洗漱,然后裹着一条浴巾走下楼,准备打电话叫份外卖把早餐及午餐一并解决掉。
"看起来你昨晚睡得不错。"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放下报纸朝他微笑,"下来吃早餐吧,杰森。"
杰森在楼梯上停下脚步,有些着迷地看着窗外透进的阳光洒在那头颜色柔和的栗发上,它们比以前长了些,也卷了些,形状更加好看了,对面男人的笑容里不再残留过去伤痛的阴影,这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种明朗纯净的笑容非常适合他,杰森想,他看上去可真不错。
他心情愉快地走到餐桌边坐下,开始享受简易却美味的早餐。
"这些东西哪来的?蒜蓉面包、煎蛋、培根,还有新鲜果汁,亲爱的西蒙,你什么时候开始兼职魔术师?"
"我可没那么能干,能干的是给你家送报纸的小家伙,我请他帮忙到街拐角的食品店买点东西,为了能得到十美元的奖励他跑得比闪电奇侠还快。快点吃吧杰森,一会我们要去超市大采购,你的冰箱需要很多消耗品才能填满。"
杰森想了想,说:"你出门没问题吗,我是说,他们不是一直都在追杀你,而且神出鬼没,就好像你头上装了探头一样?啊,有可能是GPS追踪器,那种小伎俩相当隐蔽,我曾经亲手挖出来过一个。"
"不,我彻底检查过了,从外到内。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但我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房子里做一只带壳蜗牛对吧,我想我会找到机会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的。"
"好吧,为了保险我帮你乔装打扮一下--你喜欢洋基队的棒球帽吗,还有印着死神头像的黑色外套和破洞的牛仔裤?我可以帮你搭配一条很酷的骷髅项链。"
"我从没试过那种风格。"西蒙笑着说,"不过,听上去很有趣。"
于是两个打扮得像街头劲舞团成员的年轻人走进了附近街区的大型超市,当他们从里面出来时,四只手上提满了大大小小的食品袋。
"我开始怀念艾德的黑色瓢虫了,"在人行道上等红灯的时候,杰森放下沉重的袋子,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我发誓等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买一辆美洲豹!"
"用来运马铃薯和沙拉酱?那可真奢侈。"西蒙笑着说。
绿灯亮了,杰森正附身去提重得要死的食品袋,猛然间发现几米外的人行道斜坡上一辆装满了货物的手推车正直直地朝他们冲过来!
几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车轮飞速轧过地面骨碌碌的声响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冲击耳膜,杰森下意识地侧身跳开,手推车擦着他的外套滑过。他身后的西蒙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因为腰部被车把手狠撞了一下,他失去平衡摔在地上,棒球帽飞了出去。
"噢,真抱歉......有谁帮我拦一下?天哪......"一个白种中年妇女大声叫着,从他们身边急冲冲地跑过,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像打字机一样喀嚓作响。
"西蒙!你没事吧?"杰森担心地问道。
"哦是的,我很好,腰还没断。"倒霉的医生揉着腰从地上爬起来,不过还好,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我记得谁说过,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无妄之灾。"杰森耸耸肩,捡起掉落的帽子递给他,"看来我们要再等一轮红灯了。"
半小时后,他们从西灵街拐入一条小巷子,出了巷子右拐直走到底就到家了。
这是一条高楼间的狭长过道,尽管光线有些暗淡,墙壁上色彩斑斓的涂鸦和污言秽语却依旧醒目。
两人的脚步声在压抑的空间里微弱地回荡。
西蒙突然停下了脚步--只有短短的几秒钟,然后继续往前走。杰森感觉有点不对劲,身边的人每一步都走得过于规范了,反而流露出警觉与戒备的气息。
"出什么事了?"他压低嗓子问。
"后面有人跟踪。"
"是他们吗?"
"大概。"
"见鬼,简直就像一群嗅到肉香味的饿狗!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等我们走到偏僻一点的地方?"
"我觉得这里已经够偏僻的了。"西蒙苦笑着说。
在他们后方,巷子的入口处悄然出现了一伙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一言不发地接近。他们看上去配合协调、训练有素,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枪管套着消音器。
准备好了吗?杰森用眼神示意。
西蒙不动声色地点头。
两人同时在心中默数:一、二、三--三秒之后,猛然将手中硕大的食品袋向后方半空掷出。
后面跟踪的男人们只见一团团沉重的白影凌空飞来,下意识地开枪射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冰雹一样落下来,饼干袋、番茄酱、卷心菜叶子......薯片被气流卷得满空飞舞,最糟糕的是一袋面粉被打破了,白末纷纷扬扬地洒了他们一身。
杰森和西蒙趁机朝巷子出口拔腿狂奔。这份超级混合套餐只能拖延住对方几十秒,他们逃命的时间可不多。
连续不断的枪声在狭长幽暗的巷子里响起,杰森一边利用墙边的废纸箱、垃圾桶当掩护,一边猫着腰往出口冲,忽然听见身边一声短促的、努力抑制的叫声。
该死!他心里一沉,回头去扶摔在地上的西蒙。他的大腿被子弹射中了,鲜血从紧捂着伤口的手掌外侧涌出来,很快染红了半条长裤。
"快跑!"西蒙推开杰森想要搀扶他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我会跟上的,你先出去拦车!"
"然后回来接你的尸体?得了吧!"杰森死命拉着他站起来,把他的胳膊环过自己的脖子,揽着他的腰继续往前跑。
多了一个人的负重,速度顿时慢了不少。子弹在冰冷的墙壁上迸出火花,有几次甚至擦着身体飞过去,杰森咬着牙,狠狠瞪向出口的亮光,它离他们已经很近了,可这该死的十几米的距离就像十几公里一样漫长和艰难......
亮光中突然出现了一圈灰黑色的剪影,杰森眯起眼睛,辨认出那是一个人影,但逆着光看不清长相。
"趴下。"那个人影用平静的声调说道。
杰森条件反射地抱着西蒙扑倒在地面上。急速扫射的枪声中,无数呼啸的子弹在他们身体上方的空气破开尖锐的通道,杰森几乎可以看见那把收割生命的镰刀从空中划过,每一颗子弹都是它锋面上阴森灵魂的尖叫。
变故突如其来,巷子里的黑衣男人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运气好的几个人在这压制性的火力下也根本无法还击,只能抱头鼠窜。但死神似乎并不打算放弃即将到嘴的甜点,枪声的尾音停止后,他们的背影最终还是徒劳无功地栽倒在地。
巷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仿佛刚才一场乱战只是个噩梦的片段。杰森长长吐了口气,扶着西蒙站起来。
然后他看清了救他的人。
一个仿佛是从希腊神话的星空中走下来的男人。利落的短发犹如纯正的银丝,肤色白皙到近乎透明,连带眼睛的颜色都是极浅的烟灰色,睫状体在虹膜上勾勒出艺术品般的花纹。
男人朝杰森露出一抹动人的微笑。
杰森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虽然整个人就像从黑色素过滤液中捞出来似的,但这单调的颜色非常适合他,使他展现出一种虚幻奇异的、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美。
同时他觉得这男人有点眼熟。他似乎见过他,但又没有具体印象。
西蒙忽然叫了起来:"你是......兰格先生!"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堪的回忆被翻出脑海--注入输液管里的那250mg吗啡,它们正像毒药腐蚀着他的善良和正义感,让他感到彻骨的疼痛,大腿上的枪伤与这内心的痛楚一比简直微不足道。西蒙脸色煞白,像个在道德法庭上伏罪的人一样低垂下头,粘血的手指痉挛般弯曲着。
男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杰森。
"还记得你的临时室友吗,虽然我们只有短短三个星期的缘分。"
杰森笑起来:"哦,当然,沃伦·兰格先生。虽然跟刮掉胡子之前判若两人,但我还记得你请我吃了三个星期的加料大餐。"
他的话音中只有调侃,而没有丝毫怨恨之意,沃伦也微笑起来:"所以我打算对你做出补偿,尽我所能。"
"这话听上去真是令人欣慰。那么可以请你先帮一下我的朋友吗,他中了枪。或许你们之间有些嫌隙,但是看在马蹄莲的份上,一切扯平吧!"
"看在马蹄莲的份上吗......"沃伦静默了一下,"好吧。杰森,你要明白,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尽力去达成。"
"所以你今天救了我不是个偶然,是吗?"
"当然,我一直在看着你。"夕阳的斜晖在沃伦的头发上泛射出朦胧的银光,犹如下凡的神祗俯视着大地,他的神情充满了温情与威严,"从今以后,杰森,我是你的保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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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伦的座车是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元首级LWB,要是平时杰森准会对这款超级豪华限量版的名车垂涎三尺,但现在他完全没有心情参观它美伦美幻的内部装修。
西蒙的情况有点糟糕。杰森怀疑那颗子弹打断了大腿的主要血管--这方面伤员本身就是内行人,但他对此闭口不谈。杰森用一根领带紧紧绑在他的大腿根部,但鲜血依旧像火警大楼门口紧急疏散的人群一样蜂拥而出,把杏白的真皮坐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绛紫色。
"天哪,天哪,这道口子与帝国大厦前面的喷泉相通吗......你得想点办法,西蒙!你是个医生!你的血都快流光了,别一副事不关己的蠢样子!"杰森手忙脚乱地堵着伤口,神经质地说个不停,似乎那样能缓解过于紧张的精神压力。
"情况没那么严重,杰森,不用这么紧张。再说,在拿到手术器械之前我什么也做不了。"西蒙安抚他,同时自责地皱起眉头,"我不该把你扯进来的,这跟你没关系,如果出事的是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得了吧西蒙,别把一切事情的原因都包揽到自己头上,现在不流行这种救世主的套路了!你该看看好莱坞电影,高智商犯罪、追捕与反追捕、密室脱逃......头脑与身手、惊险与浪漫、帅哥与美女的完美结合!当然,更少不了幸运女神的垂青,否则主角开场半小时就得挂掉两次以上......噢,我又跑题了!好了,把腿再抬高点,放在我身上......"
沃伦那双色素淡薄的眼睛从后视镜中看着他们。


动过手术的西蒙虚弱地睡着了。杰森伸了个懒腰,今天他也累得够呛,身上满是血迹和污泥。他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走进浴室,把花洒开到最大,希望热水能带走肌肉的酸痛和疲惫感。
当他用浴巾擦着头发走出淋浴间的时候,线条流畅的身体一丝不挂,水珠随着他的动作不断从紧密肌理上滑落,在充满活力的美感中糅合了狂野和性感的气息。
把湿漉漉的浴巾丢到一边,杰森准备到衣柜里找件衣服,蓦然发现房子的主人正双臂交叉倚在门边注视着他。
小小的惊讶后杰森笑起来,"噢,午夜场无马赛克版。"
他无所顾忌地舒展自己赤裸的身躯,没有急着找任何掩饰物--这也许是因为,它本身完美得不需要任何东西来掩饰。
"很清晰。"沃伦把视线从他的身体上挪开,神态自若地走进来。
"知道今天追杀你们的是什么人吗。"
"黑夜里的蓝色闪电,邪恶巫婆的长鞭?"
"猜对了,纽博尔特基金会,我的老对头,多亏他们我有幸见到了天堂门口的圣徒约翰。"沃伦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杰森慢条斯理地把裤子套上去,"而我居然要救那个送我上路的刽子手,他下手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么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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