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动了动身子,不经意溜眼间,忽地愣住,垂柳扬风处,一点白色衣袂翻飞微露,额尔风过柳静,那抹衣角疏然不见,这宫里谁人喜著白衣?太傅......
温、萧二人听了皇帝的话,颇感欣喜,齐声道谢:"臣谢陛下隆恩!"皇帝摆了摆手,重又瞧向湖面,轻轻叹息:"太傅是最喜欢春天的......"
蔚绾立在柳後,任柳叶随风,击打在脸上,兀自感觉不到疼痛。方炫便在身前不远处,凭栏而立,侧脸光润如玉,长眉斜斜插鬓,鼻梁挺直,阳光下,水色流玉霜,瑶池仙姿现,端地丰神俊朗,气度轩昂,举世无双。
风吹过,发梢轻扬,蔚绾目光一沈,几缕银丝刺入眼帘,平日国事繁忙,皇帝便是保养得再好,仍是难免伤神伤身啊!
暗暗叹息,想起寿仁殿内空无一物,墙角被褥凌乱,皱了皱眉头,怎可让温、萧二人看到那番景象?移动身形,掩在垂柳柔枝後,悄悄离堤上岸,并未回殿,却又返过身重又行上芳草长堤。
皇帝仍在瞧著湖面,耳边人语轻咦:"太傅......"萧寒远早已立起身来,远远瞧见一人气态闲雅、步履平稳、白衣如故、不慌不慢缓缓行了过来。
方炫转过头,太傅已走到面前,眉眼间俱是盈盈笑意,微弯腰抱拳行礼:"陛下!"
皇帝忽觉心头暖洋洋的,那抹轻浅的笑容带了几分爱惜之意,明目微挑,望过来的眼神平白流露出宠溺之色,宛若......宛若幼时学艺,自己屡屡受伤,老师的眼光又疼又怜......忍不住喃喃道:"老......太傅......"
蔚绾见皇帝怔愣,复又行礼:"陛下!臣寂居无聊,来此赏春,不意竟遇到陛下与诸位同仁,实是幸事!"
方炫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朝中突出事故,朕心中难安,故而邀来三位爱卿同游!"
蔚绾谦恭有度,与三位重臣见过礼後,转向方炫:"朝中事固然重要,只是陛下日理万机,也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第二十章
柳色湖光相待好。君臣五人沿著蜿蜒曲折的湖堤缓步而行,清波滟滟,杨柳千丝,赤乌临空,东风微暖,春意乍露,一派欣欣景象。
方炫走在前头,有意无意慢下两步,眼光不由自主瞥向太子太傅。蔚绾神色怡然、眉目含笑,稍稍落後,与谷梁文华并肩而行。
温涵之紧走几步赶上,悄声致意:"太傅一向可好?"
蔚绾笑如春风:"有劳温相挂怀,宫中向来有度,甚好!"
温涵之语声关切:"太傅脸色不佳,可是身有不适?"
蔚绾烟般长眉细细上挑:"不瞒温相,前段时日确实偶感风寒,陛下嘱我好生休养,方好些,耐不得病中无聊,故而来此赏春。"
方炫耳聪目明,後头二人的轻声对话听进耳里,忍不住回头瞧向太傅。但见那人容颜如雪、唇色如霜,淡淡地衬著双眸愈发黝黑明亮,心下一惊:气色果然很差!难道是昨晚......也不对,这段时日每瞧他一次,便觉瘦削了几分,怕不是果真染了什麽病症了?只是他自己本就医术超群,若有什麽疾病却不自知麽?
方炫有些想不通,脚步愈发缓了下来,以致於闷头若沈思状的谷梁文华险些撞了上去,幸好太师机警,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堪堪停在皇帝身後三寸处。
萧寒远坠在最後,自蔚绾出现,始终皱著眉,似是有什麽解不开的疑惑一般,著实忍不住了,凑上前,压低声音:"太傅可知长公主归天之事?"
蔚绾面露惊讶之色,似是怔了怔,半晌方道:"长公主归天?何时之事?"瞧向方炫:"陛下方才说的突出事故,可是为此?旦不知长公主因何而薨?"
方炫忍不住望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情沈痛、惊诧万分,活像方才的谎言并非出自他口中一般,心下嘀咕起来:倒会做戏!不便揭穿,只淡淡地回答:"昨日夷邦遣使来朝,带来这个消息,汗王只言‘暴毙',再无赘述!"
蔚绾沈默,垂头敛目,似是为长公主之殁颇感伤怀,温涵之瞧了瞧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傅重疾未愈,过忧伤身,且宽宽心!"这句话说得很低,近乎耳语,谷梁文华和後头的萧寒远一个都不曾听见,偏偏前头的皇帝听著了,回头瞪了中书令一眼:关心得很哪!
太傅默然叹息一声,额尔缓缓道:"此事著实奇怪,和亲之日,长公主面色红润,并不见有什麽病疾缠身,怎地不过半月竟促然登仙......可疑得很哪!陛下,这件事定要好好查探一番,依臣愚见,怕非‘暴毙'这般简单。"
方炫点头:"太傅所言极是,朕已下了旨,著温爱卿和潮祖前往夷都迎回皇姐遗体,或可查探一番!"
蔚绾移目瞧向中书令:"温相此去定要好好查一查,长公主自幼康健,没有理由忽然薨逝!"
温涵之待欲接言,耳边传来细密的语声:"涵之,去过夷都不急著返京,让潮祖护送棺柩回京,你且找个由头绕去杭城一趟,代我访一友人。寻得後瞧瞧她生活可安逸,烦你归来後告知我一声......"话音忽地弱了几分,竟有些断断续续:"你若不认得,可......可去找史......史宗和......"嘎然而止,身边的太傅一只手忽抬,倏地捂住嘴,胸膛起伏急促,隔了半晌方才平缓下来,手掌离了嘴。温涵之眼尖,已瞧见那掌心殷红斑斑、豔若桃花,心下大震,险些惊呼出声,转眼却见蔚绾柔和的双目正定定地瞧著自己,眼中有丝祈盼之意。温涵之面上闪过一抹伤痛之色:你究竟怎麽了?怎会见红?撇过脸去,明白方才那话定是蔚绾说与自己一人听得,昔日也曾见他施过此法,叫什麽传音入密,只不知为何嘱附绕去杭城......也罢,太傅行事深奥,必定有什麽事情需自己亲自前往。不忍心违了好友的心意,只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仍是忐忑难安:怎会见红......
水天清、影湛波平。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长堤望,湖空一色。方炫立在湖心亭中,目遥神驰。蔚绾趋步上前,瞧著万顷清波,烟横淡荡,喃喃吟道:"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皇帝轻轻一震:"太傅乃朕之恩师,文治武功胜人一筹,说什麽茧缕轻钩,平白堕了志向!"
太子太傅笑得轻淡:"臣自幼之志,不过泛五湖烟月罢了,名缰利锁,实非臣之所愿。"眼波微转:"陛下若赐臣一舟一杆一勾,容臣在锦湖之上泛波垂钓,臣感激不尽!"
方炫回目,瞧向太傅的眼光渐趋温暖:"这有何难,若太傅甘愿只作渔夫,便是把锦湖之鱼钓光也无不可。"
蔚绾哈哈一笑,果然俯身长揖:"谢陛下隆恩!"
方炫右手虚脱:"太傅寥居永安,朕平日忙於国事,实无闲暇探望太傅,找些有益身心之事做做本是应当!锦湖多鲤,太傅钓鱼须记得不可用直勾啊!"
蔚绾浑不在意:"直勾钓鱼?臣哪比得古之贤者,这般本事是不会的,陛下旦请放心!臣虽非钓之熟手,基本的钓法还是知道的。"
皇帝微微点头,复又转身指著湖中一尾跃水红鲤:"太傅,愿来日朕能吃得上上了你弯勾的鲤鱼!"
蔚绾眼瞅著那尾红鲤没入水中,转瞬不见,轻声道:"臣幼时与师兄常作渔夫,钓上来的鱼去鳞破肚,支了架以火烤之,撒上盐巴,待鱼皮金黄时便可食用,味鲜肉嫩,至今想来仍是回味无穷啊!"
方炫脸色一沈:"太傅果然有兴致!"
蔚绾摇了摇头:"山野做法其实不难,若臣真能钓得一尾,愿与陛下烤来同享!"
皇帝瞅了瞅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回暖了几分。
三大重臣毕恭毕敬地候在亭内,听著亭柱边君臣二人的对话,俱都皱起了眉头。谷梁文华自恃皇帝亲舅,又是当朝太师,对这位在後宫行走自由的太子太傅不满已久,见皇帝这般亲厚於他,更是愤愤不平,想著待见到太後,定要好好说与妹妹详听。
温涵之兀自心惊,蔚绾掌中血迹已不见踪迹,想是偷偷擦了,太傅功力深厚,以往见他行此法,并不会损伤身体,怎地此番竟然见红?若是果然在宫中生活舒适,断不会如此?听这话,竟似太傅在宫中不得自由,连垂钓这等小事也要皇帝亲允,这......难道说太傅的生活并不如意?
萧寒远却是满心的不快,太傅这话明显有退隐之志,退隐也罢,何如竟留在宫里?锦湖虽浩,怎比得江海磅礴?何况後宫乃妃嫔所居,便是永安,也是退了位的太皇怡养之处,太傅一不为妃嫔,二不为皇族,居住宫内算是什麽道理嘛?陛下也是奇怪,太傅初迁永安,他以言语相挑,让自己递上弹劾奏章,递就递吧,原本便觉得太傅久居宫中实为不妥,若能出宫,或许是一桩好事。岂料皇帝当即表态,说什麽尊师重道,这道摺子宛如废纸一般,不曾起到半点作用。岂不令人懊恼?太傅雄才大略,怎会心甘情愿地被困在深宫之中,不得自由呢?
君臣五人各有各的心思,一时尽皆沈默下来,温涵之忍不住瞧向蔚绾,但见太子太傅的脸色仿佛又白了几分,细细再观,负在身後的手微微颤抖,额尔双手手指死死相扣,收紧,指节泛白,似是在尽力克制什麽,心下蓦然一沈:太傅,你究竟怎麽了?
霭霭凝春态,溶溶媚晓光,春日午时最好。
远远地,潘海急匆匆赶了过来:"皇上,是时候用膳了。"
皇帝瞧了瞧身边四位臣子,吩咐道:"今日便在此亭开膳,吩咐御膳房,朕要请四位爱卿共用午膳,多备些菜肴!"
潘海应声出亭,蔚绾皱了皱眉:"陛下,臣这几日风寒未愈,不便与陛下同膳,臣还是回殿的好!"
方炫也不坚持,点头道:"太傅好生调养,若有什麽需要,只管吩咐这些奴才们!"
蔚绾长身作揖:"谢主隆恩,微臣告退。三位大人,蔚绾先行一步,告辞了。"
谷梁文华随便揖了揖,萧寒远只是皱眉,也不言语,倒是温涵之放心不下,趋前一步:"太傅多多保重!待下官办完差事,定来拜望太傅。"
蔚绾淡淡一笑:"有劳温相!"转身白袂翻飞,身如松,挺拔昂然,行如风,健步爽朗。不一会儿,白色身影侵入绝胜烟柳中,素衣秀姿,再不见踪迹。
温涵之怅然若失,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只愣愣瞧著太傅的身影渐渐消失,心头千思百转,尽是不安。忽听皇帝冷冷地哼声,猛然回过神来,垂首疾步复又进入亭中。
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
蔚绾脚下分毫不敢耽搁,急急往前行去,绕阁转廊,行到梅林处,再也忍耐不住,跌跌撞撞步进林中,一手扶住梅树,一手掩嘴,剧烈咳嗽起来,方才强行动用真气使出传音入密之法嘱托温涵之,确实勉强了。
渐渐平息下来,忍不住吁了口气,自己把把脉,眉间微蹙,这脉象......一人清朗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你总是让人放心不下!这又是去了哪里?"
黛衣之人俊秀飘逸、肤若凝脂,阳光下美目盼兮、莹色流转,修长的双手搀扶过来:"可是又不听我的话了?"
蔚绾回头笑了笑:"你怎麽在这儿?"
谷梁文轩挑眉道:"我已去过永安宫了,端地热闹。几名太监竟在搬床。你倒是有兴致,闲来无聊找人搬床玩儿吗?"
蔚绾轻笑出声:"我行将半百,谈什麽玩儿?前些日子夜来睡不安稳,只因那床总有声响,让人来修一修罢了。"
文轩似信非信:"我见殿内有人,不欲与他们罗嗦,故而出来。行到此处,正巧瞧见你!"他猛然伸出手,拉住蔚绾的一只手,掌中血迹犹在,眼神沈郁:"怎会见红?"抬头望向蔚绾,目中隐有怒意:"你是不是瞒著我什麽事?便是强提真气,也不至於见红!"
太傅笑意晏晏:"你真是多心,哪有什麽瞒著你的?只不过昨夜一时心庠,做了晚课,不意真气提之不继,受了些轻伤,服了参丸现已无碍。血淤於内,吐尽最好!"
谷梁文轩暗想:这是什麽邪门功夫,练得人体内淤血?只是怀疑:"但望你不要骗我!如今你身体不比从前,不要再练什麽功了,好生保养为重。"
蔚绾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吧,我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吗?没的让你白担心了!"
文轩埋怨道:"你若是果真念我半分心意,我也不用这麽担心了!"蔚绾但笑不语,眉眼间春意盎然。
第二十一章
二人向永安宫行去,蔚绾试图推开谷梁文轩扶著自己胳膊的双手,被那秋水般的美目冷冷一横,只得讪讪地放下手,任他扶著。
永安宫里搬床的太监早已离开,却有一人立在寿仁殿门口东张西望,瞧见蔚绾的身影,开心地笑了起来,小跑著迎上前:"太傅!您回来啦。"
蔚绾见到此人略显惊讶:"连荣,你怎会在此?"
那人笑嘻嘻地:"潘总管让奴才把太傅的床搬回来!奴才好久没见到您了,故而在这里等了一会儿。"
蔚绾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了!"
连荣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几眼,眼圈有些发红:"太傅,您清减了许多!"
蔚绾淡淡一笑:"是吗?许是不喜冬日的缘故,待春天来了自然会好的。"
连荣有些发怔,人瘦了跟天气有关系吗?兀自疑惑中,却听得另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总是这麽毫不在意,想得出这种理由,身体的好坏和季节有关吗?"
连荣这才发现自己见著旧主人太过兴奋,竟忽视了太傅身旁还有一名俊雅的男子,侧目望去,心中猛然一凛,垂下头:太傅什麽时候认识这个人了?瞧这样子竟是十分熟悉,莫非......忍不住抖了抖,低声道:"太傅,奴才还有事,这就走了!"
蔚绾静静地凝视片刻,温声道:"好好服侍陛下,不用挂念我,我这里一切都好!"
连荣方才的喜悦一下子化成了悲凉,空荡荡的寿仁殿,除了床什麽都没有,连个服侍的人都瞧不见,好什麽?而且......瞧了瞧立在一旁的谷梁文轩,咬咬牙,声音放得很轻:"太傅,小心身边人!"说完,行了个礼,急匆匆地走了。
连荣的声音压得极低,蔚绾听得却很清楚,神色不动,拍了拍文轩犹自扶著他的手,轻声道:"进去吧!"
谷梁文轩眉间川字一闪而过,笑容仍是温和无害,扶著蔚绾,两人进了寿仁殿。
床复又搬了回来,被褥似是换过了,朱红的锦缎被面绣著龙凤呈祥的图案,太傅坐到床沿边,伸手摸了摸光滑的丝面,嘴角笑意醉人。
文轩却瞧见了墙角铺在地上的两床被褥,微带惊讶:"那里留著被褥做什麽?难道你不喜欢睡床上,喜欢睡地上吗?"
蔚绾顺著他的手指望了过去,随便找了个借口:"昨夜床搬出去修了,我便睡在那处!"
文轩挑眉,看看他,目中颇多不信之意,正待再问,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传进殿内:"太傅,奴才送膳来了!"
小小的身影沐浴著正午金色的阳光快步走了进来,双手端著一个托盘,圆圆的小脸,亮晶晶的大眼睛,光滑柔嫩的皮肤透出健康的粉色,声音响亮:"太傅,该用膳了!"
卓乐鬼精灵,远远瞧见殿内一人黛色衣袂,知道师父素喜白衣,穿成这样的绝对不是师父,故而改了称呼,谨守礼道。
卓乐将托盘放在窗台上,行了个礼,大眼睛偷偷瞥了瞥谷梁文轩,悄悄地退了出去。谷梁文轩瞧著窗台上的托盘,皱眉道:"以前我不曾留意,今日才发现你这地方连个书案都没有。难道太皇在世时也是这般只有一张床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