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绾缓缓转过身来,面容冷峻,眼神带著几分刺骨之意,语气平缓:"潘海,你是宫中老人,昨日之事必定是清楚的!"
老太监心里一格登,顿时明白蔚绾找他的原因。今日皇帝上朝,他并未跟了去,却由昨夜刚刚调来太极殿的刘柱去了,那刘柱本是东宫太监总管,在方炫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伺候著方炫,乃是皇帝的心腹之人。
潘海兀自想著昨夜之事,他半夜里偷偷去了连荣住处,瞧见连福在连荣房里挖著坑,心头酸酸地不是个滋味,帮著连福将连荣尸身埋在房里,填平土,两个老太监已是老泪纵横。
正呆呆坐著,忽听得外头有人通禀,只说永安宫蔚太傅有事请教总管公公,烦公公到锦湖湖心亭去一趟。潘海心下忐忑:难道太傅已经知道了连荣的事?一路小跑随著通传的小太监赶了过来。
蔚绾的问话戮中了潘海的心事,胸口翻搅得难受,想著那个年轻人清秀的外貌,总是沈默的性子,明亮温和的双眼,只一夕间便永远埋在了泥土中,再也不能见著了......鼻尖的水气似是都凝聚了起来,老太监觉得有些呼吸不顺。
太傅的目光疏无暖意,死死盯著潘海。但见老太监头发灰白,垂落的双手微微颤抖,鼻翼翕动,面容带上了几分愁苦之意,脸上的皱纹深深溢起,这等阴冷的天气,额角竟有汗珠一粒粒崩将出来。心下一软,语调平和了几分:"连荣身後事如何处理的?"
潘海不敢隐瞒:"昨夜奴才与连福将他埋在了他自己的房里!"
蔚绾点点头,目中闪过一丝痛楚之色,额尔又道:"他因何而死,我心里略知几分!潘公公,陛下下朝後,你去通禀一声,便说蔚绾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请陛下至永安一聚!"想了想,叹了口气:"罢罢罢,你只悄悄说给陛下一人知道便可!"
老太监忙不迭点头行礼:"奴才明白!太傅......"
蔚绾回身复又望向苍茫湖面:"怎麽?"
潘海斟词酌句:"太傅多加保重,连荣这孩子命薄,著实是可惜了!可太傅还是要多多念著自己,不要太过伤神!"
太子太傅静静地望著远处水天一线,嘴角一抹弯月似嘲似讽:"伤神麽?便不是他,我又能为谁伤神啊!"
老太监大震,瞧著太傅瘦削的身体迎风而立,仿若一眨眼间,这苍白的人便要化为一股轻烟,消失在连绵不断的细雨之中。
第二十三章
方炫甫一下朝便听得了潘海的回禀,从老太监暗示的话来看,皇帝心里明白得透亮,连荣的事情必定已经被蔚绾知晓了,暗暗恼恨:究竟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看来,他在宫里的势力仍是不可小觑啊!
寿仁殿内静悄悄,蔚绾一人立在窗前,负著双手,瞧向窗外,春雨连绵不绝,风摇雨摆间,太傅的衣襟微带水渍。
皇帝吩咐随同而来的潘海、刘柱留在殿外,自己一人跨进门槛,并未出声,慢慢走到蔚绾身边,与他一起瞧向窗外。雨疏风骤,早春寒意袭人,光秃秃的树枝上新发的嫩芽似是经不住冷雨倾打,微颤著包密了身体,刚有的一点春色现下已无影无踪。
蔚绾没有转头,却开了口,话语冷冽:"陛下,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此语怎解?"
方炫转过目光,瞧著太子太傅面沈如水,缓缓道:"太傅,你在指责朕吗?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朕何错之有?"
蔚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并不望向皇帝,转身缓缓踱到床前:"连荣是什麽人?"
皇帝一愣,随即答道:"不过是个太监首领罢了!"
太傅继续发问:"一个下五品的阉人有何危害?"
皇帝沈声道:"他聚众赌博,败坏宫中风气,关涉皇室名声,怎说无有危害?"
蔚绾的语气很平稳:"你可知连荣因何进宫?"
方炫皱眉:"朕乃一国之君,岂有闲瑕去查这些小事?"
太傅淡淡地,象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卖进宫来,只因他的生父欠了一身赌债,不得已把唯一的儿子送来做太监,换些银子去还赌资。"
皇帝冷笑一声:"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
蔚绾脸上悲哀的神色一闪而过,复又问道:"淄阳王与连荣比,哪个更有危害?"
方炫怔了怔:"淄阳王乃朕之皇叔,皇亲国戚,如何与这等下贱阉人相提并论?"
太傅板起脸,冷冷道:"王候将相,宁有种乎?淄阳王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如何与连荣这等忠心的下仆相比?"
皇帝摇头:"太傅此言太过武断,皇叔虽然早有不朝之心,然并未付之於行动,是忠是奸尚不得分辨!"
蔚绾的身体微微颤抖,负在身後的双手死死扣住,恼恨莫名,勉强压下情绪:"也罢,自陛下初通人事,臣便随侍在旁,至今数十春秋矣。到如今淄阳无患、边关战平,陛下勤於国事,这天下必定稳泰如山,臣固守旧念、冥顽不化,实不应再留在陛下身边!陛下......"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臣欲辞官出宫,从此寄情山水,悠游到老!"
方炫大吃一惊,跨步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太傅,你说什麽?"
蔚绾神色平淡如昔:"臣欲辞官,纶勾茧缕,轻衣便服,从此山水闲游,再不问国朝大事!"
"不行!"皇帝的语声铿锵坚定,甩脱了扯在手中的袖子,来回踱步,忽又走回蔚绾身前,眼神有些惊惶:"太傅,老师,你要离开朕?"
蔚绾瞧著他俊朗的面容,心口猛然一阵收缩,疼痛的感觉袭上来,强自忍住,摇头道:"似臣这等无用之人早就应该离开官场,离开皇宫!"
方炫伸出手,死死拽住太傅的衣袖:"不行,朕不允许!你不能走!"复又放了手,如困兽禁居斗室,来回转著圈子:"不错,是朕下令杀了连荣,朕只是......只是不愿他与你这般亲近......老师,别走,别离开我!"
蔚绾静静地望著面前这位圣朝至尊孩子般祈怜的表情,心口痛到极处,眼前一花,脚下踉跄著倒退几步,身子摇摇欲坠。
皇帝大骇,一把将他搂进怀里,颤声道:"老师,你怎麽了?"
太傅咬牙忍住胸口锥心刺骨般的疼痛,推开方炫:"没事!陛下,为何要杀了连荣?"
皇帝犹自惊惧未消:"老师,你可是病了?"
蔚绾暗提一口真气,维持住身形,昂然而立:"陛下,为何要杀连荣?"
方炫向前一步,蓦然咬牙,双膝著地跪了下来:"老师,我知错了!"先将他留住是为要紧!
蔚绾厉声喝道:"错在何处?"
皇帝抖著声音:"为君者应当深达宽厚、方直谦正,我容得下皇叔藐视朝迁、行止乖张,却容不下连荣些许......过失!我错了,老师你别生气,别离开我!"
太傅的身体轻轻颤抖,定定地瞧著跪在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之主,也是自己自幼疼宠的弟子、自己的亲人,更是自己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却屡屡伤害自己、排斥自己......倒也罢了,自己以往势力太大,为君王所忌,他这般作法并没有错处,不该与他计较。如今却牵扯到无辜之人身上来,那连荣年未过而立,尚是青春大好年华,却因了一句话、几个字莫名而亡、死不瞑目,岂不让人心寒?
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
汗珠一粒粒渗出光洁的额头,太傅愣愣地望著皇帝跪在地上的身形,眼前昏花得厉害,视野越来越模糊,瞧著方炫的面目竟有些歪曲,清俊的外貌再不分明......双眼猛然一闭,"砰"地一声栽倒在地。
皇帝吓得魂飞魄散,膝行著爬过去,搂住蔚绾瘫软的身体大喊:"快......"底下的喊叫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蔚绾只昏了一会儿,皇帝甫一张口便清醒过来,连忙拦住他,低声道:"臣没事!别喊!"
方炫抖著手提了衣袖擦拭太傅额上层层汗水:"老师,你怎麽了?"
蔚绾强撑著挺直身体,坐在地上,微微摇了摇头:"没事!刚才可能是气血不畅,不要紧!"
皇帝仍是扶著他,目中担忧深重:"老师,我总瞧著你气色不好,是不是让太医来瞧瞧?"
太傅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收回:"我自己便是医者!你不用担心,刚才只是一时气急罢了。"
方炫放软了语气:"老师,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你别......离开我!"
蔚绾心口一纠一纠地疼得撩人,长长吁了口气:"陛下,你不是孩子了,算来登基十二年,再过得几年,已将不惑......"
皇帝打断他的话:"便是我年至古稀,也只是老师的弟子!老师,我已知错了,你答应我,再不言离开之语!"
太傅转过头来,瞧著三十多岁的皇帝焦急惊惶,薄唇微张,怔怔地望著自己,忍不住叹息一声:"你需得应了我,再不做这等事情!"
方炫忙不迭点头:"只要老师留在我身边,我一定再不滥杀无辜!"
蔚绾笑了笑,笑容苦涩:"你终於说出了‘无辜'二字,罢了,记得多派些怃恤交给连荣的家人!"
皇帝小心地扶著太傅站起身来,嘴里应著:"老师放心,待会儿我一回去便吩咐潘海把这件事办了!老师,你......"
太傅摆了摆手:"你既应了我,我自会遵守诺言再不提离开之事。温涵之他们是否起程了?"
方炫回答得恭敬:"今日一早便起程了,只是萧寒远他......"眉头蹙了蹙,隐隐露出几分杀意。
蔚绾察言观色,皱眉道:"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萧寒远为人耿直,放在礼部的位置上,必能为陛下带来忠正之人。陛下,这人要善用,不可过於亲近,也不要过於疏远,一般待之即可!"
皇帝笑了笑:"老师选的人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太傅摇头:"我与他们早已断绝了联系,是好是坏全凭他们自己罢了!"
皇帝急於岔开这个话题,瞧瞧窗外的天色,灰蒙蒙地看不出时辰,轻声道:"该到午膳的时辰了!老师,今天我与你同用可好?"
蔚绾微微一笑:"臣这里膳食简陋,只怕陛下不习惯!"他一直肃穆庄容,便是浅笑也带了几分勉强之意,此时笑容真正清晰地绽开,方炫只觉殿内顿时亮得清明,心头安定下来!
门外候著的两名太监听得里头动静慢慢变小,不由自主对望一眼,俱都舒了口气,潘海小声地吩咐刘柱:"陛下怕是要在这儿用膳了,去通知御膳房吧!对了,顺便喊些人抬张桌子来!"
刘柱的声音压得更轻:"潘公公怕还不知道,昨日陛下临幸了苏才人,应了苏才人今日与她共用午膳。"
潘海灰白的长眉皱了起来:"苏才人?可是靖国公的小孙女?"
刘柱点头:"正是!公公,您看是不是要提醒陛下?"
潘海不答,瞧著朱红的殿门漆色鲜豔,里头人语隐隐,皇帝的轻笑声一缕一缕绵绵不绝传了出来,暗暗叹息:太傅是贤人!回头瞧著刘柱:"你且去苏才人处通禀一声,就说陛下国事缠身,隔会儿再去她那儿与她共用午膳。"
刘柱眉角扬了扬,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慢慢弯了起来:太极殿的差事就是好啊!这苏才人出身显贵,是内定的贵妃人选,咱家先去通禀一番,还能短了好处?想著那明晃晃的金银,浑身似是添了无穷的活力,也不顾外头正下著雨,一头冲进雨中,直出永安宫门。
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
靠著窗,蔚绾仰首而望,雨後的苍穹清爽洁净,月儿将圆未圆,似有轻云偶然飘过,悄悄遮住半片月色,复又渐渐移开,玉宇乾坤重得万丈光华。几更了,礁楼更鼓声声,敲响四下,夜已深了......
寿仁殿空旷如昨,无桌无椅,尽目处,只一张宽大地、雕著龙纹凤舞的香檀床榻,绣面缎被叠得四四方方,蔚绾回头瞧了瞧烛火下红得灼人的龙凤锦被,苦苦一笑:一床被子罢了......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太极殿皇帝寝宫,盘龙描金烛台火苗烁烁,一柱清烟扶摇直上、嫋嫋亭亭。皇帝坐在书案前,潘海年事已高,早去歇了,留了刘柱呆在一旁研著磨。
皇帝批了几本奏章,眉头动了动,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刘柱,上次交代太医院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刘柱忙不迭回禀:"奴才去瞧过了,太医正大人要奴才奏予皇上,再过得两三月,定能大功告成!"
皇帝沈吟片刻,缓缓点头:"吩咐太医院,抓紧点,朕要早日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