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哥看着我,眼神有些奇怪,我却顾不得了,一把抓住他手:"陈湘真的没死?太好了,太好了"--原来人高兴极了也是会哭的!可是,这次的眼泪不是苦的,是甜的!
大师哥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拧了一块湿手巾递给我,"把脸擦干净!"
我接过手巾抹一把脸,手巾碰到额头,疼得吸一口气,大师哥接过来,仔细揩净血迹,给我敷上药。
那轻柔的手指拂过我伤处,让我想起小时候给大师哥抱在怀里的温暖--我很久没这么近地看大师哥的脸了--额头上怎么这么多皱纹?还有那一向沉稳自信的眼睛,为什么里面满是无奈和痛惜?
大师哥老了!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大师哥了,是啊,十年了,我都这么大了,大师哥当然会老!
我心里陡然一阵惭愧,忽然明白了大师哥问那句话的意思--在大师哥心里,不会认为谁的命能比我重要--大师哥养了我这么大,比他亲儿子还亲,所以他才会生气,他不想我涉险!可是我刚才甚至想干脆跟陈湘一起死了算了--我怎么竟忘了师父和大师哥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我若有事,"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两位老人家情何以堪?
我惭愧地低下头,"大师哥,风儿不孝!请师哥重重责罚!"
大师哥站起身来,"我出去问问陈湘的事,你在这里等着,我不回来,你不许出门!"
"是,风儿在这里长跪思过!"
大师哥点了点头,我听到他走到门边,又叫道:"大师哥"
大师哥回过头来,我从怀里掏出薛夫人给的一万两银票:"风儿进京途中救了工部员外郎薛奕的夫人,这是薛夫人给我的。薛夫人有个堂弟在刑部作书办,叫钱茂卿,帮我打探陈湘的事去了--我本来想平静下来去找钱茂卿问问。大师哥人面广,若是能联络到他,也是个帮手。"
大师哥略一沉吟,道:"天子脚下,高手如云,兵马无数,这两天你也看见这阵势了--你就是劫牢救出陈湘,能带着他逃出紫禁城吗?"
"风儿知道错了!再不敢轻举妄动!"--我早就后悔了,见识了紫禁城的军备,我再不敢动单枪匹马拼命的念头!我也终于知道璐王爷为什么被逼得呕血身亡,也不肯反抗朝廷的原因--匹夫之勇与一国军力相抗,无异于螳臂挡车,徒自送死而已!
大师哥点点头,回过身来坐下:"把你知道的,跟陈湘这件事有关的,都跟我说一遍!"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连大师哥问到陈湘被逐出家门的事,都不敢再有丝毫隐瞒--我相信大师哥的判断力。
大师哥听我说完所有情况,略一沉吟道:"我看外头抓人,只拣着高大瘦长的人抓,看来你闯诏狱时只被人看到了身影,没有看到脸面?"
我点头称是。大师哥道:"师父教过你缩骨法吧?"我又点点头,"你给我练一遍,我看能缩去几分。"
我盘膝坐下,默运玄功,慢慢将几处关节缩起,袖口和裤管登时长了一截。
大师哥命我脱了外衣,打开包袱拣出一套衣服让我换上,比我的衣服短而肥,师哥又在我腰间围了一圈棉垫子,收拾打扮一番,揽镜一照,看着竟像个三十来岁腆胸叠肚的纨绔子弟了。
我缩骨也缩不过两三寸,可是这么把身形一加宽,看着好像比原来矮了大半头--真真人靠衣服马靠鞍,配上我肿得高高的额头和半边脸,这几天担心焦虑熬出来的黑眼圈,倒有些酒色过渡的模样--连我自己都不敢认了。
大师哥颇为满意,道:"那刑部钱书办既然认识你,还是你自己去找他得好。"
我心头大喜,连连点头,看来大师哥又能信任我了。
大师哥看着我,接着道:"你一路小心从事,别再随随便便使性子--我告诉你一句话,你要是出什么事,陈湘别再想活着--要他活不容易,要他死,我一定做得到!"
我听到这阴恻恻的声音,心底一惊--我为了陈湘那样不管不顾的样子肯定伤了大师哥的心--他老人家心底只怕更不待见陈湘了,这样冒着危险花大本钱去救他全是为了我--我复又跪在地上:"大师哥只要救出陈湘,您老人家怎么吩咐,风儿绝不敢违!"
"好,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大师哥静静盯着我的眼睛:"救了他出来,你立刻给我回南海!这种浮浪子弟,以后少跟他一起厮混!"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只要陈湘好好活着!"我和大师哥对视一眼,让他明白我的决心!--大师哥果然对陈湘成见很深,这件事又实在繁难,谁也不敢打包票!我赌的,只是大师哥对我的在乎!只要能救出陈湘,至于以后,我再想法子慢慢求恳吧--我又跟大师哥磕了个头,站起身来,拉门出去。
我到刑部去找钱茂卿,仗着银子开路,一切还算顺利。钱茂卿半天才认出我来,赶紧拉了我到外头。我先拱手赔罪,等他埋怨够了,才问他上头的形势--也没什么新鲜,锦衣卫九门大索,京城人人自危。至于陈湘,说确实是锦衣卫奉命捉拿的,交由东厂审问--其余的一概不知。
我强忍着心痛,还是连番谢他,又给了他五千两银子打通关节,探听消息用--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我直言告诉他我不敢去他姐姐家,他好歹职位低些!不那么引人注目--这京城里我又不认识别人!只能求他--武林中人恩怨分明,帮我救出陈湘,我自有谢他的时候。
钱茂卿明摆着是烫手山芋扔不出去--我跟他细细问了东厂和锦衣卫的几位当权人物是谁?那天我差点抓了的那"刘公公"居然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的幕后当权人--钱茂卿听我描绘了"刘公公"容貌越发不敢违背我--他听薛夫人说我武功奇高可能还半信半疑,但夜闯东厂诏狱竟能全身而退,我显然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人物!
何况我还有白花花的银子开路--大师哥财力雄厚,有备而来,身上带足了"四大恒"的银票,根本不用我那薛夫人给的一万两,所以我一大半都打点了钱茂卿--钱都花了,我索性硬到底!必须每天见到他问情况,每次见都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否则我就到刑部来找他。
(三一)钱能通神
大师哥手段通天,到第四天晚上,钱茂卿兴冲冲地告诉我--陈湘的案子居然移交刑部审问了。
"到了你钱大哥的地头,兄弟可要重重拜托了!"我深施一礼,昨晚就听大师哥说了,早就预备了三万两银票给他上下打点。
"是,是,一定尽力,一定尽力"--他一边说一边冒汗,我银子在前刀子在后,他现在已被我吃得死死的。
第二天再见面时我第一句就问:"陈湘怎么样?"人移交到了刑部,他自然能亲眼看见--我都惦记一天了!
钱茂卿一脸愤慨:"怪道要移交刑部,整个就是个活死人!东厂就是想把这烫手山芋撇给我们!"
"活死人?怎么说?"我吓坏了,陈湘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一直昏迷不醒!亏得拿参汤吊住一口气--这可叫我们怎么审?"
"都是--刑伤?东厂这帮阉狗!"我的心都要碎了。e
"这回倒不像东厂的行事--东厂常用的刑具18样,杖刑、夹棍,拶子、过山龙--凡经过的就不死也要肢体残废;更不要提独创的洗刷、钩肠诸般毒刑,真上了身皮焦肉烂,白骨嶙峋--可是陈湘这回除了十个指头被钉过竹签,就是一身的鞭伤和烙印,外伤并不算太重。"
"鞭伤和烙印?他被逐出陈氏宗祠时就捱了三四百鞭,还给烙上了"打死不问"的烙印!"
"原来如此,仵作也说这两样都是旧伤。看来他是双手受刑不久就昏死过去了,一直都没再醒来--这身子可是虚弱得紧了!"
"老天保佑,菩萨显灵--亏得如此,要不得受多少罪啊!"我一个劲合十拜神,我以后一定见庙就磕头,答谢过往神灵。
"这样也不是路啊!老是不醒,就没法子结案,困在这大牢里头,这么虚的身子捱不了两个月--再说,上头还限期结案呢!"这是钱茂卿发愁的真正原因!
"上头到底什么意思?你是老书办了,揣摩着上头的意思办不就得了?"
"徐爷,您从南边过来,璐王府的事您知道多少--我估摸着,这回上边主要是想查璐王府的事!陈湘被抓,是因为他是璐王爷眼前红人;据说璐王最宠的有两个,一个是他义兄的小师弟,叫做顾峋风,一个就是陈湘--璐王爷死得太蹊跷!那姓顾的不见踪影,只能从陈湘身上下手查问!"
我心中暗笑,那姓顾的就在你面前,你可是问着了--我猜得不错,朝廷果然怀疑璐王爷不是真死!可是璐王爷的尸体我可是亲眼看过的,要不我也不会甘心领受大师哥那顿马鞭!
"这事我听陈湘说过,璐王爷当年战场上留下有旧伤,一生气就吐血;后来朝廷里的事太多,还老遭人排挤,璐王爷身体就更差了;这回出事是因为那姓顾的口没遮拦,气得璐王爷吐血成升,一病不起,后来就没救过来。"我说到这里,不免暗自感伤。
"我听人说,为这事璐王爷的义兄气得不得了,在王爷灵前险些把那姓顾的少年打死,是不是真的?"
"是。"我身上的鞭伤到现在还没好利落呢!
"那看来璐王是真的死了--据说锦衣卫押着陈湘来京时,他就一路绝食!当时也没什么人在意,现在想来,这陈湘一心求死,只怕也是因为既被逐出了家门,又没了璐王爷这位大靠山,自觉没了活路的缘故!"
"陈湘一路都在绝食?"--怪不得身体这么差!可是,陈湘一心求死,绝对不是因为没了活路,而是,他要跟了璐王爷一起去!
我忽然一下子想明白了--陈湘心底最爱的那个人应该是璐王爷!而不是婉玉!婉玉死了,他咬着牙受鞭责,可是我救他走后他没有丝毫求死之意,很积极地配合我疗伤--药咽不下去主动要水;清洗伤口时疼得受不了,宁肯喝醉了睡过去也要让我给他治;还有我传给他的内功心法,他得空就呼吸吐纳自己调理身子--那时的陈湘,虽然伤得七死八活,心却是生机勃勃的。
他为什么一定要被打上逐出家族的烙印,因为他早算到要做些牵连家族的事--那是什么事?他给我看"刺客列传",密切关注朝中局势,因为他宁死也想要帮璐王求存,不惜武力抗争--所以为了保全整个陈家,他拼着身败名裂,也要先跟陈氏家族脱离关系!
陈湘,谁说你是文弱书生?你可比我狠多了!为了璐王爷,你什么苦都敢捱!什么委屈都肯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一步步都算计到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璐王爷居然病死了!在你终于获得自由身,可以无所顾忌地跟他并肩作战的时候;在你毁掉自己一切退路,破釜沉舟准备跟他走的时候,他撒手而去!
得知自己最爱的人撒手人寰、再也无法相见是什么感觉?我刚刚体会过--痛到极处,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也只剩了躯壳,死后也许还能相见!
所以,陈湘是真的不想活了!
可是,就算我明白他的心,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啊!
"让我见见他,我看能不能救醒他!"
钱茂卿六神无主之际,只好答应我--反正只有陈湘醒了才能结案,我这么做对他没坏处--"他不能离开刑部大牢,我已想法子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等我安排安排,让你进去探监--就说你是他表兄?不成,不能说是他的亲戚!"
"就说是朋友好了--谁还不能有几个好朋友?"
一个多月没见陈湘,一见面我的眼泪差点出来--原本那样一个清润如水的秀美少年,现在已成了一具活尸--真真的是瘦得皮包着骨头!十个指头都指甲半掀,脓血淋漓,身上纵横的鞭痕也有些地方开始化脓--除了微微起伏的胸口,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气!
他的脉息若断若续,我轻轻叫着他的名字,拿烧酒给他清洗十指和身上的伤处,敷药裹伤--他只是手指下意识的微微抽搐,神情没有一点变化;汤药要撬开嘴才灌得下去,我一开始没经验,还灌得他叉了气,整碗汤全喷了出来。
可是,任我呼唤、摇晃,刺穴,以内力输入经脉,用遍所有的法子,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银子花下去,刑部大牢对我已经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总不能叫我在里面过夜--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客栈,心力俱疲,欲哭无泪。
大师哥看我脸色不祥,劝我:"在东厂刑狱里待了半个多月,能活着就不错了--只要人不死,再重的伤也能好!"
"身上的伤能好,心里的伤呢?陈湘他,陈湘他,璐王爷一死,他根本不想活了!我用尽所有的法子,怎么也救不醒他!"我终于哭了出来。
大师哥怒道:"你们这都是什么毛病?好朋友死了,不想法子给他报仇雪恨,只想跟着一起死--你死了他就能活转来不成?我说你前两天要死不活的,原来是跟这小子学的!他不想活,让他死了算了!亏我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救他,全当塞了狗洞!"
我低着头不敢言语,眼泪却止不住。
大师哥瞪我一眼:"哭什么?你是不是男人?才认识他多久,学得这没出息劲?再让我看见你随便掉眼泪,我大耳刮子抽你!"
(三二)真爱所在
我不敢惹大师哥生气,赶紧把眼泪抹掉!虽然没一点胃口,晚饭也不敢不吃--先不说记着多少打在大师哥手里;这次救陈湘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我可想什么法子才能凑钱还给大师哥?万一大师哥说一句"他反正也没什么大事了,你这就跟我回南海",我走还是不走?
直到吃完晚饭,大师哥看我还强撑着伺候,摆摆手让我回房。
回到房里我就扑在了床上,愁闷加心痛,我头痛欲裂!
一宿恶梦连连,我吓得不敢再睡--陈湘,陈湘,你要是死了,要我怎么活啊?
这种心痛到麻木的感觉前几天才体会过,当时就给大师哥打了一耳光,后来还是大师哥一句"陈湘没死",我才缓过劲来!
我心头灵光一现,陈湘若真跟我一样,是为璐王爷之死而了无生趣,那么我要是告诉他璐王爷没死,是不是能唤了他醒来?
第二天我早早到刑部大牢去报到,牢头同情地看着我,安慰我两句,很知趣地走了。
我将陈湘双手平放塌上,掌心对掌心,缓缓以内力按摩他心脉,以穿音入密之术向他道:"陈湘,起来,璐王爷传你过去,有一封急信要你赶紧去写。陈湘,醒醒,璐王爷叫你!"
我以最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着,说到十来遍,觉出他身子一震,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重复几遍,陈湘说一声"是",睁开眼睛,身子一侧,就要起身。
我又惊又喜,一把抱住了他,叫道:"陈湘,陈湘,你总算醒了!"
陈湘微微一笑,道:"峋风,你过来了?"伸手撑床,以便起身。五个手指一按床板,"哎唷"一声痛呼,他浑身颤抖着举起手来,看看包着纱布的手指头,再抬眼看看房中,脸上登时变色!
我怕他再昏过去,一手按着他背心继续输入内力,一边叫道:"陈湘,陈湘,我在这里,你看着我!我为了救你,半夜闯了东厂的大牢,带累了不少人,回去不知要受多重的责罚;我大师哥为了打通关节,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才弄出你来--你别以为你一死百了!你欠我的还没还呢,你不准死!你给我起来!"
陈湘呆呆地看着我,双眼一闭,泪水滚滚而落。
外头牢头听见吵闹声,推开门冲进来,一见陈湘坐了起来,也喜得大叫一声"醒了?"转身又跑了出去。
半晌陈湘睁开眼,看着我道:"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