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到外头刑架上去拿!"
"外头的,所有的,全都被大小姐扔下了海。"
好啊,云儿这丫头真是胆大包天--就为阿七挨打,扔了藤鞭,连师父也敢当面顶撞!我一股火气直冲脑门,过去一把扯开云儿,顺手抛在床上。手边没有东西,我回头一扫屋里摆设,伸手一捏桌子两条腿间的撑子,拇指粗的桌撑一头被捏断,被我一使劲便扯了下来。我抄起那撑子,便向云儿屁股上打去。
云儿疼得一声惨叫,哭道:"师父!"我气得血贯瞳仁,一棍接着一棍抽向她双腿。阿七叫声"大哥",扑过去拦在云儿身前--那棍子便抽在他身上,他疼得浑身哆嗦,偏是硬挺着不躲,我越发气得停不下手,棍子下得又疾又快。
云儿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哭道:"师父,你别打了,七叔快被你打死了!"
阿七身上本就只裹了个被单,脊背上又添了十几道肿痕,趴在云儿身上一动不动。我也怕打坏了他,气得一把将棍子甩在地下,才喝了一声:"阿七!"就见一个身影冲过来将阿七推在一边,向他大叫道:"你干什么?"
我定睛一看,却是小睿--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是了,云儿刚才的惨叫惊天动地,小睿听不见才叫奇怪呢!
阿七本来就动弹不得,被小睿推了一把,立时萎顿在地。云儿从床上滚下来,扶住他急道:"七叔,七叔,你怎么样了?"
把我气得:"你还有心管别人怎么样?罚跪你偷懒,藤鞭你偷偷扔掉,连师父也敢当面顶撞--你不想认师父,可以!南海派自有逐出师门的规矩!"
我的脚在地下棍头上一点,棍子便立起来,我伸手一抄,却被阿七扑过来捂住了我的手--"大哥,大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云儿只是心直口快,她没有不敬师门的意思。大哥别跟小姑娘一般见识!云儿,你赶紧跪下认错!"
云儿看了我一眼,跪直了身子,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阿七喝道:"快点儿认错!"
云儿哭道:"师父!"小睿也在一边跪下:"师父,我姐姐糊涂,您饶了她吧,千万别逐出师门!"
我冷笑道:"教之不严,为师之过--我念你是个女孩子,每每不舍得管你--你就越发无法无天起来。今天再不管教,只怕南海派都容不下你了!下午让你在房里面壁思过,谁许你起来的?"
云儿看了阿七一眼,哭道:"我不过来拦着,你又要打七叔!"
"你以为你过来我就不打他了是不是?"
云儿一咬嘴唇,道:"师父打我我认罚,可是,七叔做了什么,你要那么打他?这一点儿我就是不服!"
"好,你问问你七叔,我打他冤不冤?"
云儿看了阿七一眼,哭道:"七叔!"阿七转过脸去,道:"我早跟你说过,我做错了事,打死也不冤!你师父教训我很应该!"
云儿泪流满面,道:"七叔一个文弱书生,带着一身的病帮咱们招学生,办学社--尽心尽力,细致周全,就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您就至于打他那么狠?师父,您一向宽厚待人,怎么独独对七叔这样苛刻?"
阿七道:"云儿,谢谢你!我帮你们办学社是为了报答你义父的救命之恩--比起你师父和义父这些年的救世济人,那不算什么!你还小,以前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当年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你师父责罚我是为了我好!你别误会他!"
云儿叫声"七叔",泪水直滚下来。哭道:"我爹爹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以前做错了,现在改了就是了!就算七叔以前是坏人,他现在不是跟师父和义父一样救世济人了么?干吗还这么不依不饶的?"
我心中一震,云儿这话不能说她没道理--如果阿七痛改前非,我帮他多做些善事,大师哥也许就能放过他了!
阿七道:"佛祖还吃过三个月马料呢!就算是立地成佛,欠下的债一样要还--云儿,你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你师父责罚我并没有不对,你还是不要管了!"
云儿好生气苦,哭道:"你们,你们老拿我当小孩子,什么也不跟我说!"
我道:"你不想让人当你是小孩子,你就拿出点大人样子来--你七叔再文弱,自己做过的事绝不会推诿不认,这才是有骨气有担当的男子汉!你说话行事疯疯癫癫,任性妄为,没一点儿稳重劲儿不说;不管什么想到就做,根本不考虑后果,比小睿还不如--你让别人怎么看重你?"
云儿瞪大了眼睛,看看我,再看看阿七,一咬牙道:"好,我做的事,也不会推诿不认--师父罚我跪我确实偷懒坐着来着;打七叔那些刑具我也都扔了!方才气急了又顶撞师父--您看该怎么罚吧,我照数领责就是了!"
我点点头,道:"好!不服管教,罚跪偷懒,二十;私自扔藤鞭,胆大妄为,二十;顶撞师父,不敬师门,二十--一共六十戒尺,手伸出来!"
云儿坦然伸出左手来。我道:"阿七,你再跟她说一遍受罚的规矩。"
阿七低下头,道:"是!受责时第一不准躲,第二不准挡,第三不准喊叫!犯了一条,这一下就要重新打过!"
云儿一咬牙,道:"好!我领责!"
我拎起棍子才要打,阿七又道:"大哥容禀,云儿都是为了我才闯的祸,这六十下责罚,我替她领一半!"
我怒道:"你自己还没完事呢,还敢替她领?不准!"我说完也不想再废话,朝着云儿的手直抽下去--这丫头无法无天,我有心给她个教训,出手再不容情,一棍下去云儿就"哎唷"一声,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云儿抬眼看了看我,含着泪道:"我知道,我不该喊,这一下重新打。"
我心说让你不出声你也做不到,遂道:"自己数着!"云儿倒也有股子狠劲儿,虽是剧痛难忍,倒也不缩手不遮挡,只是一边流泪一边把呼痛声化作数字喊出来,只是打到三十下时求我让她换成右手。
打到四十,云儿的声音都变了,失声痛哭起来。小睿爬过来抱住了我的腿叫道:"师父--剩下二十,我替姐姐领,您开开恩吧。"
阿七也垂泪道:"大哥,云儿毕竟是个小姑娘!你饶了她吧!"
(三十)今日一诺
我看着云儿:"你怎么说?"
云儿抽噎了半天,摇摇头道:"我犯的事,不用别人替我扛!"
我倒欣赏这姑娘的硬气,放缓了力道,剩下二十一气儿打完--这花儿一般的大姑娘长这么大也没挨过这种打,疼得几乎站不起来。小睿过去扶住姐姐,云儿却回头叫道:"师父,别打七叔了,成不成?"
我发作一阵,自己也浑身发软,看阿七跪在地下已经摇摇晃晃,本来就想让他起来,可不知为什么云儿这一说我心头倒恼怒起来--"你顾好你自己吧!"
云儿哭道:"七叔伤成这样,您还要打他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小睿道:"大人的事你少管!"一股脑儿扶着姐姐出去了。
我这才向阿七喝道:"你还不起来,想跪到什么时候?"
绿烟赶紧去扶他,阿七伏倒在床上,指着桌子上的伤药道:"绿烟,你把伤药给大小姐拿过去。"
绿烟答应一声,拿起药盒,又道:"那爷身上的伤?"
阿七摆了摆手,道:"等大小姐用完再拿回来。"
绿烟看了我一眼,低头出去。我看阿七伏在床上虚弱之极,心中好生难受,想起他还发着烧,不知烧退了没有,于是把手背贴到他额上。
他方才为云儿挡棍子疼得满身大汗,额头已经不那么热了,我放下心,才要打水给他擦抹一下以免着凉,手已被他抓住。
我叹了口气:"先放开,我去打水给你擦擦身上。"
阿七放开了我,我打了热水来,给他擦净了身子,盖上被子保暖。手背掠过他的脸一片湿凉,看来又是在哭呢。
我叹息一声,在他身边坐下,问道:"还疼不疼?"。阿七也不言语,只是抽噎声越发响了。
"怕疼以后就别拿这个说事--还要一天领三四十鞭,你当你是铁打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疼?可是--哪次不是打完了我,你才会对我好一点儿?大哥,你要真心疼我,就给我个明白--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心?"
我听他这番痴话,禁不住心头一酸--我知道他对我一片痴心!只为我片刻温柔,竟不惜每日忍受皮肉之苦!阿七阿七,其实得不得到我的心又怎样,你有了事我还能不管么?
"大哥,我不要只跟你作兄弟!这话你就打死我我也得说明白了--当初在东瀛大哥不肯留下陪我,那我到中土来找你!你嫌我随便杀人,我来中土之后不敢再伤一个人!你身边有了陈先生,我不敢跟他争,我只是求他分我一点儿,哪怕十天里容我一天--先生都答允了,大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
怪道陈湘会说让他进门的话:"你在陈湘身上下的功夫真不小,这个他都能答应你?"
"先生通情达理,没大哥这般心硬!他做大,我做小,我跟他磕头敬茶,这一辈子我都听他的,还不行么?"
我看着他眼泪汪汪的脸--陈湘和我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样一个俊美少年在面前哀哀乞求,陈湘当然非答应他不可--"阿七,你何苦呢?以你的容貌才情,要娶什么样的人没有?你好好的如意楼主不做,非要这么委屈自己?"
"我只求在大哥身边,为奴为妾也情愿--阿七没爹没娘,一个人在这异国他乡,如意楼表面风光,您不知道要敌住那些权势恶霸、还有同行嫉妒的人要费多少心机--大哥怪我老跟人耍心机,可我无拳无勇,无依无靠,我不靠心机智谋我还能凭借什么?您知道我在那尔虞我诈的地方活得多累么?"
我的心一软:"阿七,你身受重伤之下,一个人赤手空拳拼到这等地步,我和陈湘、二师哥都很佩服你!你要找个依靠,以后我放出话去,你是南海顾峋风的结义兄弟,以后有事我都替你挡着--可你知不知道你的性子?你真肯甘居人下吗?一辈子做小伏低,说说容易!"
"大哥还担心我算计先生?您也太小看先生了--先生那样绝顶聪明的人,他是好骗的吗?他一身医术无人能及,这回春堂上上下下谁不敬重他?我动得了他吗?再说,大哥的家法这么厉害,昨儿那一遭够我记一辈子的,我是真的怕了。"
"所以我说,你何必呢?我就是个粗人,你这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我都半明不白的--倒是陈湘,他十年前就是"江南第一才子",或者还能跟你说到一块儿去。你恋着我什么呢?"
"原来先生还是江南第一才子!怪道看一眼就明白。"
"他看什么看一眼就明白?"
阿七略一迟疑,道:"看我的底细,一眼就明白。连先生都说,我对大哥--"他说到这里,住口不再言语。我道:"接着说啊",阿七道:"我还是不说了,你问先生去吧,我说的话你又不信。"
他居然这么噎我--我气得顺手拍了他屁股一下,他"哎唷"一声,疼得眼泪又下来了。我赶紧撩起被单--双臀肿得像两个发面大馒头,一道道青紫的鞭痕狰狞吓人。这时候蹭一下怕他都受不了!
我心中后悔,一手握住他轻轻摩挲,另一手伸到他嘴边--他立刻一口咬住。
我疼得一哆嗦,强忍着不动,道:"疼就使劲咬,别憋坏了你。"
阿七狠狠咬了一下,却又松了嘴,看着我道:"我舍不得!别看你舍得往死里打我,我可舍不得让你疼!"
我心中一酸--你对我有这个心,我到大师哥跟前就替你扛多少打也值了!不过这个倒也不必告诉他,遂道:"你和陈湘都是一肚子学问的聪明人,不象我直肠直肚的粗人一个!你真想进门,我可跟你说明白了--我不爱跟人斗心眼,你那些鬼心思给我收拾起来,在家里不许用!"
"不过是怕我得罪先生罢了--先生性子宽厚,又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就那么没良心吗?大哥要不放心,咱们今天就说好了--以后我若跟先生拌嘴惹他生气,大哥不用管什么原因,只管罚我就是!"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看着他道:"好吧,反正陈湘也答允了你,你要跟着我就跟着好了。等咱们回到普陀山,跟陈湘和二师哥说明了--让你光明正大地进门!"
阿七把头埋在我腿上,伸臂紧紧抱住了我--他从背到股全是伤,我想回抱他也没地方下手,只好慢慢抚着他披散的长发以示抚慰。
静下来才听见门外有呼吸声,我微笑道:"绿烟吧?回来了就快进来--你七爷背上的伤还等着上药呢!"
绿烟低着头进来,阿七虽放开了手,头还是在我腿上枕着,我接过药盒道:"晚饭做好了吧?你端进来我们在这里吃。"
绿烟摆饭的功夫,我给阿七上好了药。阿七便打发绿烟出去吃饭,要汤要水的让我喂他吃--我把他打得不能动,也只好悉心服侍他。他吃两口便嫌烫,说要晾一晾,让我吃完了再喂他。
我笑道:"怕我饿就直说让我先吃--什么烫了冷了?你就是爱兜圈子!"
阿七笑道:"对付那些达官贵人们习惯了--我可真是怕你饿了,打完了这个打那个,又砸板台掰桌子的,耗多大力气啊!"
"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你就耍嘴皮子吧--今儿这四十鞭反正也还没打够呢,等我吃饱了再收拾你!"
(三一)女儿心事
吃完饭阿七就腻着让我坐在床边,他贴着我的背,枕在我腿上让我给他讲故事--我又哪里会讲故事?说到后来没法子,他便让我给他说说陈湘的事。
说到陈湘我自然有话--说起我因为去璐王府第一次见他,他正在江南赛事会上夺魁,一连两届被评为"江南第一才子";可是璐王功高震主,朝廷百般猜忌,逼得璐王爷遣散亲信,我奉命带小郡主回山;而陈湘心念旧主,想追随璐王又怕连累家族,有意触犯族规,被逐出门,把科举的大好前程也都不要了。
阿七听到这里,道:"大哥,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先生肯这么做,他对璐王爷只怕不只是君臣之义这么简单!"
"就你聪明!陈湘那时候一心一意爱着璐王爷--所以才舍了命、舍了前程追随他,要不是以为璐王爷死了,他也不会跟着我!"
"原来如此!先生对璐王爷,可不比我对大哥的心意差呢!"
"是啊,陈湘最初肯跟着我,也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直到后来在京城我获罪被流放,陈湘舍了太医院的职位、不顾太后的宠招辞官跟我一起到岭南,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决定生生死死跟我在一起了!"
"那璐王爷,听大哥的意思,其实并没有死?"
"是啊!我大师哥瞒着朝廷把璐王爷秘密送到了海外,对外只称呕血而亡,只不过当时我和陈湘都不知道--朝廷觉得璐王死得蹊跷,没抓到我,就把陈湘逮到锦衣卫里严刑审讯--后来他肯跟着我,也是因为我把他救出来的缘故--这还要谢你,要不是你下这毒谁都解不了,大师哥也绝不肯让我跟他在一处!"
"大师哥?就是周盟主,他连你的私事也要管?"
"我跟你说--我从八岁父母俱亡,就是在大师哥家跟周若谷一块儿长大的,大师哥对我比亲爹还亲!我的事他老人家都管得!"
"是了,我记得当初大哥说不到东瀛来做生意了,也是因为你大师哥要给你娶妻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