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在腰間一摸,抽出一把解腕尖刀來。這殺人的活計看來他是做慣了的,半點也不拖泥帶水,手起刀落,對准林子驄的胸口插了下去。
林子驄手足被縛,人又被牢牢按在地上,動彈不得,見那寒光一閃,心裏暗暗一歎,閉上了眼睛。
忽聽一人叫道:“不能殺他!”
一個黑影飛撲過來,狠狠撞在那人肩頭。那人猝不及防,身子被撞歪在一邊,手上刀也失了准頭,落在林子驄身旁的柴堆上。
這一下變故誰也沒有想到。林子驄細看之下,舍命救自己的,竟是被眾人忽視在一邊的青珞!心中驚訝更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那蒙面人老羞成怒,扭住青珞的頭發將他半提起來,反手就是一記耳光。“你不要命了麼?”
青珞被打得嘴角出血,卻仍倔強地道:“你要殺他就先殺我!”
“青珞……”林子驄已經呆住了。
另一個蒙面人一直沒有出聲,這是忽然踏上一步:“你叫青珞?”他細細打量青珞的臉龐,似乎在確認什麼。
然而當此緊張之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反應。
先前那人冷笑道:“你當我當真不敢殺你?我殺你就像捏死一只螞蟻那麼容易!”
青珞也跟著冷笑道:“你殺我容易,可是殺了我還想拿到賬本就難了,到時候不知道你老板殺你會不會也很容易?”
這話戳中了要害,那人手一松,青珞摔倒在地。
另一人見狀勸道:“算了,就讓他再多活些時候,賬本到手了再說。”
先一人忿忿不已,卻也無可奈何,狠狠地道:“你們就老老實實呆著,再有什麼麻煩,老子先廢了你們的腿!”拔起尖刀,自顧自的出去了。
另一人向青珞深深看了一眼,也跟著出去了。
房門一關,隔絕了陽光,屋子裏又是一片昏暗。關在裏面的兩人誰也沒吭聲,青珞是被打得開口就疼,而林子驄則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許久,他才小心翼翼的探問:“你……還好吧?”
青珞哼了一聲:“還沒死!”
林子驄猶豫了一下:“剛才真是謝謝你了,沒想到你不顧性命的來救我。我以為,你應該很討厭我。”
“沒錯,我是很討厭你。可是你若死了,就沒人能還如風清白,我當然不能讓你死。所以你也不用謝我。”
一句話說的林子驄滿臉通紅,好在室內光線昏暗,什麼也看不見。他訕訕地道:“你對如風還真是好,為了他連命也不顧。”
林子驄這輩子從沒有羨慕過什麼人,因為別人擁有的,他只會擁有更多。可是他現在真的很羨慕荊如風,因為有人為了維護他,竟不惜舍命去救自己一直厭惡的人。林子驄不禁想到了自己,會不會有人也這樣對待自己呢?也許一輩子都不會。他想到了阿端,可是阿端卻已經離自己而去了。
他情不自禁的說了出來:“如風真的很幸運,這種時刻你還對他不離不棄。”
青珞幽幽地道:“因為我知道,無論我遭遇了什麼,如風也一定會伴在我身邊。”
只有真心才能換來真心。這道理很簡單,林子驄卻一直不能明白。從商日久,越來越習慣於對一切待價而沽,包括情感。
“不管怎樣,還是要多謝你。”
青珞“哼”了一聲:“從你嘴裏聽到‘謝’字還真是奇怪。”
林子驄歎道:“我知道我以前對你很多誤會……”
青珞打斷他的話:“你沒誤會我,我的確是又貪財又粗俗,對阿端也不好。不要因為我救了你一次,你就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我會想吐。你還是對我凶一點,我會比較踏實。”
林子驄不由一陣苦笑,輕聲道:“其實你以前也救過我一次,只是你不記得了。”
“有過嗎?”青珞一呆。
“我問過你的,你兩年前不是曾經在街上救過受傷瀕死的人麼?那個人,就是我!”
可惜後來陰錯陽差,讓我以為那人是阿端。我報錯了恩,表錯了情!哎,如果當初我沒有認錯人,如果當初我直接找的人是你,那……
林子驄想到這裏,不禁搖了搖頭,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如果當初他知道那人是青珞,結局也不會有絲毫改變吧。他只會嫌棄青珞的身份,厭惡青珞的粗鄙,也許會給青珞一大筆銀兩,然後毫無牽絆的離開。他和青珞,終究是兩條道兒上的人。
這世上總有一種人,他們缺乏一種眼光、一份耐心,見到不起眼的種子就鄙棄的丟在路邊,直到別人辛苦育出嬌豔的花朵,他們又被芳香吸引回頭。才來感歎,為什麼自己總與美好的東西無緣。
青珞仔細回想,印象中模糊的影子終於跟眼前的影像重疊在一起,他苦笑道:“你若是不說,我真是認不出來了。”
頓了頓,又道:“其實你也不用特別放在心上。我救你,不是因為我有多麼好的心腸,只是你那時倒在街頭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自己。”
林子驄訝然:“你也曾經被人暗算麼?”
青珞正想說話,忽然“吱呀”一聲,門開了。
兩個人一起抬頭,只見一個蒙面人走了進來,手裏托著一碟饅頭:“吃吧。”
青珞哼了一聲:“手腳都被綁著,怎麼吃?不如,你先把我們松開吧,哪怕只松開一只手也行。”
那人笑了笑,笑聲很奇怪:“我若給你送了綁,你是不是又會像當年一樣,一刀刺向我胸口啊?
青珞驀的睜大了眼睛,叫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那人慢慢拉下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張年輕、精悍的臉。一張讓青珞永生難忘的臉孔。
“孟小侯爺!你是孟小侯爺!”
這世上有兩種人永遠也忘不掉,親人,和仇人。
阿端和荊如風是親人,青珞一輩子也不會忘。同樣的,他也不會忘記孟小侯爺,那個當他在水深火熱中掙紮的時候狠狠一棒將他打入地獄,打碎他所有希望的人。
孟小侯爺,孟雲龍!每一次念到這個名字,青珞都是和著血和淚吞下。
林子驄還不明緣由,問道:“怎麼,你們認識?”
孟雲龍一把將青珞的頭發抓起,拍拍他的臉,笑道:“認識,何止認識。說起來我還是青珞第一個男人呢,是不是呀?”
林子驄吃驚的看著他們兩人。
青珞張開嘴,狠狠地向孟雲龍手指咬過去,卻被對方躲開了。
孟雲龍哼了一聲,將他摔到地上。“還是這麼不識好歹!”
他向林子驄道:“他現在跟了你,是不是?嘿嘿,多年不見,勾引人的本事倒是長了不少。想當年還打著賣藝不賣身的名號,對誰都不假辭色呢。”
林子驄越發驚訝,他只當青珞天性放蕩,為了銀子什麼都肯做,難道不是麼?
孟雲龍先前見青珞死命護住林子驄,只道他是青珞的情人。自從孟家獲罪,孟雲龍也算嘗盡了人情冷暖。到京城四處疏通,非但沒能為家族免罪,反倒連最後一點家財也散盡。回不去淞陽,只好在京城投奔父親的舊交,換得一口飯吃。他自幼錦衣玉食、頤指氣使,如今卻要落到看人眼色吃飯,這其間的苦楚不問自知。這口怨氣憋在心裏,突然遇到了青珞──這個昔時飽受他欺淩之人,竟然已經成了富商的情人,看樣子日子過得還不錯,對比自身,這讓他怎能不恨得發狂?打定了主意,非要在林子驄面前羞辱青珞,這才能平了心中的憤恨之氣。
“他在床上的滋味不錯吧?這副身體可是我開掘出來!想起那個滋味兒啊,我至今還很留戀呢!”
“你去死!”青珞掙紮起來,一頭向孟雲龍撞了過去。
孟雲龍輕輕閃過,一手抓住青珞的衣領,將他提到跟前,另一手則捏住了他下巴:“這麼久沒見面,你的臭脾氣可一點沒改。當年吃過的苦頭都忘了麼?”
他低頭看看青珞的腿,於是搖了搖頭:“這雙腿還能跳能走,難怪你都忘了。當年我不過要跟你春宵一度,你卻發瘋似的要刺殺我。你看看,我這傷疤可還留著呢。”他拉開衣襟,從耳根到鎖骨之間,有一道長長的疤痕。
青珞冷笑道:“我只恨刺得不夠准,沒將你刺死了!”
“還在嘴硬!既然你忘了,我就讓你好好回憶回憶。還記得你的腿是怎麼斷的麼?棍子打在上面很疼吧?你想潔身自愛,我就讓那些男人們一個個地上你。羊入狼群的滋味不好受吧?你那時候叫得可慘了。拋在大街上沒人理沒人問的滋味不好受吧?這些苦你都忘了麼?還敢這麼跟我說話!我告訴你,當年你的命運掌握在我手上,現在還是一樣!我一樣有辦法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著,低下頭去,狠狠地吻住了青珞。
林子驄抖聲道:“住手!”
話音還沒落,只見孟雲龍忽然把青珞推開,狠狠一巴掌將他**在地:“賤人!”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卻是激吻之時,被青珞咬傷了舌頭。
青珞滿口是血,卻哈哈大笑:“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讓你這混賬再碰我!”
孟雲龍怒火中燒,罵道:“你還真自己是錦春園裏小清官兒,隨隨便便跳支舞,就有千萬個男人來追捧麼?你早就給人玩爛了,還裝什麼清高?”
青珞冷笑道:“就算我在被一千個人一萬個人玩弄過,也輪不到你!你若再敢過來,我就咬舌自盡,看你怎向你家主子交待!”
“你!”孟雲龍氣急,有心上去教訓青珞,卻怕他真的咬舌自盡,自己不好交代。轉念一想,反正等賬本到了手,這兩人就沒用了,到時候還不是隨自己處置?他咬牙道,“算你狠!早晚有一天,叫你重新落在我手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狠狠地把門一撞,氣沖沖的出去了。
“青珞,你沒事吧?”
林子驄輕聲叫著。他看見青珞把頭伏在地上,半晌都沒有動,不禁有些擔心。
可青珞還是不應聲,林子驄挨到他身邊:“青珞?你怎麼不說話?你受傷了麼?”
青珞忽然抬起頭來,林子驄見了,不由吃了一驚:剛剛還那麼倔強剛強的青珞,此時竟已滿臉淚痕,看得人裏一陣揪痛。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混帳還沒死?為什麼他還沒有死!”
低沈的嘶吼,卻是從心肺裏撕扯出的聲音,比任何驚天動地的喊叫還要讓感到驚心動魄。積攢在青珞心中的恨意有多深、怨意有多深,可想而知。
林子驄看這滿面流淚的少年,心裏閃過一絲愧疚,一陣難過。
眼前這個少年,他厭惡他的一身汙穢,厭惡他的市儈庸俗,總以為他是天性如此、自甘墮落。直到如今,他才知道,在墮入泥沼之前,他何曾沒有過一番掙紮?而且還掙紮的如此慘烈,傷痕累累!
如果當初有人拉他一把,如果他當初遇到的不是孟小侯爺這樣的惡棍,也許他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了吧?
為什麼自己從前只看他迎來送往的生活,卻看不到這迎來送往背後的無奈辛酸?
為什麼自己從前只知道厭惡他塗滿脂粉的虛假笑臉,卻從不曾留心去看看卸卻脂粉後的淚痕?
為什麼自己從前只會厭惡他的一身汙穢,卻從沒想過,他一路走來的艱難。
對這個少年,除了愧疚,最多的就是心痛!
想伸出手去拍拍青珞的肩頭,告訴他:不要哭。可是胳膊一動才想起來,雙手還被緊緊地綁在身後。
也不知過了多久,借著微弱的光影,林子驄偷偷打量青珞。看他已經停止了哭泣,神色漠然地倚在牆角邊。忍不住輕輕叫道:“青珞,好些了麼?”
青珞看了他一眼,驚訝於他臉上的關懷之色,不由扯開一絲笑容:“已經沒事了。你要是覺得我可憐,想來安慰我,那就算了。肉麻的話,我聽著不習慣。”
林子驄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過了半晌,低聲道:“你說我讓你想起自己,就是指那時被人打斷腿,拋在街上?”
青珞點點頭。一陣一陣劇痛的腿,仿佛被烈火灼燒一樣的全身,幹渴的喉嚨……想叫叫不出,想死死不掉,那樣的滋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林子驄心裏一陣惻然,低聲問道:“後來呢?是誰救了你?”
青珞笑了笑:“老爹。”
林子驄一呆,錦春園的鴇兒?那種唯利是圖的人,怎能甘冒被小侯爺責怪的危險去救一個瀕死的小官?
看出他的疑惑,青珞笑了笑:“他本不想救我,是阿端去求他的。”
那時的阿端才剛到他身邊不久,年紀幼小,全無主見。他只認得一個老爹,就只能去求他了。
“阿爹怎麼會聽阿端的?”林子驄還是不信。根據他對那鴇兒的了解,絕不會一時心軟就作出虧本生意。
青珞悠悠地道:“因為那傻孩子說,只要老爹肯救我,讓他做什麼都行。哎,真是個傻孩子,其實我對他也不好,成天呼來喝去的,他卻哭得跟個淚人兒一樣,到處求人救我。”雖然阿端什麼也幫不了他,可是知道有個人還關心你、還在意你的生死的感覺真好,從那時起,他就決心把阿端當作自己的親人了。
林子驄想起阿端,心裏一陣甜蜜,一陣苦澀。但他隨即一轉念,頓時明白了老爹的意圖。
其實老爹的想法不難明白。青珞是他的搖錢樹,如今被整得半死不活,這人就算廢了,以後他這錦春園憑什麼招攬客人?阿端相貌秀美,假以時日好好調教,遲早又是一棵搖錢樹。而且阿端秉性柔弱,可比青珞好控制多了。現在救下青珞雖然沒什麼好處,長遠來看,這生意卻做得值。
林子驄想明白這點,冷汗涔涔而下,道:“阿端……阿端他……”
青珞白他一眼:“你放心,阿端是不是清清白白,你跟他那麼久,還不清楚麼?”
“那鴇兒怎能甘休?”
青珞淡淡地道:“禍是我闖的,銀子我是治病欠下的,我這個人雖然少情寡義,但還不至於讓阿端替我收拾這個爛攤子。反正那時候孟家已經倒了,我也不怕露面。”
“可是你的腿……”
“不能跳舞了,我還能做別的。錦春園又不是歌舞坊。”青珞苦笑了一下,“反正這身子已經髒了,再怎麼清高都沒有用。”
林子驄聽他淡淡道來,平靜的語音之下掩藏卻是聲聲血淚,竟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半晌,才道:“其實你寧願阿端從沒去求過老爹,自己就那麼死了吧?”
青珞怔了怔,笑道:“這話真不象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偏過頭,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這個最看不起自己的人此時卻說出一句最了解自己的話,簡直如幻境一般不可思議。
他在哭!林子驄很奇怪自己竟然知道這一點。一天之中,他知道了青珞不為人知的辛酸過往,看到了他的善良,看到了他的剛強,也看到了他的脆弱。這短短的一天,竟比他以往的半年多對青珞的了解還要深。
看到青珞背對著他無聲的飲泣,他心裏竟然也跟著一陣難過。
青珞何曾不願有氣節的死去?他為了這份骨氣被打斷了腿,弄得一身殘破不堪,他又怎會再吝惜這一條命?可是為了阿端,他卻又強迫自己活下來,輾轉風塵,一次一次任自己的尊嚴被踩在腳下!
有什麼資格責怪青珞對阿端不好?有什麼資格嫌棄青珞的出身?
沒有青珞,自己還能看到現在的阿端麼?林子驄忽然不敢去想。
半晌,林子驄道:“多謝你,為了阿端。”
青珞愣了一下,許久,道:“誰要你來謝,我是阿端的哥哥呀。”
林子驄自己也覺得話說得不妥,臉上一紅。說也奇怪,他是個生意人,頭腦冷靜,很少感情用事,可是現在他卻有一種沖動,忍不住就想為青珞做些什麼,哪怕犧牲了性命也甘願。
於是他大聲道:“你放心,只要咱們能活著從這裏出去,我一定向官府秉明實情,為如風脫罪。”
青珞原本暗淡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真的?”
林子驄苦笑道:“我不顧手足之情陷害如風,本是出於梁大人的授意。如今他連我都要殺,我還能為他賣命麼?”
“如風有救了!”青珞歡喜地想跳起來,這一動,才想起手腳都被綁著,不禁泄了氣。“可是咱們現在這樣,怎麼有機會出去喊冤?”
林子驄安慰道:“你莫急,總會有辦法的。”
青珞喃喃地道:“可是我等不及了。”
他突然高聲叫道:“來人,來人呢!”
“叫什麼叫?”房門打開,進來的卻不是孟雲龍,想來是在青珞這裏碰了一個大釘子,再也不願進來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