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苍茫 之二 明月在云间————纱舞

但是舒沁并不相信。从傅为锦的事情上就可看出他们这些死士对万俟玥有多麽的忠诚，而且凭於晋毅的本事，舒沁也坚信他早已知晓万俟玥确在璟王军中的真相。
为什麽，他还会留在这里？

"这几日辛苦你了，於爱卿。"又是一夜通宵，舒沁和於晋毅两人在御书房中把所有战事可能的走向都举了出来一一推敲，每一个都列了长长几重对策。舒沁最後又将它们扫了一遍，然後直接在灯上点燃，一面接著道："以前怎麽没发现，我大离还有这等人才？做个京城巡督史竟是委屈了你。"
"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於晋毅倒是不骄不躁，面对舒沁故意放出的气势也开始学会抵挡。
舒沁笑了："朕还道你又要说自己无能了。"此时舒沁的气势更强了，於晋毅脸上细细渗出一层薄汗来，却神色依旧。舒沁加重了语气继续道："朕记得於爱卿可是我们太上皇钦点的武状元啊，说无能岂不是折辱了太上皇?"
於晋毅的神色终於有了变化,忙不迭地跪下道:"臣惶恐。"
舒沁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了，留他在地上，自己批起了奏折。整个屋子一下子静了下来，於晋毅伏倒在地上不敢起来，只听到狼毫在纸上磨索的声音。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隐约的公鸡的叫声。鸡鸣了，於晋毅在心里暗道一句。舒沁抬起头，仿佛刚想起他一般，慢慢踱到他跟前，轻道一句："你的太上皇主子，此刻就在璟王军中。"
略带惊奇地望向舒沁，也不清楚是奇怪这个消息，还是奇怪舒沁这麽做的用意。於晋毅不知如何做答。
"你知道。"舒沁用的是陈述句。他看人一向很准。
於晋毅似乎挣扎了下，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麽还留在这，怎麽不去追随你的主子？你有什麽目的？"舒沁的语气中渐渐透出一点杀气。
"皇上圣明，臣并无他心，只想尽力平定叛乱，救出，主子。"这是於晋毅第一次在舒沁面前称万俟玥为主子，也等於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这让舒沁更为不解："你为什麽相信朕？你的那些同伴们不是都信了万俟璟麽。更何况，把你家主子害成这般田地的人，可是朕啊。"
"因为主子相信皇上，而臣，也只是相信主子而已。"
又一次静默了。直到外头隐隐传来了宫女们整齐的碎步，舒沁才回神过来，挥手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先退吧，今儿的早朝也不用到了，回去好好休息。"
"谢皇上关心，臣，告退。"
於晋毅磕了头退身出去，手刚碰到门，耳边传来了一个坚定的声音："你放心，朕，一定会把玥救出来，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转头看到舒沁正伏案疾书，那声音是用内力直接穿到於晋毅耳中。外头的太监已经在高声提报时辰了，於晋毅也不多言，神色依旧地跨了出去。
这天，於晋毅心里多了份安定，却让舒沁多了份牵绊。
送出给手下的密信，舒沁却不由想起万俟玥。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害怕，是否受了委屈，是否还是相信他，是否正在等待他的营救。
"玥......"
轻叹著，在无人的时候，也只有反反复复冒出这一个音来。

而被舒沁牵肠挂肚的万俟玥，在璟王的军中，确是好不快活。
这里的地方比宫里的小小庭院大得多，这里的东西比山上的野花野草好玩得多，而且这里还有很多愿意一直陪著他玩，可以一整天在他身边的人。
玮王自然对他不用说，璟王更是长兄如父，疼他宠他。还有几个什麽将军什麽大臣的，说是他的心腹，见到他又哭又笑，却也对他百依百顺。
最开心的，还有不用再每日被一群老太医摆弄，扎针吃药。虽然有那麽一点点地想念锺太医，不过想到他手上的针，万俟玥立刻就让自己忘记了他。
反正舒沁也是那麽忙，不能经常陪在他身边，万俟玥在这里，竟也完全没有想要回宫的意思。
刚开始还在担心他会吵闹著要回去，不好向那些将领交代，没想到他是乐不思蜀了。万俟玮也不愿去做个恶人，慢慢地开始放任他，由他自己玩去了。

不过此时万俟玥倒有点小小的郁闷。前天晚上踢被子受了凉，今天便又见到了锺太医。其实也不过是小小风寒，并无大碍，可是锺太医却是一脸严肃，大费周章。
那药叫一个苦啊，那针叫一个疼啊，万俟玥怀疑他是不是要把这些天逃过的都补上。
"活该。"万俟瑜在旁边幸灾乐祸，让万俟玥更是郁闷。
如果说万俟玥在这里还有什麽不顺心的，便只有两个人会造成。其一便是这万俟瑜了。
对万俟瑜来说，看到万俟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心情是复杂的。现在的他是如此的弱势如此的纯粹，失了他原本的精明冷漠，这正是万俟瑜所愿见的。但是，他更不愿看到的，就是万俟玥竟然可以活得如此的开心，甚至比原先当太子当皇帝时更为快活，这让他忍受不了。
但是他却不能把万俟玥怎样了。明里，这里所有人都叫著他皇上，那是他们的旗帜。暗里......暗里的万俟瑜也只能叹气了。
现在的万俟玥可不是当年在宫中对一切只会默默承受的冷漠少年了，那股子喧闹飞动的率真，与当年的万俟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暗里万俟瑜要是敢把万俟玥怎样，他非闹得人尽皆知不可。
万俟玮宠著万俟瑜，但也不能去责怪万俟玥，总是一笑而过。万俟璟就不同了，对万俟玥满是同情歉意，每每都是他出头来责怪万俟瑜。长兄的训斥万俟瑜无可拒绝，就让万俟玥独自逍遥了。
难得看到他受苦，万俟瑜自然是开心，还故意拿走了为万俟玥送药备下的蜜饯，因为锺太医说会上火。
万俟玥一气之下，拿起药碗一口而尽，然後冲出屋子直接朝万俟璟的房间奔去。
其实跑到半路，万俟玥的气就消了，转而起了玩性，於是悄声绕到了屋後，准备吓上一吓万俟璟。
还没走到，忽然听到"啪"的一下拍桌的声音，把万俟玥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不过很快便证明不是了。只听见万俟璟用几乎低吼的语气道："你不相信我！"
万俟玥的心猛地抽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凝神竖起耳朵。

十四 留下

"你先不要激动嘛，坐下来听我说。"冷静的声音，那是万俟玮的。
万俟玥忍不住又把身子朝里靠了靠。
"我怎麽会不信你呢，大哥。只是这江湖上人多口杂的，万一透漏了风声......"
"那不可能，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次来奉你的命令帮忙去接六弟，也是为了还我一个人情，他们怎麽可能会泄漏出去？"
"人心难测。欠你一个人情，谁知道在哪又欠了谁更大一个人情。"
"三弟，你不懂的，江湖上人最重义气二字，是看得比性命更加重要。若要让他们出卖我，杀了他们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他们也没什麽好遗憾的了。"
"什麽意思？"
"掌控不了的人，当然只能除去。为了你说的义气，我想他们也不会介意吧。"
"你......"g
接著是快速的脚步声，让万俟玥下意识地往後缩了缩，正好隐身在一丛树枝中，又能看到屋内的情形。
"没用的，大哥，已经来不及了。刚刚说话那会儿，他们便已上路了吧。"
"这，这......这让我还有何脸面在江湖上立足？不，是我害的他们，是我对不起他们......"万俟璟跌坐在椅子上，不停地自责著。
万俟玮淡淡地看著，直到他情绪稍稍稳定了点，便道声保重离开。
"你真的什麽人都不相信麽？"万俟璟冲著他的背影道。
"相信我自己，不可以吗？"转过头，万俟玮少见的笑脸，是自信的微笑。
万俟璟却低下头不忍看，轻轻地叹息著问道："所以，你说你信我，不过因为你手上抓著我的把柄。你相信的只是它们而已，对吗？"
没有回答，万俟璟接著自顾自地说："以前，我只道你是性子冷，现在看来，你是心冷。不管你现在是出於什麽目的，是为了五弟也好六弟也好，或是为了你自己，听我一句，毕竟是自家兄弟，毕竟血浓於水啊。"
依旧是清冷的样子，万俟玮没有开口，但礼数周全地退出房间。心冷？也许吧，只是因为早就把一切都看得太透彻了，人与人之间，也不过就是如此。信任的风险，为了他的瑜儿，他是绝对不会去冒的。
对了，他还有他的瑜儿，这个世界上唯一给他牵挂的人，也是他唯一的"真"了。
万俟玮摇摇头，似乎是甩开万俟璟带给他的些许杂乱的思绪，然後朝著万俟瑜的房间走去。

屋里安静著，许久没有声响。万俟玥偷偷地靠近，仍然准备实行他的计划。
"皇上！你在这里做什麽？"突兀而来的声音，万俟玥转头，看到一个著实令他头疼的人。

这便是另一个能让万俟玥不顺心的人了──冀州指挥使崔子扬。
崔子扬原来是个京官，据说是犯了点小错，被舒沁弹劾，贬到南方一个不毛之地。多亏了当时万俟玮暗中经营，硬是把他弄到了冀州一步步当上了指挥使。此刻万俟玮发难，他自然也是第一个响应的。
万俟玥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曾得罪过他，不过他对万俟玥的态度却是明显的不友善。一开始不断地向万俟玮提出置疑这个算是傻子的人是否真的是万俟玥。在得到无数次的确认之後，又开始在万俟玥旁边神出鬼没，似是监视而又不算是。他倒不像万俟瑜敢做出怎样的举动来，只是那盯著他的眼神，那种不满他无知羸弱恨不得上前把他摇醒的眼神让万俟玥浑身不自在。那是一种让他不得不在意的眼神。

听到他的惊叫，万俟玥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敢忙跑到了别的地方，却被崔子扬一把拉住，扯到了较远处一棵大树底下。
"发生什麽事了？"闻讯而来的万俟璟显然还没恢复好心境，脸色不怎麽好。
"我......"万俟玥刚一张口就被崔子扬打断，手也被他紧紧拉著，半隐在身後。
"下官经过的时候正巧看到皇上在爬这树，恐怕龙体安全，故而将皇上带了下来。" 崔子扬说谎的时候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爬树？六弟你爬这树做什麽？"
我又没爬，我怎麽会知道。万俟玥心里想著，抬头看看这高大的树，思考著爬上去能做什麽。
於是崔子扬有一次替他答话："估计是眼热那上面的鸟窝吧。"
万俟璟眯著眼睛朝上看去，果然能看到一个鸟窝。又暗度了这树与屋子的距离，想他万俟玥也不可能听到什麽，便不再深究，反而用轻功几步踏了上去把鸟窝摘下来送到万俟玥手中。
有新的玩意万俟玥当然不会反对，捧著三颗鸟蛋在手上小心地不得了。
"正生病的人呢，别到处乱跑了。现在东西也到手了，回去造些歇息吧。子扬，你送皇上回去。"今天万俟璟的确没什麽心思对付万俟玥，便打发了崔子扬送他回去。
"是。"崔子扬目送他离去，竟轻舒了口气。
"皇上，我们走吧。"

回到万俟玥的房间，万俟玥立刻听话地自己跑到床上躺好，双眼一闭，尽最大所能来忽略崔子扬的存在。当然，没忘记把他的几个宝贝鸟蛋也带进了被窝。
崔子扬对於视而不见也是十分地在行，完全不在乎万俟玥的抗拒行径，确定四下无人之後便直接走到万俟玥的床边。
"我已经睡著了。"万俟玥闭著眼睛翻身向内。
"太上皇，玮王璟王都不是普通人，以後不要做这麽危险的事了。万一被发现，便前功尽弃了。"
万俟玥纹丝不动，崔子扬也视若无睹，继续道："皇上的意思，希望太上皇您尽早离开这里，赶快回宫。"
"我不回去。"万俟玥睁开眼睛，却依然不肯回头。
"臣不知道您是恢复了或是记起了多少，但是，留在此地始终变数太多，太过危险。臣已经安排好了，明早寅时，会有人来接太上皇。"
"我不回去！"万俟玥坐了起来，像个赌气的小孩。
"臣告退。"崔子扬躬身作揖，然後转身便欲离开。
"等等！"这次万俟玥是站了起来，几个鸟蛋被带了下来摔在地上，裂开。
"我现在还不能回去。不管是舒沁还是翠微，请你转告他们，我很好，不要紧的。"
"听说，皇上已经连著好几日在御书房内通宵，不曾回寝宫休息过。小女翠微也是终日自责，此时，已经到了冀州城，等著太上皇。"
"两天，再给我两天时间好麽？我实在，不想看到再有人死了。"
崔子扬看著万俟玥久违的悲悯而深沈的神色，终於点点头，离开。
"替我向翠微问声好。"
"臣，告退。"
□□□自□由□自□在□□□
寅时，果真是军中守备最为松懈的时候。
穿著明黄色睡衣的万俟玥，仗著自己高超的轻功，根本不加掩饰地，直接跳到了万俟璟的房中。
万俟璟因为白天的事，整夜不眠。一听到响动，便抓起佩剑翻身下床。但是还没问出口一句"是谁"，便看到了万俟玥在眼前。
"大哥，是我。"
依旧是幼弟对长兄的语气，但在黑暗中，万俟璟看不清他的表情。原来对著孩子般的万俟玥，虽然尊他是皇上，但万俟璟总是更倾向於叫他"六弟"的亲切。可此刻，叫著他"大哥"的这个人，却让他有了一种俯首的冲动。
万俟璟单膝跪地："皇上有何吩咐？"

十五 来客

刚过鸡鸣。按照军中的作息时间，现在该是早餐的时间了。
万俟璟虽说贵为王爷，但一直以身作则，也习惯了如此早起。万俟玥和万俟玮曾经天天早朝的，也能够早起。唯一不适应的，也只有向来懒散的万俟瑜了。每日的早餐，都是上午由万俟玮亲自送进房的。
不过今日，不要说万俟瑜，连万俟玮的身影都没有见到，这就有些奇怪了。派去的人回报说万俟玮并不在房中。
"不会是出什麽事吧？还是三弟，又有了什麽新的计划？"皱著眉头，万俟璟对於万俟玮的自主是怕了。
"没什麽事的。"万俟玥还是那一副天真的样子，一点也不在意地吃著他的早饭，"大哥也快吃吧，都凉了。"
"要不要派人去问问六弟，或许他会知道。"说著万俟璟正准备提声喊人。
"不用不用不用！"万俟玥连忙阻止他，激动的样子令万俟璟不解。
"可是皇上......"
板起脸往旁边一扭，表示不理睬他，万俟璟连忙改口："六弟，真的不要紧吗？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当然，知道了。夜里去万俟璟房间之前自然事先检查了万俟玮和万俟瑜的房间。以他耳力，完全听得清万俟瑜房中的第二个人是谁。何况，动静还不小。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宜让万俟璟也知道。
"大哥，吃饭吧，别再想了。"万俟玥摆明了不想再说，万俟璟也不好继续了，於是沈闷地吃饭。其实皇上也是一样，深不可测呢。
"报大帅，门外有一女子，自称是皇上侍婢，想要求见皇上。"
打破沈寂的是这突然一声禀报。翠微！这是万俟玥脑中的第一反应。抬起头，见万俟璟正用探询的目光望著他，於是点点头，道："先去看看。"

算起来，不见到翠微也不过半个月时间，但再次见到她，万俟玥却差点认不出她来。
牵著骏马，脱下了宫装换上了捷便的短装，简单的束发，再加上一路的风尘仆仆，怎麽看都像是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女。也难怪卫兵不敢轻易带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