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顿时排山倒海般的袭向了辛夷。如今,他才终於注意到了。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陆飞仁对自己的称呼变成了这麽讽刺的"王爷"了?仿佛是很早之前就知这样了吧?但是,那时候,一味的被自己脑海中那虚幻的所谓的爱情所迷惑的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到!
森森的寒气涌上了他的四肢,他强忍著无尽的辛酸,咬牙道:"你说!"
"好!"
陆飞仁放下茶盏,下定了决心。他抬眼看了他一眼:"其实,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所以,我们之间自然是更未有过情份可言了。"
淡淡的话语却让辛夷脚下一个趔趄。
辛夷睁大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麽。在他看来,他们二人相识相知,最终相爱相守在一起,纵使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也是自认为是情海生变。谁知道质问得到的,竟是这种答案?
"从未有过"?
"从未有过"!
那麽,那麽长久以来自己所做的算是什麽?
他只觉得脑中轰鸣一声,顿时一片混沌。
见他难以置信的样子,陆飞仁嘴角微微一弯。对,就是这样,不论他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他已经不能容忍再这样折腾纠缠下去了,现在,终於能够快刀斩乱麻,了却一切的麻烦。然而这缕淡笑,看在辛夷眼里,仿佛是对自己长久以来所有一切的嘲讽与羞辱。
他茫茫然的开口,声音却已嘶哑。
"你......为什麽......"
第三十五章
"一开始,看见你,只觉得你是个温雅少年,确实也想过要深交。後来,听到关於你的流言,我也确实是未放在心上。只因为我坚信,你的本性绝不是那样不堪。我见你被世人误解,却总是毫不在意,还是起了怜惜之情。与你深交下去,我更是跟你说过我并不在乎那些流言飞语。如子致所告诫的,我相信我的眼睛。"
是的,你说过你不介意。所以我才相信,你是个爱著我全部一切的人。并不是爱著我的表象,也不会为难堪的流言所动摇。所以我才把一切都交给了你......
辛夷怔怔地想著。
"谁知道是我识人不清!"陆飞仁的声音激昂了起来,想到那之後自己遇到的,他的声音里带著无尽的愤满,"你果然是如同外界所说,是个淫娃而已!我只不过稍稍示好,不想让你自卑於那流言,你竟当即就爬上了我的床,甚至还下贱无耻的住到了我家里来!若不是看在你王爷的身份,刘兄的告诫也不无道理,我才由著你去了。本想就这样算了。你可知道,每次看见你下贱的样子,我就觉得恶心!如今挑明了说也好,我也不想再这麽可笑的与你耗下去了。"
说完,他抬头一看,却发现辛夷正在瞧著他。
辛夷仔仔细细的看著,眼中却是平静无波,没有了往日叫自己害怕的狂热,也没有了让自己觉得恶心的勾人的流转光华。
是刺激太大了吗?他暗自思索著。
此时的辛夷却是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心中一片平静。他认真地看著陆飞仁的脸,发现果真未丛这张脸上找出一点点对自己的情意来。
果真是如此吗?
他只觉得荒谬。既然无情,又哪来旧情。原来可笑的竟是自己。
"那麽,你现在不想再勉为其难的与我虚耗下去了,是因为你的心中有真正喜欢的人了吧?他是谁?"
辛夷淡淡地问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空灵。
陆飞仁从中听不出任何的异样情绪,那感觉仿佛就是回到了初见时的那个少年君子,只让人觉得,单单是一句问话都如同水晶般的通透。
仿佛被蛊惑似的,陆飞仁不由自主便回答了。他一点都没有担心,这个在自己心中,人品是最下等的少年会做出什麽不利,反而脱口而出道:"你也知道的,是与你齐名的,兰公子。"
"竟──是他!"辛夷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陆飞仁惊愕得站了起来,不懂为何他的情绪会这样的几次大变。
辛夷先前就大悲郁结於胸,原本受到的刺激就不小。如今再受刺激,便抑制不住一口血吐出。郁血一出,反而使他脑中更加清明起来。原来如此,原来贺子致一直暗示自己的,是因为这个!
他站直了身子,毫不在意的抹了抹嘴角的血,道:"又是他,我又输给了他。"那语气中没有仇恨,没有遗憾,仅仅是淡淡地叙述,仿佛已经抛弃了情感。
他望著陆飞仁,问道:
"你说过,子致曾经跟你说,要眼见为实,对吗?"
"是。"
"那麽,我与兰公子,你看了这麽久,用心读了这麽久,却发现世间评析果然正确,你确实眼见为实了,对吗?"
"是!"m
"呵呵......"辛夷笑了起来,"你不要怪自己识人不清,因为错的是有目如盲的我!"
陆飞仁一时不知他所说何意。
"识人不清......识人不清......用心看到如此结论的你并没有错,与那白璧无瑕的兰公子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麽?我们是如此的云泥之别啊......我竟以为你能不顾世间留言而爱我,我真是......"
辛夷摇了摇头,自嘲的笑著。
陆飞仁见他这样,张了张口想说些什麽,却见辛夷厉声叫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原以为我被世间误解,便对我心生爱怜,可谁叫我是真正的自甘下贱呢?!"
看见他想分辩却又无从分辩的神情,辛夷轻轻的笑道:"你不要怕,我也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其实你若是早说清楚,我也不会自作多情这麽久。可笑,真是可笑,本王竟自荐枕席这麽久,果然是无比下贱!"
听见辛夷自称本王,陆飞仁心中一紧。
辛夷似乎感到了他的紧张,却毫不在意的一挥手:"你放心,本王的错,是不会怪在别人身上的。皇室之人的骄傲,你是不会懂的。"
那高高在上的气势,让陆飞仁茫然起来。
眼前这个无比尊贵的人,真的是几天前还如娈童般卑微的讨好著自己的心意吗?在不知觉间,一直把他视作下等禁脔的自己,一时有了倒错的感觉。
"哼!"
辛夷冷哼一声,让陆飞仁从情绪中清醒了过来。可是当他再次看见辛夷的时候,却惊骇得全身僵硬!
眼前的辛夷,不知何时,竟拔下了头上束发的发簪,自戳双目!
鲜血顺著双颊流下,滴落在华贵的紫衣上,骇人夺目。
"呵呵,识人不清是要付出代价的!陆将军,对於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睁大眼睛看看清楚!他不一定就是如同你想象中的一半哪!这是我作为一个过来人给你的警告。不过,到那时候,你也能像我一样承担其後果吗?!哈哈......"
辛夷大笑起来,却是向门口摸索而去。
陆飞仁看著辛夷那步履不稳,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高傲的身影,什麽也说不出来。
第三十六章
辛夷目不能视,只凭著往日的映像摸索而出。
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却撞在了一人身上。挣扎著想要站直,耳旁却听见一个声音:
"这不是王爷?"
闻言,辛夷一愣,却旋即莞尔:"原来是刘大人!"
刘锦玉正要进门,冷不防被人撞到,仔细一看,却是一直与自己不对盘的十一王爷辛夷。
可是眼前的辛夷紫衣带血,面带血污,却还笑著答著他的话,这幅诡异的景象,让他一是愣住了。
辛夷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无措,笑道:"刘大人,可否扶本王上轿?"
不知为什麽,一向爱唱反调的刘锦玉,如今却顺从的扶著辛夷走向了那顶华美的软轿。而一向讨厌刘锦玉的辛夷,也从一开始就没有排斥他的搀扶。
扶辛夷上了轿,刘锦玉开了开口,叫了声"王爷",却又立刻止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麽才好。这是他面对辛夷第一次如此的无措。
倒是辛夷很无谓的笑了,道:"刘大人,你不必觉得奇怪,这是我识人不清的代价。本王,并不是你们所想得那样下贱!我每次的付出,都是全身心的,唯有这次是从一开始就满盘皆错。但世间,又有几个人不是有目如盲呢?我累了。既然无人能看清我,我也不再找寻了。刘大人,从今以後,你可以不再操心了。"
最後一句,却仿佛耗尽心力般的疲惫。
说罢,辛夷轻轻一抬手,软轿缓缓地向远处行去。鲜豔的色调就在眼前晃动著,渐渐的消失在街尽头。
刘锦玉立於门口,怔怔的看著软轿所过之处人们的种种表现,这些最卑微的市斤小民的表现。
他们或调笑,或唾弃,这些在往日自己看来都是辛夷不知羞耻的报应。但如今,他却颤栗起来。
千夫所指。
如果是自己,自己能支持几日?
是什麽让辛夷能在众人的辱骂之下,仍坚持著这种不被人接受的生活方式?让他甘愿承受著这些卑微小民的谩骂?更是什麽,能让自己一向认为冥顽不灵的他,情愿自剜双目,并对自己说出"可以不再操心"这种仿佛抛弃一切的话?
明明是他自己淫荡无耻,可为什麽,如今,却宛如高岭山花一般的自傲自若?
刘锦玉只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他缓缓的转过身,跨进了陆府门内。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麽,立刻冲了进去。
刘锦玉冲进大厅的时候,陆飞仁正呆立著。
他疑惑的看著陆飞仁,陆飞仁却也在茫然的看向刘锦玉:"他说的,是什麽意思?"
刘锦玉缓缓坐了下来:"我......也不太明白......"
陆飞仁不说话了,半晌,又呆呆的开口:"他居然自剜双目......"
辛夷的决绝是他从未想过的,他惊讶而无错。明明不以为是自己的过错,可是在心理上,却又怎麽也无法淡而对之。
刘锦玉听得他的喃喃自言,眼前又浮现出辛夷撞在自己身上之後的那张脸来。纵然满脸血污,他却能无谓的笑著,那样的潇洒自若,却让刘锦玉心底一阵动荡。如今他亦是无措了起来。
他命令自己清醒一些,缓缓道:"王爷如今这般,皇上那里......"
说到一半,却又哽住,再说不下去了。虽说辛夷揽下了全部,但皇室的尊严真的能够妥协吗?他不敢想下去了。
陆飞仁紧锁眉头,心中担心的却不是即将面临自身的皇上的震怒,而是怕辛夷会对兰公子有所报复。
一方面,他害怕辛夷或者皇上的报复,一方面,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心胸狭窄。
可是,纵然今天的辛夷是他前所未见的,但是却又不能抹清他一贯的形象。
陆飞仁思来想去,却总是陷入到怪圈,焦躁的理不出头绪。
"你还是先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刘锦玉拍拍他的肩膀。
"我也需要,好好想想......"
幽幽的声音,仿佛在叹息......
陆飞仁心里乱糟糟的。
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也不知要做什麽才好。
仔细想一想,这次决意与辛夷撕破脸,本也是早就想到了後果的。无论是皇上的震怒,还是王爷的报复,心里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辛夷的决绝却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想必皇上的圣旨也快要下来了。虽说有了准备,现在却也还有些担心。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著熟悉的景致,心里却仍有一处放不下来。
他径自来到了玉楼。
几个月来,他在玉楼已经是通行无阻了。
自从得到了兰公子的特许,每次他自由上楼之时,总要接受到无数嫉妒的眼神。如今,他却隐隐感到,这应该是自己最後一次到这儿来了。
他走了进去,刚要上楼,没想到却被人拦了下来。
"喂!不许上去!"
惊讶的抬头,只见是碧环一身红衣站在面前。她一如既往的没有好脸色。
她身边站著赤霄。赤霄勉强对他笑道:"不好意思,陆公子。公子今天不能见客了。"
"这......"陆飞仁见状,疑惑道,"在下有重要的事情想与兰公子相谈,不能破例一下吗?"
红绿二人对视一眼,赤霄福了一福:"非常抱歉,公子身体不适,著实不能与您见面。"
一听这话,陆飞仁立刻紧张了起来,连忙问道:"他病了吗?严不严重?他......"
一时间,倒是把自己的苦恼给丢在了一旁。
碧环见他急切的样子,更加没好气地答道:"死不了!"
"死?难道很严重吗?"陆飞仁更加按耐不住了,"还是让我上去!我一定要见到他才安心!"说著,就要冲上楼去。
"陆公子、陆公子!"赤霄连忙拉住他,安抚道,"您请放心,公子并无大碍......"
说著,等了碧环一眼,碧环却不以为意。
"哦......是......是吗......"陆飞仁见她们如此说,倒也信了。但见她们是果真无法放行,也自感没趣,便道了声辞离开了。
推到街上,更觉得天地茫茫无处可去,无所事事,心里也茫茫然的毫无想法。只得回府去了。
果不其然,刚刚回府坐下不久,圣旨便到了。
陆飞仁看见领头太监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这喜从何来?陆飞仁倒是惊讶了。
领了旨才知道,原来皇上封他为平西将军,遣他镇守西境去了。
西边边境常有纷扰,但其时已经不成大气候了,平定只是时间问题。只要朝廷再花个几年,西境便可完全平复。现在封他为平西将军,无疑是要把这一大功劳送给他了。
这绝对算不上是责罚,甚至可以说是极大的恩宠了。
陆飞仁想不透,只先接了旨,对传旨太监道:"多谢公公。末将这几日与旧友恩师告了别,不日便将赴任。"
谁之传旨太监却摇了摇头,尖著嗓子道:"皇上旨意,‘旨到成行'。军机延误不得。请将军立刻准备赴任!"
无奈,陆飞仁匆忙带了几身衣服,一个人都没来得及告别,就这样离开了京城。
第三十七章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
当陆飞仁再度回朝之时,一如上次一般,身边围绕著群臣旧友们的恭贺,皇上亦给了封赏。一切都宛如没有变化,仿佛三年前京城的种种都是一场梦。
然而,近日早已不同往日。如今的陆飞仁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了,他的言行中,已透著成熟与沧桑。
一切应酬结束之後,陆飞仁回府草草换了身衣服,便向著这三年来一直心心念念著的地方去了。
谁知,当他站在玉楼面前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玉楼虽在,却已经不是当年文人云集的玉楼了。现在的玉楼,仅仅是家普普通通的酒楼罢了。
"客官,要用饭麽?"机灵的小二吆喝著,"这可是当年名满天下的兰公子所住的玉楼,您看,本楼里到处都有他的旧迹。"
"那......兰公子现在怎麽不在这里了?"陆飞仁问道。
小二为难道:"这......就不清楚了......"
见陆飞仁满脸失望之色,小二转了转眼珠,又道:"不过,听说兰公子生病,由侍女陪著到江南医治去了。可是江南偏偏又没有兰公子的消息,谁知道呢?"见他无心点菜,小二也悻悻的离去了。
陆飞仁却是失望至极。他後悔自己谁都没有说一声就走了,後悔自己为什麽没有坚持上楼去,连兰儿最後一面都没有见到。如今,只能叹世间的际遇弄人。
收拾起低落的情绪,他振振精神,向尚书府行去。
拜谢恩师。
贺尚书拈著胡子对他点了点头,赞了句"年轻有为"之後,道:"你与致儿久未见面,你先过去吧。"
陆飞仁拜了一下,便转去了後院。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