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绾缓缓回头,目中闪过一丝伤痛,转瞬即逝,语气带了几分歉然:"赵大人,是蔚绾无能,不能挽回子悟的......"
赵熙的呼吸有些急促,急急打断他的话:"生死由命,与太傅无关。子悟十几年来屡受病痛缠绕,我......我......"语声微带颤抖,竟似不知如何说下去一般。
秋子悟的离世毫无预兆,却是晨起无聊,修剪花木时突然晕倒,宿疾并著喘症一并发作,心脏衰败,呼吸维艰。挣扎了一日,是夜,在赵熙怀里咽下了最後一口气,瞌然长逝,蔚绾使劲解数也未能挽回他的性命。
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
赵熙抱著秋子悟的尸身枯坐一夜,第二日再见时蔚绾骇然大吃一惊,昔日英姿勃发的友人不过一宿,便已两鬓飞霜,形容枯槁,双目无神,韶华不再。
三日入敛,赵无咎与蒲歆带著两岁稚儿从云岫山庄赶了回来,终是见著了秋子悟最後的遗容。眼见赵熙一蹶不振,赵无咎忧心父亲,坚持要将赵熙带回云岫怡养。赵熙只言早年欲带子悟归隐田园,却终生不得应诺,此番再不想去他方,愿带子悟隐於山水风云之间,朝伴夕露,日赏黄花,仅此而已。
赵无咎心知父亲已盟死志,苦劝不得果,竟不敢再回云岫,终日守在家中。赵熙心意已决,向朝廷递了辞呈,并不理睬儿子,自顾自收拾行装,准备带著爱人的尸身早日归去,远离凡尘俗事。
蔚绾静静凝视著赵熙,十几年的交情,十几年的友谊,友人伤痛之情,如何不能领会?
默默叹息一声,宛转祝福:"一路顺风!"
赵熙心领神会,抱拳微揖:"伴君如伴虎,太傅若能及早抽身实是最好!赵熙帮不了太傅,命力所限,著实惭愧!"
蔚绾淡淡一笑:"何知君便如虎?他终不是个狠辣的人,否则淄阳王也不会有此嚣扈之时。对淄阳王他尚能留几分颜面,何论是我?你不用担心!路上多加珍重!待见著子悟,转我怀念之情。"
赵熙微笑,自秋子悟离世後,他便似不知笑为何物一般,终日抑郁,此番略略开颜,神情中竟带了几分宽慰。终是有人能了解自己的情怀!子悟既去,这人世还有什麽可留恋的?
第三章
赵熙的背影寂寥悲怆,脚步略带蹒跚,蔚绾犹自记得清楚,赵熙自幼师承武当,功夫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只不过一夜寒冬便已面目全非。秋子悟故是去了,却把赵熙的全部心魂也一并带走了。
殿内空寂无声,太子太傅默然而立,抬首望向高阶之上,那上头盘龙雕金的天子御座,冰冷僵硬,便是坐了个活人,也能觉出寒意来。忽地淡淡一笑,缓缓转身,待欲离开这个金碧辉煌却又异样沈闷的巍峨殿堂。
珠帘频晃,发出玉珠互碰的叮叮响声,一人闪了出来,瞧见蔚绾已行至殿门前,连忙招呼:"太傅!"
蔚绾停下脚步,转回头瞧了瞧,平静如水:"潘公公!"
潘海趋前走近,拂尘微甩搭在左臂上,礼数周全:"奴才奉皇上旨意,宣太傅到御书房议事!"
蔚绾修眉微挑,略略沈吟,缓缓点了点头,随著潘海返身往御书房方向行去。
御书房内一干人等到得齐了,右侧上首坐的是方炫的亲舅舅,谷梁家族目前的族长、圣母皇太後的亲兄长、当今国母谷梁皇後的亲生父亲、时任辅国太师的谷梁文华。
谷梁文华下首依次坐著中书令温涵之,户部尚书魏迟、兵部尚书潮祖、礼部尚书萧寒远。
方炫坐在龙案之後,一眼瞧见蔚绾不急不徐地走了进来,笑道:"太傅来了!"
蔚绾曲膝行礼:"微臣参见陛下!"方炫从案後转了出来,急步走到近前,弯腰伸出双手欲扶起蔚绾:"太傅不必多礼!"
太子太傅起身抱拳:"多谢陛下!"不著痕迹地避开方炫的双手。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面上颜色不变,宽大的衣袖甩落如风,已回到龙案後坐下:"来人,赐座!"
早有两名小太监抬来一把太师椅,置於龙案下侧左首处,蔚绾缓缓走过去,欠身坐下,正对右侧五人,含笑致意。
方炫瞧见了蔚绾的笑容,眼神忽地一沈,旋即复又开颜道:"今日将众位爱卿请来,是为夷邦汗主遣使来朝,欲与我朝休战和亲之事!"说话见,眼角瞥向了太傅。
蔚绾双目下垂,长睫微敛,脸色如常,嘴唇微微泛白,竟有几分昏昏欲睡之态,面上疏无表情。
谷梁文华沈吟道:"陛下是否已应允了?"
方炫微微一笑:"不曾,朕想听听众位爱卿的意思!"
谷梁文华转头望向坐在自己身侧的中书令大人:"不知温大人如何看待这件事?"
温涵之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略带三分笑意:"夷族彪猛,若能休战固然是好的,也免得两国生灵涂炭。只是这和亲......"
方炫补充道:"据夷使所言,汗王看中的是柔阳长公主!"
温涵之姣好的脸庞露出几分吃惊之色:"长公主?"与座之人俱都面面相觑,十分惊讶。
蔚绾仍旧平淡如初,身子慢慢靠上了椅背,纤长的手搭在雕花扶手上,似是坐得十分舒服。
兵部尚书潮祖皱眉道:"汗王此举著实不通人情,柔阳长公主乃是我朝圣女,怎能随意下嫁蛮子?更何况,长公主年近不惑,不如与那来使通洽一番,便言圣朝愿挑选绝色美女送与汗王!"
萧寒远猛然立起,双目瞪视潮祖:"潮大人,你主掌兵部,不思败敌击战之策,怎可讲这等无志之言?陛下,蛮人所提之条件强横无理,依臣愚见,不用理之,万万不可将我国百姓之弱女子送到蛮人虎口去啊!"
潮祖冷笑道:"战场白骨缠草根。萧大人有志气得很,怎不亲上战场尝尝马革裹尸的惨烈?以一两个女人来换回千万将士的性命有何不可?"
萧寒远气得浑身发抖,指著潮祖说不出话来,潮祖腾地立起身,瞠目而视,两人恶狠狠地瞪著对方,互不退让。
谷梁文华瞥了瞥皇帝的脸,轻咳一声,向著户部尚书魏迟使了个眼色。魏迟站起身来,打著圆场:"两位大人......两位大人不要义气之争,圣上面前,不可如此无礼,快坐下吧!"
萧寒远恨恨地甩头,走到正中曲膝跪地,深深叩首:"陛下,和亲之事万万不可行啊?男儿在世为人立身,理当奋勇杀敌保卫家国,怎可将这责任推至柔弱女儿身上?陛下三思啊!"
魏迟"蹬蹬蹬"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边关艰苦,将士们早已疲了,若不休战,我朝必定再损良将。自两年前飞龙将军过世後,陆续有战将拼死沙场,陛下可查兵部名册,我朝良将实已不多。陛下,怎可为一两个女人损我固国长城啊?"
萧寒远神情激动:"汉时天子以公主事匈奴,景帝以南宫公主嫁之,原以为弃皇室娇女可保疆图安泰,谁想匈奴汗王步步紧逼,边塞并未得安宁!"
魏迟一眼瞪回来:"夷邦百姓多为汉嗣迁居,与匈奴岂可同日而语?"萧寒远正待再辩,瞥眼间瞧见方炫脸色沈凝,猛地收了声。
方炫淡淡地扫了二人一眼,慢慢开了口:"圣朝乃泱泱大国,先礼而後兵,自古有训。萧爱卿所言确实有理,只不过,魏将军怜惜兵将之心当也无错。我朝将士长年征战,人困马乏,须得好生休整才是。太师认为然否?"
谷梁文华点头附和:"陛下所言极是,长年征战,将苦兵疲,趁和亲之机休养生息,或可将边关百姓内迁,若夷邦再行强横,也可随时开战!不失为一件益事。"
温涵之微微皱眉,垂目沈思,余光处却瞥向了对座的太子太傅。但见太傅长睫细密,容颜平淡,瞧不出任何别样的神色,眼中不禁露出几许失望的神色。
方炫已瞧向了蔚绾,开言相询:"太傅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蔚绾似是被他突然点名骇了一跳,抬起头来,半晌方才缓缓道:"陛下所言极是!"
萧寒远蓦地站了起来,大喊一声:"太傅!"魏迟斜眼瞅著他:"萧大人,圣驾前岂容你大呼小叫的?"萧寒远怔住,愣愣地瞧著皇帝。
蔚绾说了一句便又不再出声,只瞥了瞥萧寒远,连一丝异色都不曾显露,复又垂目敛睫,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
方炫神情平淡:"既然太傅也赞成,这事就这麽定了罢!只是这挑选美女之事......魏爱卿,朕将此事交於你办,三日後将选中的美女送上来呈览!"
魏迟躬身奉令:"微臣遵旨!"
皇帝复转向萧寒远:"萧爱卿,文举秋试已准备妥了吗?"
萧寒远见皇帝容色平静,并不曾为自己方才的失礼所恼,重又跪下:"启禀陛下,各省举子俱已来京点名制册,一应事宜准备完毕!"
方炫点头:"如此甚好!"站起身来,略微挥了挥衣袖:"今日事已毕,各位请回吧!"
谷梁文华离了座弯腰启奏:"陛下,自陛下登基,将以往四年大选才女之事改为八年,自上次大选之後,至今已有八年。臣前日晋见皇後娘娘,娘娘亦言後宫太过凋零,殿阁空置,确实应多添些佳人共同侍君!"
方炫微愣,眼光忍不住瞥向蔚绾,太子太傅仍旧垂眉低坐,看不出丝毫表情。皇帝似乎有些失望,眼中情绪复杂,一字一句道:"此事你等自去办吧!"
谷梁文华领旨,带著温涵之等人退了出去,萧寒远瞧了瞧仍旧端坐不动的太傅,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愤愤甩袖,向方炫行礼後一并出了御书房。
蔚绾瞧瞧人都走光了,方才慢慢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请礼,闷著头倒退著缓缓走至门边,刚要转身大步离去,方炫凉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就这麽走吗?"
蔚绾只得重新回头:"微臣谨听陛下吩咐!"
方炫转出龙案,踱到蔚绾身边,双目紧紧盯视著太傅,一字一句道:"长公主被汗王看中,若非身为圣女,只怕便送去和亲了!她对你一片深情,你竟然无动於衷!蔚绾,朕倒不知你居然是个如此铁石心肠之人!"
蔚绾神色如常:"长公主以帝姬身份成为圣女,陛下怎会将她送与汗王为妃?"
方炫冷冷道:"若不是你冷血无情,长公主怎会舍身朝圣?"
太傅岿然不动:"长公主为国为民,其行可敬,臣自是十分佩服的!"
方炫瞪著蔚绾,眼中渐渐染上了几分怒气:"你不用讲这等冠冕堂皇的话。长公主乃我亲姐,温柔贤淑,若不是你无视她的真情,她岂会孤老终身,做那劳什子的圣女?"
太傅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声音缓慢:"陛下,我朝圣女乃女之荣耀楷模,你怎能口出不敬之语?"
"啪"地一声,龙案上一只杯子被方炫挥起的衣袖甩落在地,蔚绾默默凝视著摔成两瓣的杯壁,神情仍是平淡如水。
皇帝大怒:"你给朕滚回永安宫去,自此往後不用再上早朝了,朕不想见到你!"
蔚绾垂落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不复再言,向著方炫行过礼,恭敬地退出了御书房。
屋外,积雪未化,天色稍霁,空气中竟不带一丝风色,只些微水汽,迷迷中润湿人的咽肺。
命字几人勘破,红尘如履寒冰。
蔚绾踏著积雪,一步一步走回冷清的永安宫,甫进寿仁殿,忽地踉跄了几步,伸手扶住撑梁圆柱,弯腰剧咳,半晌方才直起腰来,眼光有些灰暗,勉强支撑著走近床榻,脱力般倒了下去,闭上双眼,似是疲惫已极,再剩不下多一分的精力。
第四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蔚绾醒来时竟已是第二日凌晨,手指方触及床沿,待欲撑坐而起,忽地想起方炫暴怒的话语:"朕不想见到你!"默默缩回手,一只手忍不住捂上胸口,低低咳嗽两声,复又闭上双眼。
清晨的阳光渐渐升了上来,透过琉金的窗户照进殿内,一圈儿的金亮。蔚绾依旧平平地躺著,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前微有起伏,看上去竟不象是个活人。
不知道躺了多久,殿外传来轻悄的脚步声,雪尚未全化,那脚步落在雪地上,清脆迟缓,来的人似是隐藏著无限心事一般,慢慢地、一步一步挪进殿内。
蔚绾仍旧躺著,双目紧闭。来人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床前,纤手取过床边的锦被,铺盖在他单薄的身体上。玉般细腻的手勾出三指搭在蔚绾的腕脉间,柳叶般的秀眉倏地蹙起,清丽的脸庞露出深深的担忧之色。
蔚绾终是装不下去了,缓缓睁开双眼,定定地瞧著坐在床沿边的绝代佳人,客气地打招呼:"长公主!"
佳人虽已年长,却保养得当,皮肤细腻白嫩,杏眼流盼,长发如瀑,眉眼间却蕴著无尽的忧愁,朱唇轻启:"歇下了怎地连门都不关?"
太傅双臂撑腰,慢慢坐了起来:"这里只我一人,关与不关有何区别?"
方柔怔怔地凝视著他,面前这人几十年来面容并没有什麽变化,唯一有了改变的是那俊挺的眉宇,原本舒朗的眉间不知何时起掩上了一层淡淡的疲惫,就那麽轻飘飘地萦绕著,挥之不去。
两人一时默然,殿内寂静无声,蔚绾见长公主似是若有所思,也不打扰她,索性靠坐著闭起双眼,神情淡然,瞧不出喜怒。
方柔复又伸出手来想要把住蔚绾的手腕,蔚绾虽然闭著眼睛,却宛如看见了她的动作一般,蓦然缩手,方柔抓了个空。
长公主眼中升起一股水雾,愣愣地瞧了瞧自己一把抓空的纤纤玉手,喃喃道:"我的医术虽不如你,总归还是懂一点的!"抬起头来,泪光盈然:"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体?若再不好好医治,便......便......"猛然停了下来,别过头去,一滴珠泪悄悄滑落,在绣龙锦被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水圈。
太傅睁开眼,正巧瞧见方柔掉落的泪珠晶莹剔透,愣愣地望著锦被上圆圆的水晕,隔了半晌方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了!再拖个几年应当不成问题。"
方柔倏地转回头,玉般透明的容颜现出几分愤然之色:"你究竟要做到什麽程度?他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终日为他牵肠挂肚!更何况,他这几年来对你处处提防、刻意为难,你......你为何总是放不下他?"
蔚绾淡淡一笑:"怎会放不下?你瞧,这时辰应是早朝时候,我却未去上朝,我自己教出来的学生难道还不值得自己放心?"
方柔微怔,额尔立起身来,素色衣摆轻轻摇动:"你总是这般模样,半句都不讲自己的委屈,处处为他著想。他要你的权你便把权给他,他要你的势你也拱手奉上,便是他怀疑你、排挤你,你都可当做视而不见!可是,我却要问问你,你武功盖世、内力深厚,如何竟熬出这一身病来?"
蔚绾神情纹丝不变,掀被下了床,站起身,负手踱到窗下,抬头仰望,天遥云黯,语气平缓:"再过得一两年,便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个年龄的人有几个不是固疾缠身的?长公主不必为我担忧,生死由命,这等事岂是我等凡人能掌握得了的!"
方柔愣住,喃喃道:"知天命......知天命......"太傅轻轻叹息:"长公主怕也年将不惑了。"缓缓转过身来,语气诚恳:"圣女年到四十便须由下一位妙龄女子接替,长公主需当好好考虑一下将来!"
方柔深深地望著他,眼中流露出无限的依恋和深情,半晌忽然轻轻冒出一句话来:"下任圣女早已选出!蔚绾,我想再问你一句,你可愿带我离开此地?"
蔚绾怔然,额尔长长叹息,微微摇了摇头:"我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