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肩满背的鞭痕,露出来徒惹议论,当然不肯随便让人知道,只跟大夫要了金创药回去自己处理。那夫人的丈夫名叫薛奕,回来闻听此事,一面让人报官捉拿山贼,一面对我称谢不止。那夫人更是热心,答谢宴上便问我到京何事,听我口音就不是本地人,可有亲友要投靠,需不需要帮忙。
薛奕是工部员外郎--这名字我好像在璐王府听说过,三品官在京城里一抓一大把,能让千里之外的璐王府注意到的,显然是个手握实权的能员。我保全了他夫人的清白,他夫妇俩都当我是自己人,听他直言相问,我便直说有个朋友摊了官司,我来京寻门路救他。
薛夫人手一拍,道:"这个好办,刑部咱们有人。青儿,你叫门上去请舅爷来。"原来夫人的堂弟便在刑部做事,职衔虽只是个小小书办,却是个上传下达内外联络的要职,最是消息活络。
不一刻钱书办过来,见过姐姐姐夫,薛夫人介绍他跟我认识,道:"茂卿,徐爷是姐姐我的救命恩人,就跟自家人一样,他有个朋友摊了官司,你帮忙想想法子,看怎么周全才好。"
钱茂卿看了姐姐一眼,向我拱手道:"徐爷救了我姐姐,就跟我再生父母一样,没有不尽力的--不过小人只是个书办,能力有限,徐爷可先说说是什么官司,到哪一步了,才好想法子。"
我知道这是实在话,点点头道:"钱大哥放心,兄弟只是要探听个确切消息,求您指点个门路,怎么打点能少受点罪--就是刑部尚书也不敢担保无事,小弟岂敢强求?"
钱茂卿道:"一听徐爷说话就是明白人,钱某一定尽力--不知令友摊的是什么官司?是哪一府审的?什么时候到的部里?"
我听他说话实在,义气可交,反正也没旁人可问,当即把陈湘的事直说了一遍。钱茂卿惊道:"陈湘?题诗讥刺朝廷--怎么定这么大的罪名?这照前朝旧例,是灭族的大罪啊--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薛奕看了我一眼,问道:"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子的陈湘吗?是青江璐王爷驾前红人?"
薛夫人道:"咦?那不是工部陈大人的亲侄儿吗!陈夫人每次提起他来,得意的不得了--我见过那孩子十来岁时的小照,那叫一个可人疼!今年有十七八岁了吧?小秀才写两首诗,至于这样?弄这么破家灭族的罪名害人家?不是陈大人得罪了什么人吧?"
钱茂卿道:"姐夫,这么大的事可听陈大人有什么举动?"
薛奕摇摇头:"陈大人最近都气病了,一直没上朝--听说就是为这孩子。徐兄从南边过来,可知到底怎么回事?"
我微一沉吟,道:"他少不更事,犯了族规,被逐出了陈家。"
薛奕一呆,道:"听说海宁陈家门风整肃,逐出家族,定会取消士籍,这一来连功名可不都断了?"
我心中一动,问道:"钱大哥,陈湘被逐出族--那他要犯了什么罪,是不是都不会牵连陈家了?"
钱茂卿一呆,道:"依照刑律,逐出家族的逆子有何过犯确实与家族无干--不过本朝以孝治天下,既然是忤逆不孝的家门逆子,论罪都加三等。"
我想起当日陈湘宁肯受刑也不改口,咬着牙非要被逐出家门;以及后来我明明拿住老族长,他跟我走便能逃过火烙却偏偏不肯的种种情形--莫非那时陈湘便意识到有可能获罪,所以才如此以免牵连整个家族?
薛夫人道:"莫不是陈家为那孩子写了这要命的诗,所以才赶他出家门的?要不陈大人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单这阵子病了?"
钱茂卿道:"那也不能怪陈家,若真是被牵扯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里,象国初胡家、蓝家那种惨祸,还不如牺牲了一个保全全家呢。"
我听他们越说越厉害,更担心陈湘:"那钱大哥,陈湘可是押在刑部大牢里了?他受没受刑?"
钱茂卿这才回过味儿来,奇道:"没有啊!青江府最近报上来的几个案子都是杀人重案,没有这么一宗啊!"
我急了:"连人都押到京城来了,刑部怎会不知?"
钱茂卿道:"刑部除非皇上亲点,一般只管稽核各地报上来的重大案件--要带人犯上京更得有至少数月之前就会有公文,我怎会不知--这,莫不是厂卫抓的?"
这话连薛奕夫妇一起变色--我也想起陈湘好像提过:东厂和锦衣卫也有巡察缉捕之权,属皇上亲点,由内官司礼监负责,自有镇抚司狱,不经刑部三法司审理可直接定罪--璐王是当今皇上最小的弟弟,皇上怕他拥兵自立,用东厂和锦衣卫查他可是再正常不过!
闻说厂卫的酷刑常用的便有18种,欲加之罪,只需酷刑上身!除非特别关照要留活口的,往往口供没问到,人已经折磨死了!--陈湘要是落在刑部也罢了,落在厂卫手里,只怕这时候......
我疼得眼前一黑--半晌回过神来,只见两个丫头扶住我,扑拉着胸口连声叫我醒来,薛夫人双眼含泪,满脸焦急地望着我,见我睁开眼睛,连声劝道:"好兄弟,你别急,我叫茂卿去找人打听去了--不管花多少钱,咱们一定将那陈湘救出来。别着急,来喝口汤,顺顺气!青儿,徐爷累了,扶他回房休息。"
我定了定神,摆了摆手道:"多谢,不打扰夫人和薛大人了。薛大人,请你告诉我镇抚司狱在什么地方?"--我等不得了,我要自己去狱中看陈湘,若还活着就想法子救他出来,他若有事,我血洗了东厂那些阉狗!
薛奕眉峰紧锁,并不言语,薛夫人上来拉住我,道:"徐兄弟,你千万冷静,你武功虽然很高,终究只是一个人,还不到那一步,千万别动那鱼死网破的心思!咱们这里人多办法多,你再耐心等两天。"
我一声苦笑,"姐姐,你是为我好,我也不能害你--我若不走,你这一大家子人,都要受我牵累!薛大人,你不肯告诉我,我去问旁人好了,告辞了!"
薛夫人见我拔脚就走,叫声"等等!你要走我们也拦不住--青儿,去账房取一万两银票给徐爷。"挥手让丫头下人都退下,夫妻俩低声商量几句,薛夫人转身出去。薛奕在纸上给我画了一张京城的大致方位和镇抚司狱的地形图,把关键的几处指给我,让我记清楚了,拿起来揣入怀中,把笔递给我道:"你再画一遍。"
我依照记忆又画了一遍,有几处不太清楚的,薛奕掏出图来让我对照着看,然后再让我重画一遍,直到画得准确无误了,将三张图一起在火上烧掉。
他给我的图上有九大城门的具体位置,从镇抚司狱出城的几条关键道路,独独没有画出他这薛府在哪里。我知他心意,也不多问。不一刻薛夫人拿了一叠银票和几十两碎银子给我,看了丈夫一眼,告诉我城外二十里铺有个叫薛宝的人,钱茂卿有了消息会告诉薛宝,我若有事可以去找他,
我站起身来,深深一揖!"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去!"
薛奕夫妇跪倒还礼--这厂卫横行、天下官员人人自危的时候,这夫妇俩如此对我已算是仗义之极。我要跟东厂锦衣卫为敌,即使侥幸逃出来也成了通缉的钦犯,当然不能再跟他们有半点瓜葛!
(廿九)师哥救命
我出了薛府,天色已黑透,先按原路返回进城的南门,然后辨清方向,在隐僻处换了夜行衣,直奔镇抚司狱--薛奕不愧是工部干员,修整镇抚司时把阴沟水渠、埋尸动刑诸处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拣着高墙巨树、偏僻无人之处潜了进来。
"好生打着问!"--循着拷打惨叫之声便能找到刑厅,惨叫声听得我心惊肉跳,手脚发软--璐王府打人不让喊叫,这才发觉我自己听不得这个--真不知这些厂卫动刑之人如何能变着花样折磨人?这拷打惨叫声光让我听两天也要疯了!
好在这声音也有个好处,可以盖过我无法控制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我深吸一口气定定神,隔着窗子望进去,老天爷,那血肉模糊的一团还算人吗?好在那人脸朝外,一脸的胡须可以确定并不是陈湘!
可是,不是陈湘也没好到哪儿去--后头的监牢一排一排足有几百间,他被关在在哪里呢?还是已经被折磨死抛尸乱葬冈了?
监牢的长廊里亮着长明灯,我怎么也无法隐藏身形,何况里头每个犯人都是一样的长枷镣铐囚服,半夜里伏倒睡着基本上分不出谁是谁!
我沉思片刻,放弃这笨办法,准备抓个管事的来问问!
寻到前边掌班司房换岗休息之处,有两间房却是灯火通明--我悄悄过去,正好听到里头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道:"这人要一心想死,可就不好玩了--总要先让他尝尝活着的种种乐趣,等他舍不得死了,再让他走这条死路。"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却听得我毛骨悚然--只有经常施刑的人才知道这种折磨人的法子吧--刑讯逼供,当然只能针对有求生欲望的人,犯人若一心求死,可以咬舌自尽,绝食而死,那还审什么?
"只是未免便宜了这小子!这可是风月楼的头牌姑娘!这三天的价钱,"另一个人粗声粗气地道。
"又不用你出钱!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这么着吧,等把他调教好了,随便你怎么玩,行了吧?这样的雏儿,比你以前那些可不强得多了?干爹花钱花心思给你调教,你还唠叨什么?"
我侧耳听了听,里头除了说话的两人,还有两人的呼吸声;隐隐还有男女交欢的淫靡之声--听得我面红耳赤,不过也明白过来这两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了。这对干父子这般会折磨人,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听来那干爹还是个管事的--就是他们了!
我才打定主意要破窗而入,忽听身后一声尖叫:"刘公公呢?圣旨到!"--不少人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一声更喊得满院子灯火通明,不知哪里的人都奔了过来--我暗骂一声,没奈何只好纵身躲入树冠的繁枝密叶之中。却听一个人喝道:"什么人"--竟还是被人看到了我的身影。
一大队人包抄搜检过来,我只好穿房越脊逃走--好在我轻功不错,兜了两个时辰终于甩开了东厂侍卫。不过接下来几天京城延门大索,厂卫又抓了不少人,处处官差兵勇,戒备森严,别说劫狱,我几乎都不能露面了!
我又急又恨,又担心陈湘不知怎么样了。这几天城门口只需进不许出,我也没办法去找薛宝,薛家是更不敢去,非常时期可别再带累了他们--自出江湖我一路顺水顺风,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一筹莫展的局面。
挨到第三天中午,我正在一间小店里吃饭,忽见有人坐到了我桌子对面。我抬头一看,又惊又喜--那人虽是寻常打扮,却不是大师哥是谁?
我才叫声"大",大师哥手掌往下一压,低声道:"先吃饭。"我答应一声,问道:"您吃了吗?我给您也叫一份。"大师哥沉着脸道:"我吃过了,你快吃,吃完跟我回去。"
我想起自己点倒卢泰私自北上的事,心底一沉,大师哥这是亲自抓我来了!不知道我暗闯镇抚司的是他老人家知不知道--我肩上的鞭伤又隐隐作痛起来,哪里还有胃口吃饭--草草扒了两口,便跟了大师哥回去。
回到大师哥住的客栈,大师哥把门一关,我也不用吩咐,就在房中间跪下。
大师哥冷冷地道:"自己说吧。"
我心中犹豫,倒不是怕挨打--大师哥打小疼我,虽则抗命不遵是大诫,重打一顿总能了结--问题是陈湘生死不知,要是大师哥肯帮忙,以他老人家的人面财势,或者能救出陈湘来也说不定。我可怎么才能让大师哥帮忙救陈湘呢?
大师哥见我不言语,冷笑道:"还琢磨怎么对付我呢?"
我一愣,大师哥四十年老江湖,我什么心思能瞒得过他老人家?大师哥曾多次跟我说过:"你闯多大的祸都不怕,只要跟师哥实话实说,大师哥总能想法子帮你--你要是连我也瞒着,到时候你别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哪还敢再耽搁,忙道:"风儿不敢!风儿知道该打,可是,大师哥,风儿上次的鞭伤还没全好呢!"
大师哥冷着脸道:"幸亏还没好,就敢点倒卢泰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胡闹!要好了还想怎么着?"
我给噎得眼泪都下来了,咬着牙道:"等这事过了,回去师哥打断风儿两条腿也成,可如今真是有急事--风儿不是怕挨打,可是再要受伤,就害了一个人的无辜性命,求大师哥宽限几个月。"
大师哥脸沉得要滴出水来:"你害的是一个人吗?这两天东厂抓了多少无辜的人了?"
这回我冷汗真下来了,这事确实是我鲁莽了,可是,那是陈湘啊!东厂的酷刑有几个熬得住的?--我一个头磕在地下:"风儿知错,听凭师哥处罚--可是东厂的酷刑是要人命的!大师哥,陈湘落在东厂刑狱里了!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回头你就是打死风儿也无怨。求你救救陈湘!"
我从来没求过人,小时候跟大师哥撒娇撒赖不算--男儿流血不流泪,那是没到真正伤心的时候,可是陈湘生死未卜,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只想要陈湘好好活下来,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放过,让我用什么去换我都肯!
更何况,这是我大师哥!传我武功、多谋善断的南武林盟主,我不求他还能求谁去--我额头狠命地碰向地面,不一刻便血流殷地:"大师哥,你打小最疼风儿,风儿求你了!想办法救救陈湘!他快让东厂的人折磨死了!"
大师哥大概也被我的疯狂吓住了,伸手扳住我肩膀,喝道:"够了,你要磕死在这里?"许是见我肩头鲜血迸流,吓得忙又撒开。我的头狠命在地上撞了十几下,已经头晕目眩,这一被拉起来更是眼前金星乱转,跪也跪不住,仰面向一边栽了下去。
大师哥一把捞住我揽在怀里,急叫道:"风儿,风儿。"我满头是血,满脸是泪,嘴里只有一句话:"求你救救陈湘!"
大师哥长叹一声,道:"我救,我救,我不是正在救吗--要不是你夜闯诏狱,搞得草木皆兵--你个浑小子就会添乱!"
我又惊又喜又痛又悔,急道:"您找人救陈湘了?可见着他了吗?他没事吧?"
大师哥恨声道:"进了东厂,还有没事的?"
我"啊"了一声,心痛如割。旋即想到,"那您至少可以确定他没死,是不是?"
大师哥放开我站起身来,我一把拉住他衣袖,又道:"大师哥!您亲眼见到他还活着?"
大师哥沉默着不言语,我慌了神,颤声道:"难道,难道?"却听大师哥沉声道:"他的命比你的命重要吗?"
(三十)生死以之
什么叫"他的命比你的命重要吗?"大师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陈湘真的已经没救了?
我心底泛起强烈的恐惧和悲愤,大叫道:"陈湘的命当然比我重要!"
一巴掌下来,我被打翻在地--大师哥从没打过我的脸,何况用这么大的劲!我明显感到了嘴角的咸腥,眼前更是金星乱冒--我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委屈、伤心和强烈的无力感,这一瞬间全身的痛楚都一起冒上来,肩上、背上、额头上,脸上--我倒在地上,头晕目眩,泪如泉涌。
知道璐王爷的死讯时,我很吃惊很恐惧很后悔很痛惜!那时候至少还是有感觉的;可是现在,我的心底一片空白,痛得已经没了感觉--陈湘,陈湘!你就这么离开我了?永远永远不回来了?你撇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以后千千万万个日子,再也没有你在身边!那我还走下去干什么?
我的心空了,飘飘摇摇地到了半空,不知道自己应该落在何处!没有了陈湘,这世界到处一片漆黑,落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
迷茫之间听到大师哥说了一句:"陈湘没死!"
一句话让我立时落到了地面,我睁开眼瞪着大师哥,那是我全部希望的源泉--破除黑暗的光线,可以让荒凉的土地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