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骤起,滴墨一般流动,转眼重锁江面。雾中隐约传来了一个戚戚婉婉的女声,并不晓得在唱什麽,似乎是某地方言,只拉长了调子在吟哦,仿佛从遥远的时空彼岸而来,尖锐的穿透扑朔迷离的流光倒影,一剑击中听者的心,刹那前尘忘事嘈嘈杂杂拂面而来,浓墨一般与雾凝为一体,令人窒息的沈闷。
迟宴不由的从身後,轻轻的揪住了春卷的袖角,他的袖子冰冷如江水。
乐声,渐近了。
雾中出现的阴影,看不清形状,离江面两层楼高,却如履平地的平缓前进,然而这个时候,雾却渐渐的淡了,只是依旧看不见丁点星光。
迟宴很小心的咽了口口水,小声问道:"那个,那个是什麽?"
"啊,不知道,UFO?"
".......一点也不好玩,不要开玩笑好麽,这种时候。"
雾里是惨红色的。
什麽人骑著白马,马上系著红绸带。
什麽人著红衣,抬著大红花轿。
歌声从那里传来,又从那里嘎然而止。
"嘘,这是在嫁女儿呢。"春卷低低的说,然而迟宴看的入神,似乎并没有注意听他到底在说什麽,并且看著看著,神情也越发扭曲起来。
马上那人的身姿,面貌,那眼那鼻那嘴脸,越发清晰可见,於是他忍不住终於喊了出来──
"鬼啊──!!!"
於是那一队人马,马上的,马下的,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齐刷刷的,目光如箭射至。
与此同时,迟宴的背上也迸出了一层冷汗,他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只是,身边站的,与空中飘马上坐著的,长了一张脸,未免太诡异。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如风过平原草木皆动,队列中交头接耳,一阵骚动。
云将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的望著二人,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微微抽搐。
"你们两个,怎麽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低低的,语调不无惊讶,极富穿透力的。
"出来找重染,啊,不,其实是找你。"
"担心我?"他的语调里有著十二分做作的惊讶,上扬的嘴角有著十二分狰狞的得意。
迟宴脸上一热,脱口而出:"谁,谁担心你?难道作为一个遵守八容八耻的模范市民,晚上不能来江滨公园散步了麽?我说你究竟把重染的身体怎麽了?"
"不要说的我好像变态一样好不好,你放心,他现在很安全,比在家里还安全,你倒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他顿了顿,又用恐怖片口白的语速和分辨率缓缓说了一句:"你看了,不是生人应该看到的东西......"
听他这麽一说,顿时背上有些发凉。
云将犹自端坐马上,人高,马大,淡定自若居高临下,和那个有血有肉的躯壳相比,眼角多了几分张扬;牵著缰绳的童子,惨白的娃娃脸上嵌著葡萄一样的黑眼睛,双唇紧闭;随从的婢奴们,眨也不眨的睁著无神的眼睛,笔挺的衣襟和僵硬的袖角,咋一看好像是真人等大的纸人,再看一眼,好像真的就是....纸人。
雾淡了些,眼前宛如梦幻,却又散发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强烈的,连他的心都揪了起来。
就在双方都沈默著的时候,远方传来了奇怪的哭声。
一个男子在大声哭泣,时强时弱,由於这哭声实在难以入耳,一时间也很难分辨出究竟是在哭还是嚎,但也可说是荡气回肠。
哭声传来的方向是江面西方,原本似要散开的雾气忽然再次凝聚起来,有生命一般,听到召唤回应似的,在哭声传来的方向团团滚动,以那里为中心蔓延开来。
原来哭的,并不是一个,紧接著,两个,三个,遍地开花,抢尽风头。
"啧啧,这又是哪里来的?"春卷双手环胸,饶有兴趣的看过去。
雾里头的,是一片惨白。
白色的长袍,白色的帏幕,白色的棺材。
啧啧,好个红白歌会。
领头的男子个头不高,看起来年纪很大,胡子一把,手里拄个拐杖,不知道是什麽朝代什麽时空的衣服,领著白色的人群,抬著棺材一路涉水而来,行在水上却如履平地。
"这,这又是什麽?"迟宴更加靠近春卷,手贴著他的手,细如蚊吟的问道。
"看就知道,送葬出山的。"
好像相当有趣的样子,春卷的表情如是说。
"喂,那边的!快快让道!"领头的男子远远大喊。
很是嚣张呢,春卷的眉角,挑起奇妙的角度。
云将道:"很抱歉,这边领的都是纸人,只能前进不能後退,还不能轻易转向,仁兄还是委屈一下,先让道吧,误了别人拜堂的时辰可就不好了。"
"混帐!"男子破口骂道:"你可知这边是什麽人?"
云将沈默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麽,啊,是庙公说的大乌龟.....不太妙,说什麽也是一带水域有头有脸的,本以为护送冥婚就是跟送盲人爷爷过马路差不多的差事,哪知道好死不死偏偏这个时候出山!今日是个只宜婚葬好日子麽?!
"那你可知这边的是什麽人?"
"那种事情我管不著!总之快些让道!"
"我不嫁了。"大红花轿里传来女子的声音,云将不晓得是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继续瞪眼道:"你要我让到哪里去?红白相撞还真是不吉,我说你啊....."
"我不嫁了。"
女子的声音清冷如流水,清晰的传到了再场每位的耳中。
"龚小姐,你说什麽?"云将回头,一身惨红的新娘站在他身後,一手扶著花轿,裙摆被夜风吹得飘起来,看起来摇摇欲坠。
女子将垂至胸前的红头巾扯下放手一扔,目光如电:"我不嫁了。"
迟宴盯著新娘的脸看了又看,倒抽了一口气。
头巾如断了翅的红蝶,无力的飘荡,悠悠的消失在水面。
"龚小姐你可知这样做的後果......"
"我要嫁给那人──"说著,抬起纤纤玉手,豔红的指甲向前方这麽一指。
有那麽一刻,迟宴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三拍。
云将有那麽几秒,脑袋里是空白了,他呆了一小会,脱口而出:"你疯了!"不知用什麽语言形他将现在的表情,他看看神情坚定的新娘,又俯视了一下石化了的迟宴,这二人的瓜葛,前缘,乃至前世,暂且不晓得,也不重要,总之眼下人鬼殊徒,无论是作为一个鬼,还是一个新娘,她提出这种要求,无论是对社会人伦道德,还是天地三界六道,都是不可原谅的!
云将忽然觉得身体一重,有些难受。
但似乎不是惊吓所至,他揪著缰绳的手紧了紧,瞪大了眼,觉得腹中隐隐有些奇怪。更糟糕的是,视野开始变得模糊。
"大人?"牵马的童子有些担心的望过来,惨白的脸上有些泛绿。
"该死......"云将口里嘀咕著,眼看手掌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必定是那臭猫的身体出了什麽岔子,该死的,为什麽偏偏在这个时候......
"云将!"
没有任何征兆的忽然消失,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迟宴脸色铁青的看著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时手足无措。
风生,雾散,交头接耳。
凤冠霞披的小娘子,一声不吭,趁乱纵身一跃,无声无息的没入水里,谁都来不及阻止。
牵马的童子,叠声唤著大人大人,紧握缰绳前後乱窜。
轿边的媒婆,苍白的脸上涂著李子大的红胭脂,仓惶的要去拉新娘的衣角,被风吹的晃晃荡荡。
新娘逃了!新娘逃了!谁在鬼叫著。
大人呢?大人呢?谁在鬼叫著。
被一团雾气包围著的白衣众党,淡定自若,堂而皇之的抬著棺材,笔直的往混乱的人群扎去。
势如破竹,马首先嘶叫著,被无助的童子揪著,冲散到一边去了,紧接著纸人们失去引导,风中凌乱著,全无还手之力,被吹到天边去的,掉落水里的,不计其数。
又有敷粉涂朱的白衣童子,从队伍里款款走下来,到迟宴面前软软说:"不用怕,今晚所见之事,切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个给你。"
童子伸手,张开粉嫩的五指,满满的一把糖果。
迟宴微微猫著腰,一副警惕姿态,看看糖果,又看了看童子漆黑如夜的眸子,又回头看了看春卷。
春卷面无表情,只一个劲的盯著狼藉的远处。
迟宴再次看了一眼童子的脸,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一刻不动。
"让你接你就接......."童子阴恻恻的低声道,面上忽然换了一副狰狞的笑脸,话语未罢,就要将糖果往他口袋里塞。
"闪一边去!"春卷蓦地回过神来,将那孩子的手一拍,无数糖果天女散花般,扑向空中。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春卷将迟宴的手一拉,头也不回的往大马路上跑。
"啊?"迟宴被猛然拉著跑,回头看了一眼,江面上风生水起,童子恶狠狠的往向这边,不顾落了一地的糖果。
"那是什麽糖?"
"那才不是什麽糖!吃了你肚子会爆开的。"
两人一路跑到大马路上,直到看不到江面为止,才稍微慢下来,喘口气。
"没有人在追,跑什麽。"迟宴回头望著黑漆漆的来路。
"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危险!"
"为什麽?"迟宴又露出了那种茫然的表情。
"我们还是回去吧。"
"那云将呢?"
"先别管他,担心你自己吧!"春卷转身向背後看了看,皱起了眉。
龚依依在她正值芳华的时候撒手人寰,死因不明。
阳光如往日照射在天安门华表上,加勒比海滩上,埃及金字塔上,就是再也不会照射在她的脸上,她那算的上是清秀可人的脸上。
这个曾经给他写过情书的女子。
迟宴得知这个消息之後,一时间脑袋空白,除了错愕,还是错愕,再细细品来,依旧错愕。
在他的字典里,死亡离的很遥远,即使是有,也在难以发现的死角中,这个消息令得死亡活生生的跳到他面前。顿时,老了十岁。
阳光底下,没有什麽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悲哀的事情了。
尚未婚嫁的姑娘,一定有许多心愿未了,她的憧憬,之前还柳暗花明的憧憬,那一日之後统统被埋葬在一铲又一铲的黄土之下。
迟宴悄悄忆起她的音容笑貌,竟是十分模糊,只记得当年的他十分纯情,纯情的将情书视为洪水猛兽,避而远之。
人家姑娘当年也是个痴情的种子,下了场雨,淹死了;年年春暖复苏的时候,又冒出芽来。
龚依依说:阳光底下,没有什麽比挨著你肆无忌惮的说说话更开心的事情了。
她何尝不是一位可怜可爱的姑娘?只是她身上散发出的荷尔蒙不合他的胃口而已。
迟宴望天,扼腕长叹。
或许前世他便欠了她什麽,才有了今生的纠葛。谁知道呢?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迟宴想对伤心的人说这句,可是始终觉得太俗,没有说出口,他也想不出什麽别的安慰人的话,只在黑衣的队伍里缓缓低头走著,战战兢兢。
然而这个世间,是有阴阳界存在的。
当凤冠霞披的新娘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将回忆的温度渐渐消褪,另一种情愫仓惶丛生,一如冰冷的江水,冰冷的衣角。
姑娘是真正留恋这个世间的啊,她至今如此固执的留恋著一个人。
女人的执念真是可怕,迟宴抬起眼,一语不发。
"你不怕我?"龚依依的声音,依旧好听。
不害怕,只是觉得可怜。
後来云将百度了下,虽然猫见到腥的就喜欢,但许多海鲜猫是不能吃的,例如螃蟹,虾,鱿鱼,这类食物的蛋白质不易被猫消化,并且猫吃了还可能过敏。
所以那天,猫壳云吐了一晚。
随後在他痛不欲生的时候被上司传唤。
人间地狱,毫无间隙。
当他醒来,已是星期二。
迟宴做了一个蛋包饭,举案齐眉。不过是齐到云将的眉,他扒了几口嫩黄欲滴的蛋皮儿,仰视对方逆光的脸。
一副劫後余生的表情。
说起来蹊跷,迟宴这个人,打娘胎里出,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身处异地,总有不得不下厨的时候,泡面和饭自不用说,只要有点智商的人大抵都会做;唯有蛋,只要是跟蛋有关的菜,他都能够做的尽善尽美,并且花样百出,决不亚於五星级饭店的大厨,他连炒青菜都不懂得斟酌盐的量,蛋炒饭却能做得松软可口,粒粒分明;西红柿炒猪肝也能超焦,荷包蛋却能做的外焦里嫩。
当他系著围裙端著蛋包饭款款走来的时候,云将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大学的时候他曾幻想过妻子的模样,必定要是皮肤白皙,转盼流光,温婉耳语,巧笑盼兮,最好是能做一手好菜的。
也许是围裙勾起了他的遐思吧,云将从写著"XX生鲜大超市"的围裙移开目光,视线回到他的脸上,迟宴的皮肤算是比较白了,那种办公室小白领的白,然而,还是没有自己白;眼睛嘛,是细长的那种,转盼流光说不上,没有那种媚气,不过挺有神的;声音嘛,不就那样,谈不上温婉;笑起来,想不起他笑起来是什麽样子了,应该满好看的。
云将想,他这辈子真的能娶的老婆吗?
有高人曾对他说,他这辈子有三个劫,有大有小。
第一个劫过去了,条件是他必须要为冥界做事。
第二个劫,这会是第二个劫吗?
有时候,人与人的相遇,本身就是一场浩劫。
都是他害的,捅出那麽大个篓子,被老板骂了个狗血淋头,回头还要提交报告。
红白喜事安排在同一个晚上,最後竟然撞到一块,真是匪夷所思。
听小道消息,似乎有人不愿意让这门婚事成立,可是刻意安排来安排去,被骂的还不是他这个护送队伍的夹心饼干馅?这门婚事结果如何,跟他本就没关系,为何无辜的成了夹心饼干馅呢?
如果不是他,那晚不会在江边停下,如果不是他,也许护送冥婚的队伍真的就如送盲人伯伯过马路一样简单。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究竟後来怎麽样了?
你干嘛那样看著我?我的蛋包饭做的不好吗?
迟宴喋喋不休的在他耳边念叨著,手在围裙上搓著,真是越来越有妈妈的味道。
"跟你没有关系!"云将吞下最後一口饭,从口里吐出这麽一句无情的话。
吓!迟宴目瞪口呆:"你也不想想你现在吃的是谁做的蛋包饭!"亏他小心翼翼的将蛋翻过去,完美的没破一个洞,不掉一个蛋渣!普通人做的到麽?!
真的很好吃,"我烦著呢!"他想起老板布置的报告,就头疼的紧,好吃归好吃,这又是另一回事。
"你有病麽?我在担心你哎!"他系著围裙,一手插腰,一手指人,怒目圆睁的模样,很容易勾起他人心底的某种回忆兼情愫。
"不爽你就走人啊!"他把盘子往桌上一扔,脱口就出,明显没经过大脑。
吓!迟宴再次目瞪口呆,这次他沈默了一会,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不爽些什麽。"
坐在一旁的春卷打心底想:这真正是温良恭俭。
"......发生了这种事,压力一定很大吧。"迟宴的脸上竟公然写著同情二字。
言下之意就是:好可怜。
好可怜。
好可怜。
好可怜......
重复数次。
云将忍不住恶狠狠的瞪他:"你懂什麽?!"随後掀开被窝,兀自下床。
拖鞋,拖鞋呢?
他弯下身子,探向床底,去寻找拖鞋的身影,黑暗中看见地上有一只女人的手,惨白的,女人的手,指尖涂著殷红的指甲油,又长又尖,他又将身子压的更低一些,探个究竟,於是他看到了,一如许多恐怖片中的经典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