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苍茫 之二 明月在云间————纱舞

发现这层奇妙的关系的人当然只有翠微了。依旧留在万俟玥身边伺候，翠微看著自家主子坐在院中的亭子里等舒沁，突然冒出来这样的想法，不禁失笑，惊到了周围的宫侍们。
从四品书女升到二品御女，不要说宫中没有後妃，就是有，翠微的品级也足够凌驾众佳丽了。而原本後宫掌权者昭训太後在宫变的事之後，最然因为珅王的赐死没有连罪，却也实际上被紧足在了禧寿宫。庄太妃又早就已经被嗅出异样的万俟玮安排去静安寺拜佛了，所以此时，翠微身为太上皇身边的贴身女官，不但没有被新君见隙，反而在後宫中处於说一不二的地位。理所当然，她也成了太监宫女讨好巴结的对象。
见她平白无故笑起来，身後立即有当值的太监献媚询问，却惹来她的一对白眼。废话，这种事情怎麽可能告诉别人。
然而翠微没有想到，她这几乎是习惯性的白眼惹来了大事。旁边主事的太监和其他内侍们立刻七嘴八言地开始责难刚才的太监。
也许是这太监平日里就到处阿谀奉承在同伴里不讨好，这会儿除了多事探听皇家秘密，更多了一桩桩不知真假的罪行，简直可以直接拖出去拔舌再乱棍打死。
这倒霉的太监再是能说会道也是百口莫辩，跪在地上煞白了脸瑟瑟抖著竟开始向翠微磕头喊绕命。这让翠微真的开始生气了，自己像是那种随便就要人命的暴戾主管麽？而且，这周围的人又是怎麽回事，她只是个女官，不是主子啊。
想著，翠微的脸色更不好了。再加上她也不说话，旁边的人当她已经默许了，当真派人要将那太监拖下去了。
"慢著！"翠微正要开口，却被另一个人抢了先。众人回首，纷纷行礼道："见过琰王爷。"
万俟琰本来也没什麽势力，只是新君登基，他是唯一一个到场受封的亲王，也是第一个表示承认舒沁的皇族。舒沁继位之後，他当然成了朝中新贵，在宫中也是地位骤然升高。
"这里发生了什麽事，那麽吵，不怕吵醒你们家主子麽？"万俟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多的是让人不能忽视的气势。
翠微转头看去，果然，万俟玥已经趴在桌上睡著了。於是轻声吩咐一个宫女把披风拿去给太上皇披上。其他人也都不敢造次，禁声要退下。
看到那个太监眼中的惶恐，万俟琰心有不忍，又加了一句："新君登基，正是大赦天下的时候，宫中私刑，能免则免吧。"
"是，王爷。"纵然不甘，但也不敢忤逆这位新贵王爷，更担不起忤逆新君的大罪，只能照办。

禀退了其他人，由翠微亲自为万俟琰端来普洱。万俟琰闻著茶香，无不伤感地想到，舒沁赐下的赏赐一大屋子，却再没有了贡品普洱。
见他端著茶盏眼睛发直，翠微知道他又在想万俟玥的事了，便安慰道："王爷也不用为主子太过伤神，主子变成现在这样，想想也不是全无好处。"
万俟琰却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提了声调道："本王刚刚是在想，翠嬷嬷好生威严啊，堪比金吾。"
虽然知道他是在打趣，担翠微还是忍不住分辨："王爷误会了，那可不是翠微的意思啊。都是些新调来的手下，不了解我的性子，才会曲解我的。若是原来在韶华宫的时候......"又想到原来在韶华宫中当值的那些熟悉了的内侍，大部分都死在了刺客的刀下，翠微的声音渐渐降了下去。
"逝者已去，你也不要为他们太过伤神了。"
听到万俟琰用她自己的话来安慰她，翠微心情回复很多。又零零碎碎聊了些万俟玥的近况，不多时，万俟琰便起身要离去。
"王爷不再坐会吗，主子他说不定靠会儿就醒了。"翠微出言挽留。
"不了，反正也只是过来看看他的情况，看他睡得这麽香，应该也没什麽过得不顺心的。本王府中还有些碎事，就先回去了。"
顺著万俟琰的眼光望去，外面万俟玥依然靠在桌上，放松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不知在做什麽好梦。翠微也不再挽留，一同送万俟琰出来。
□□□自□由□自□在□□□
快走到昭阳宫门口的时候，万俟琰突然停了下来，望著门上"昭阳宫"三个字出神，然後仿佛是自语般地说道："昭阳宫，离韶华宫最近的宫殿，也是历代最受宠的妃子的寝宫。翠微，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们住在这样两个地方很有趣？"
"什、什麽啊，王爷，您想什麽呢？"翠微的慌乱却更确定了万俟琰的想法。
"果然，你是知道的。"
"难道，王爷你也......"
"不错，本王也是很早就觉察到了，皇上，就是太上皇也亲口确认了。本王也答应过，绝不会向其他人透露。"
"翠微替主子谢过王爷了。"
"不必见外，本王只想知道，舒沁，到底是什麽人？"
"是皇上啊，举国皆知的事情。"
"你知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
翠微没有立刻回答，仔细查看了周围，然後直视著万俟琰道："万俟昀庆，靖王世子，千真万确。"
万俟琰盯著她的眼睛，半天，发现不了任何线索，只能放弃："这麽说，他们俩，的确是叔侄？"
"是。"还想再说点什麽的，但话到嘴边，却什麽也说不来了。
"是麽，叔侄。"万俟琰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翠微只是望著他的背影，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再说话。
对於万俟琰，要接受这一切，还是需要时间啊。

四 情愫

舒沁到达昭阳宫的时候，只巧看到了万俟琰远去的背影。一进门，便看到望著门口发楞的翠微。
"怎麽了，想什麽那麽出神？"因万俟玥的病最忌人多嘈杂，舒沁从不带任何内侍进昭阳宫。此时只有他和翠微两个人，语气中也恢复了随意。
"没，没什麽。"翠微一下子回过神，嘴上说著没什麽，眼睛却不自主往万俟琰离开的方向瞟去。
舒沁顺著回头看了看，不经意地问道："琰王刚来过了，都和玥说了些什麽？"
"主子在亭中睡著了，没有说上话琰王爷便离开了。"
见翠微脸色有变，舒沁知道必定发生了什麽。也不急著发问，因为知道如果是事关自己或是万俟玥的，翠微绝对藏不住。
果然，领著舒沁去找万俟玥的路上，翠微终於忍不住开了口："师兄，你为什麽重用琰王，你信任他麽？"
"重用他是因为我需要这样一个人，而他自己站了出来。当然，他一直藏著的能力我也了解，所以放心地重用。至於你说信任不信任的，并不重要，反正他也没什麽可以出卖的。"
"那，如果，假设他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能够信任他，认为他能替你保守秘密吗？"
"比如说什麽秘密呢？"
"比如说......比如说，比如说他刚巧知道了你和主子的事......"
"那恐怕只能怪他知道太多了......"本来还想加上一句翠微已是例外，知道的人都该死。但又想到万俟玥的那些影卫，大概都是知情的吧，可惜答应了父亲不对他们动手的。
"可是，主子信任他啊，主子自己向他承认的。你为什麽就不能相信他呢？"
其实此时刚登基的舒沁还不想失去这麽一个帮手加皇族模范，甚至还要提防著别让别人害到了万俟琰。他既然已经守了这秘密那麽多年，自然也不会挑在这种风云变幻的时机说出来。再者说，以万俟玥现在的状态，就算真的冒出了什麽传言，也起不了多少风浪了。
虽然这样想，但看到翠微担心急切的样子，舒沁故意摆出一副略有不忍但是绝对狠戾的脸色道："玥都已经成这样了，信不信任还有什麽意义。这个琰王，在我初登基就如此献殷勤，想来不是什麽好货色，不如趁早除去，以绝後患。"
"不行！"翠微激动地大叫，"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他是个正人君子，一定会守住承诺的！"
"你倒是很了解他啊。这麽护著他，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舒沁开玩笑地笑道。
翠微涨红了脸，犹豫了一番，想反驳的，最後话到嘴边却成了求情："师兄，他真的是个好人，不要杀他好不好？"
舒沁收起玩笑的脸仔细地审视著翠微，知道她是真的动了情，用非常认真的语气告诉她："你放心，我现在还不会去动他。他是正人君子也好，好人也罢，我都不在乎。但是有一点，我比你了解他更多的是，他是个奉礼的书生。玥对他的恩情，他自然不会忘，接受一个国君和臣子在一起的事实，大概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了。若是现在又变成叔与侄，太上皇与皇帝，恐怕要他接受并不是件易事。我只能答应你不去动他，但如果他自己想不开自寻死路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我会去劝他的，师兄，谢谢你。"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就直接给赐婚吧。琰王为人谨慎，虽然略显拘礼，不过该是个负责的丈夫。以他的个性，只要不钻牛角，平安富贵一生也不是什麽大问题。反正他现下也还没有正妃，不如趁早......"
"师兄，你想太多了。我承认是对琰王爷有好感，也还没到非君不嫁的地步。再说，主子现在这样，我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我的事，师兄你还是省省心吧。"也许听出舒沁语气中不再有杀气，翠微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说。
翠微十三岁进宫服侍万俟玥，如今已有六年。算来，翠微都已经十九了，放在平常人家，早就为人妇为人母了。当初舒沁安排她进宫，大半也是为著自己的私心，现在走到这样的地步，更觉得对不起翠微。
"翠微，其实你不必做到如此。你这样，让我以後怎麽向崔师叔交代？记得小时候你还和我讲过，要做江湖第一的女侠，嫁给最英俊年少的侠客。现在却被困在这深宫中，连遇到喜欢的人都不能得到幸福。翠微，真的很对不起你。"
"师兄说的是什麽傻话？"也许是想到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辰光，翠微突然有种历经沧桑的感慨，眼睛湿润起来，连忙转头看向远方。正好，已经可以看到园子里万俟玥的身影，满足地笑了，道："我很喜欢这个主子，更想看到你们两个幸福美满的结局。师兄没什麽对不起我的，现在，是我自己选择了这里，是我自己想要陪在主子身边了。师兄，如果你和主子不能幸福快乐，我也不可能顾自幸福快乐地去生活。"
"翠微，谢谢你。"舒沁叹了口气，为翠微也是为自己，然後像个兄长一般，轻轻将翠微拦在怀里，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郑重许诺："我绝对不会允许玥或者你不幸福不快乐的。"
□□□自□由□自□在□□□
"皇上，八百里急报！"一个太监突然冲了进来，没想到竟然在走廊上看到了"相拥"的舒沁和翠微，生生地止了步跪在地上，双眼抬也不敢抬一下，低头重复道："皇上，冀州刺史派人八百里急报。"
即使对突然闯进来的太监不满，舒沁对於国事却是绝对不敢马虎，立刻正色道："宣。"
风尘仆仆的士兵见到舒沁时已经喘得说不了完整的一句话，翠微忙端上茶水，然後，才听懂了他要说的话。
西北兵变。璟王起兵反新君，冀州、衮州指挥使也都已叛变。边境二十万大军，已经整装待发，准备直攻京城。
事态严重，舒沁望了眼亭中的万俟玥，只能给翠微一个拜托的眼神，然後匆忙赶往御书房。通报的太监也急忙跟了上去，临走，不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翠微。
翠微心中也甚是著急，无暇顾及这些。
冀州，为什麽是冀州......

五 早朝

次日的早朝，承德殿中一片死寂。
新君登基，朝会上正是要热烈讨论新制改法的时候，而本该侃侃而谈的群臣却屏声静立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皇上，也就是舒沁，倒是表情依旧，没有显出多大的阴霾来，坐在宝座上还是随意地笑著，却一样让人捉摸不定。而下面曾与他共事过的大臣们更知道，玉面铁心的御史成了皇上，只会更加雷厉风行吧。
"如何，众卿家对此都有何看法啊？"舒沁批完了另外几份奏折，又把最开始的一篇文章抽到最上面，抬头扫视下面的人。
那是一篇檄文，正是昨日璟王兵变时所发的声讨舒沁的檄文。虽然估摸著这些大臣们应该已经有所耳闻，舒沁还是在早朝一开始便令太监当众宣读。其内容也不过就是痛斥舒沁狼子野心，否定他的皇族身份，并极其生动形象地叙述了舒沁是如何设计陷害万俟珅、迫害万俟玥最後登上皇位。总的一句，璟王起兵，是要"灭逆贼，救前帝，复大离"。
面对这样一篇檄文，身为新朝的大臣，除了破口痛骂是无稽之谈，要求皇上立刻派兵诛之，还能怎样呢？偏生舒沁不要听这些，非要大臣撇开事实，光从檄文本身来谈谈自己的看法，这叫人如何开口。
许久没有人回应，舒沁也不著急，自己又扫了几眼这文，随意挑了些句子自己读了出来，然後道："朕以为，这几句就写得很不错，启承上文，既融入了感情，又言之有理。这气势，这笔锋，足以震撼人心了。若朕也是街头热血的无知少年，想必一定是义愤填膺挥剑投奔叛军了。"
可能还不能肯定上位者说的到底是正话反话，下面没有一个人敢接话。
"不仅如此，仔细想想，这上面所述的事情，虽都无事实根据，却是合情合理，任何一个不知内情的人，大概都会往这上面去想吧。老实说，你们当中，竟没有人曾有过与此类似的想法吗？"
骤然有人变了脸色，也有成精的老狐狸面不改色，只是额上微微现出了些水光。纵是下面的人再怎麽费力掩饰，身处上位的舒沁，是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他没有点破，只是淡淡带过，道："连朕自己都怀疑的事，也难怪外人如何想了。要控制人的行动容易，可要控制人的思想，真是难上加难。这点道理，朕也是懂的。"
"皇上英明。"松了一口气庆幸逃过一劫的人纷纷抢著呼喊皇上英明。
舒沁好耐心地等所有人都表达完对他的崇敬之情之後，又缓缓道："在场的各位都是有识之士，能够审时度势，明辨事理，自然知道何为真，何为假。不过，天下总会有些不知真相的人，受此谣言的蛊惑，做些不利於我大离的事。若是百姓都听信於此，岂不天下大乱了？"
"民心所向，莫能与敌，皇上不能轻视，应及早安定民心。"一直在旁边悠闲地向看好戏般的宋岳臻见无人应答，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宋爱卿有何良策？"舒沁看向宋岳臻一脸真诚求教。
宋岳臻毕竟已经三朝为官，一早看出了舒沁的用意，也早已想好了对策，答道："要消去民众疑虑，皇上不如针对此檄文下召，阐明真相；同时下令捉拿璟王，同谋者按同罪论处，对其麾下普通士兵，则宜招安为重，以减小战事。那些搬弄是非散布谣言者，也应严惩。至於其他，臣以为皇上新近制定的均田制和两税法，对於百姓有极大益处，如能按实执行，必能安定人心。"
"宋爱卿所言正是朕心中所想。给几个周边郡县的圣旨，朕昨夜已经令人快马送出。京城最易起骚乱，於晋毅，这几日你加派人手巡城，一经发现有人散布谣言或是企图投靠叛军，不用上报，马上处理。若有刁民煽风点火意图以此生事，一定严惩不贷。"
"臣领旨。"於晋毅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神采，立刻下跪领旨，语气虔诚而坚决，令舒沁相当满意。
"还有，关於起草诏书一事，琰王，交给你去做可好？"
虽说是询问的语气，但谁又能在朝堂上拒绝一个皇帝呢？尤其，他似乎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