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烟雨情————亭子

孟千雨一躬身，拜退回列中，「谢皇上隆恩。」

在山上的日子很快过去。

六日後，一年一度的秋狩终至尾声，浩大的圣驾队伍再度浩浩荡荡地往回程驶去，於二十七日後回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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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月圆如镜。
净澈的夜空里连几丝浮云都能数清。
时节已渐入冬季，无言的晚风吹过一片银白的庭园，夜凉如水。

漆黑的夜色里，一道身影迅速却轻盈地踏过无人的长廊，手中一盏黯淡微弱的烛光隔著灯笼纸将行人的一身白衣映成昏黄。
踩在夜晚有如冰冻的木板地上，秋夜的寒意透过薄布鞋底侵入胸口，因传唤来得突然，单薄的身上只来得及披上长衣。尽管在深夜中被叫醒传唤，惟那张淡逸清雅的脸上却丝毫未曾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
轻盈的脚步声绕过了长长的回廊，最後驻足在主殿边苑的一处寝宫前。除了手中的灯笼烛光和高悬长廊外的黯淡灯火，可望见此处也同整个皇宫一般灯火尽灭，寂静无声。
孟千雨伸手轻叩在门上，低声唤道，「...陵！」
「千雨？」
才一声轻唤，只见黑暗中登时燃起了烛光，房内衣物摩嗦的沙沙声随著脚步声迅速接近。
「是我。」孟千雨才说著，房门应声而开。
眼前，身上只著一件里衣坦露出大片胸膛的狄陵一脸讶异地出现在门後。
「早。」孟千雨对於狄陵衣衫不整的模样自幼早已司空见惯，见他出来，打趣地微笑道。
「早。」狄陵打了个呵欠，方才的惊讶神色已不复见，伸手拢著敞开的衣襟懒洋洋地道，「『大清早』的......有事？」
「嗯。」孟千雨点点头。
「什麽事那麽急？」狄陵扯扯披肩散落的发丝，再打了个呵欠问道。
孟千雨笑笑，「你猜。」
「唔.........」狄陵支著头故作沉思，「...定是小雨半夜睡不著，来找我陪他一道赏月去？」
他半夜里被吵醒不但不生气，反还有些白天没有的邪魅，嘻皮笑脸地道。
而孟千雨也不否认，只是望著他笑道，「如何，要来麽？」
狄陵二话不说转身披了件长衣再出来，关上门。

「舍命陪君子。」

千秋烟雨情《章·十八》

并肩走在九弯十拐的长廊上，孟千雨虽仍是那副神情淡然的神态，却像是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脚步。
狄陵似是未曾察觉，只是相随的步履也未曾落後，怡然自得的望了眼明月，回忆般地开口道，「千雨，我们这样一同走在无人的夜里，真像是回到了从前......还记得小时候你初到宫中，夜里睡不著，我陪你在宫里探险，却在庭园的池塘边睡著了，差点赶不上早课。」
孟千雨闻言不由得一笑，接著道，「还有一次我们一块溜出宫去街上溜达，半途上却迷了路回不了宫，最後被皇上遣来找寻的侍卫发现，你还被禁足了一个月，天天对著书房墙壁抄书本。」
「那时候啊......」狄陵的目光有些遥远，沉默了片刻，突然伸手一扯孟千雨下了长廊转入园中。步入林间，夜气中的露水愈加浓重，随著脚步无声浸湿了衣摆袖口。
孟千雨随他停下了步伐，有些不解地道，「怎麽了？」
狄陵回过头，指了下空中笑道，「不是要我陪你赏月的麽？」
孟千雨哑然，「我都忘了。」
谁知他会把玩笑作真？
「美麽？」狄陵望著夜幕问道。
「...很美......」应言环肆著大地苍穹，孟千雨登时有些痴了......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园林花卉此时彷佛冻结般被罩上了一层银霜，在树影之中若隐若现。
天上遥对一轮明月冷冽透亮，映得周遭的群星皆尽失了光采。
狄陵冽嘴一笑，道「如何，现在睡得著了麽？」
「陵......」孟千雨一愕，回过神来，「现在...」
「...可不是赏月的时候。」狄陵未等他说完，接下去道。
孟千雨被他一阵抢白，索性支起胳膊一脸挑衅地望著他不说话。
狄陵见状一叹，挑了下眉无所谓地道，「不就是去见我父皇嘛，这种时辰还能『请』得动我俩的，除了父皇还有谁？」
孟千雨学他也挑了下眉，道，「知道就好。」
狄陵皱眉地搔著头，问道，「是什麽事那麽神秘？」
「你认为呢？」孟千雨望著他道。
「这种时辰......想必是关於国家的大事......是北祁？」
孟千雨没有回答，淡淡一笑，转身朝正宫走去，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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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依然明晃的烛光将二高一矮的三条身影拉长在通明的窗纸上。
曜麟帝踞坐在比烛还高的奏章批文之後。时辰虽已近寅时末，惟曜麟帝清瞿的脸上却仍未显现出多馀的倦容，如炬目光直射向案前垂手恭立的两人。
「朕深夜召你们前来，实有要事想交给你们去办......」
案前的狄陵和孟千雨同时躬身道，「请皇上差遣。」
曜麟帝点点头先不直说，望向狄陵道，「陵儿，你说说，朕要派你去办何事？」
狄陵垂著首低声道，「儿臣不知。」
曜麟帝闻言，不悦地皱起眉道，「说！」
狄陵无奈之下不得不说出心中的猜臆，避重就轻地道，「儿臣猜想......兴许是关於『出外游历』之类的事情......」
曜麟帝神色稍霎，和声道，「朕料你也早猜到了......没错，朕正是要你出宫去『游历』一番，你和孟尚书明日就代朕去走一趟北祁。」
狄陵的脸像似刚被逼著吞下了十斤黄莲却又不能显露出难过之色，苦著脸想做最後的挣扎道，「请父皇明察，儿臣无能，不能胜任巡视北祁的重责大任......」
不让他说完，曜麟帝已一挥手，凛然道，「不用再说了！朕意已决。有什麽困难之处，孟尚书可以帮你。」
「......是。」见摆脱无望，狄陵只能虚弱地答道。
曜麟帝转向静立一旁的孟千雨，交代道，「孟尚书，你们此行乃微服出巡，凡事需谨慎隐密，不得张扬也不可与任何人泄漏行踪目的，违者不论身分一律重罚！三个月内回来向朕详细报告，不得有误。」
孟千雨躬身答道，「谨遵皇上旨意。」
曜麟帝满意地点头道，「好，准备一下，尽快出发。记住，你们今次乃是出宫去『增广见闻』，没有别的意图。」

「是！父皇。」
「是！皇上。」

 

千秋烟雨情《章·十九》

京城外七百里·『南凤湖』畔。

一座小楼座落於枫雪遍地的山林之间，周遭散落著渔水人家，小屋村落，在静谧的山野里添上些许人气。
小楼不高，看上去大概勉强能算上三阶。楼内摆设是和楼外气氛相符合的朴实乾净，偶而点缀著几件木雕瓷瓶，为粗旷的房舍缓和了几分野性，有个挺雅致的名匾，
『风雀楼』。
此时并非正午餐饭时刻，亦非晚消饮酒时分，楼下稀稀落落地没坐上一、两桌閒人。
抬头望上，只见小楼最高面湖的窗口处正是有两个『閒人』，倚搭在敞开的窗口边眺望向楼外一望无际的湖畔景色。晚秋的凉风阵阵吹入楼中，正好散去了午后烈日的热度，不冷不热的气温令得屋檐下的闲人们不由得昏昏欲睡，反之湖面上辛勤的渔船则正是收网捕获的大好时刻。
望著船只匆忙地来回飘游，窗口边的黑衣男子似乎像是有感而发地开口道，「...喂，东方。」
相对坐在方桌令一方的青衣人同样懒懒地应道，「干嘛？」
黑衣人顿了顿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们『有点』像纨絝子弟？」
东方朔头也没抬地道，「我们就是啊。」
燕飞叹了口气，「这麽懒散地混日子都不会良心不安？」
「不会啊。」东方朔答得乾脆，反问道，「懒散会遭天谴麽？」
燕飞喝了口茶，「不会。」
「那不就成了？」东方朔一脸的理所当然，也喝了口冷茶，道，
「『钱』这种东西哪，再赚就有了......况且我们又不是在花天酒地。」
燕飞闻言苦笑道，「你说得容易......看来我还得赶紧想想以後该靠什麽吃饭了...」
东方朔一挑眉，不以为意地道，「你呀，凭著这笔『买卖』，就是坐吃两辈子山也不会空。」
「...若是还有命的话。」燕飞耸耸肩，淡道。
东方朔再喝了口茶，瞪了他一眼又道，「还有你从前那些积蓄......从来也没见你怎麽花过，你是苦行僧还是已修成正果了？」
「别拿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燕飞笑著道，「想你真花起来，这世上兴许也没几个人比得上了。」
「不过，说起『花天酒地』......」东方朔突然来了兴致，「在这『平静怡人』、『民风淳朴』的山里待得久了，还真有点怀念起北方的『酒肉声色』......」
「...对了！说到北方，我还真差点忘了，昨天下午有接到个有趣的情报，说不准还能让你早点转行。」他抬起眼睨著燕飞故意吊他胃口。
燕飞闻言眯起眼，「...不会吧。」
难道他连这次真正的目标都猜出来了？
嘿嘿.........
东方朔神情得意地笑著，道，「若我没料错的话......你这次的目标，该不会是个皇子吧。」
「.........」燕飞不答，只是神情肃穆地看向他。
「我知道、我知道......」东方朔敛起了笑意摇著手道，「你什麽也没说，我什麽也不知道......我只告诉你，当今皇上的第五皇子接到密令要出宫来办事，预计约在一个月後会抵达北祁......」
他说著，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在下我也正好住腻了深山幽境，如何，要不要陪我去换换口味？」

燕飞笑了，伸手拍著他的肩，「......真是服了你了。」

千秋烟雨情《章·二十》

『北祁』

玄禓皇朝北边最大的城镇。
无论是外来还是内营，凡是经商者，必须经由此地通往其他各处，是一个龙蛇混杂聚集的繁忙都市也是玄禓国内的商业重城之一。
走在街上，平日在京城内仅止於传说中的外域奇人在北祁的街道上时时可见。此乃金钱集散之地，人民生活的富裕从路上行人的衣著打扮可明显看出。
富有的商贾穿著金丝缀边的衣裳、大户人家的夫人带满通透翠绿的碧玺，金发碧眼的女子、布帛蒙面的老叟.........
『见怪不怪』就是北祁人的生活宗旨。b
北祁的东、西、北三面皆有起伏的山陵为天然屏障，『瀶江』自正中蜿蜒而过，乃是玄禓最主要的运输要道往南直通京城，亦是构成此地商业之繁华的重要元素之一。
『瀶江』由北往南至北祁中游水势转缓，江面开阔，两岸店家林立，四季风景宜人。到了夜晚，江面画舫花舟金光夺目，今昔以往，有多少人一掷千金、散尽家产只为了博得美人一笑也不觉後悔。

北祁除了商机，名满天下的花街就在瀶江河畔！
茶楼、店角，太多的牌招名匾谁又能清记？
人群中，两道身著蓝染素面布衣的身影在这繁忙的大城市里是显得朴素了，只是自他们身上无意间流露而出的气质风度，很遗憾......却不是那些粗衣麻布所能遮掩的。
两个青年，一个俊美清雅，始终挂著淡淡笑意的面容充满了书卷之气；一个英朗爽飒，开展的眉宇间自然流露出果决自信的皇族贵气，愈是文武相克的强烈对比，愈是形成一幅合谐好看的景致，丝毫没有不协调感。
使得两人虽然行事低调，却仍是事与愿违地时时惹来许多惊异的目光。
「客倌，请用茶。」
感觉到店小二的视线，狄陵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布衣，再望向坐在对面同样身著布衣的孟千雨，奇怪道，「呐、千雨，我们穿的很奇怪麽？」
孟千雨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悠然自得地喝著热茶，道，「不会啊。」
「不会麽？」狄陵像是在意却又似豪不在乎地道。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在看哪里，反正又不会少块肉、更不会少分钱，只是临行前父皇千丁万嘱说要『保密』。且要是不小心被哪个官员知道了，光是应酬拢络的事都把他烦死了，哪还能跟千雨两人轻松愉快地『游山玩水』？
「那为什麽我总觉得这一路上好像常有人用看妖怪的眼神在看我们？」
「想太多。」孟千雨简洁俐落地切断一切烦忧，毫无眷恋。
「会不会被发现？」
「说话小心点就不会。」
「你确定？」狄陵缩了下肩。
「不相信？」孟千雨抬起眼。
「你说了算。」狄陵耸耸肩。
「那不就结了？」孟千雨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神色，伸手为狄陵斟满杯道，「喝茶。」
「谢了。」狄陵一口饮尽，放下杯站起道，「对了，接下来我想先去本地几个大官那里『拜访』一下，你累了就先回房吧，晚膳也不用等我吃了，我大概会晚一点回来。」
孟千雨一路上早已习惯了他的作风，笑著挥了挥手，「知道了，小心点。」
「好。」
望著狄陵的背影消失在阶梯下，孟千雨将视线转往窗外晴朗的蓝天。
在少了花舫的日间午后，平缓开阔的瀶江江面上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游船，混杂著渔人的吆喝在碧波上编织成一张繁复的大网，绵延数里。
一阵凉风吹来，带过江水碧草的清新香气。

孟千雨深深吸进晚秋的气息，放下杯，蓦然起身迎向这大自然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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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起一张古琴在背，不过才走过了半里路程，周遭的景色已然改变许多。
他和狄陵未选择住在繁盛热闹的城中心，反而寻了间接近城郊的简朴客栈作为落脚之处。
他明白，尽管他们两人行踪再如何隐密，狄陵身为当下首位的太子候选，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小心点的好。
回头望向身後，民宅谷仓稀稀落落的影子已及不上绿草的繁密。
右首，『瀶江』的水正无声地流过，河畔垂柳成排而立，纱瀑般的柳枝被河风撩起晃荡，为万物丰收凋零的晚秋坚守著最的一丝绿意。
孟千雨嫣红的唇畔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卸下背上的琴置於江畔，一拂衣角席地便坐到了垂柳之下。一阵江风吹过，指随心走，拨动了琴玹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铮......铮铮...」
伴著阵风的馀韵，清亮的琴音随之倾流而出。孟千雨忘我地任凭大自然的音律经由他的纸尖再传回风中，雪白纤长的手指在琴弦间轻舞跃动。乐音净透灵动之处，彷佛能洗涤身心，没有华丽的技巧也无繁复的旋律，却在无名中，有著一种驱除迷惘的宁静安和。
不知是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在何时，乐音渐止了......
只留下几个清音似有若无地飘绕在盘旋不去的晚风之中。
孟千雨闭上眼静静感受这最後的一点馀韵，直到微风早已远去，琴音不在，才缓缓不舍地睁开双眼，面对著江面碧波沉浮，不由地叹了口气。
伸起手掠了下被风吹乱的长发，有些意犹未尽地回过头，却霍然惊觉一道高大的墨黑身影不知何时，竟无声伫立在他身後不远处.........！

千秋烟雨情《章·二十一》

毫无目的地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燕飞平日一向稳健无声的步履难得的有些紊乱。
今天不知是著了魔还是发了什麽疯，从大清早的就和东方朔在酒楼里一直拼酒到现在，此刻仍能保持清醒，还真多亏了从前他师父地狱般严厉的教导。

『杀手无论何时、在什麽状况下都决不能失去冷静，抛弃掉无用的人性，只有剑，才是唯一！』

是啊.........
想在这行里活得够久，首要原则就是不能动情。
杀手有了情感，别说杀人了，光是想起目标物垂死的表情都要把自己吓死，还做什麽『买卖』？
他也不想靠买命赚钱，只是他当时没有选择......
一个自有记忆以来就被训练成杀人工具的三岁小鬼能有什麽权利选择？
只是『无情』这第一原则早不知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的哪处去了，从他第一次遇见东方朔的那时起。
他让他发现......
其实不用无情，似乎也可以当杀手的。
燕飞深吸口气，伸手按著微微发胀的额角，停下脚步望了望四周。不知不觉间，周遭的房舍稀疏了，大片的农田绿地取代了繁华喧嚷的商家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