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边,一根十几公分粗细的钢管尚在叮叮!!地震动著。
我顾不得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高晴言身边,抱住他,"不要动不要动,怎麽样?"
高晴言一下子停了动作,抬起头来。
他脸色苍白,满脸都是汗水,浑身在颤著,嘴唇也在颤著。
"疼吗?能动吗?"我紧张极了,连声问,嘴巴里胡乱说话,"你还是别动了,别动别动。"
高晴言看了我一会儿,慢慢放开手,飞快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干什麽干什麽?!"我愣了一秒锺,连忙按住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大声喊著,"疼不疼?!"
高晴言垂了头,也不说话,苍白的脸上慢慢泛出红色的手掌印。
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我身上躺好,拿出手机叫了救护车。
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心痛的要命,却不知道说什麽好,忧郁了半天,只好又问:"疼不疼?是不是很疼?"
高晴言抿著唇,压低著眉,摇摇头。
我心里一阵刀绞似的疼,收紧胳膊,把他箍著贴在怀里。高晴言的头贴著我的脸。我左思右想,还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吻了他冰凉潮湿的额角。
从小到大,骨折过也有那麽几次了,也没怎麽觉得疼,甚至有一次玩疯了自己都不知道手臂骨折了,回家肿的老高,才被妈妈揪著去了医院。但这次是真的疼。我在治疗室外走来走去,焦躁不安。
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说是裂纹骨折,也就是轻微骨裂,不碍大事,我才放下心来。和护士一起把高晴言安置进病房。他小腿打著石膏,我知道不怎麽疼,可我还是没敢看。
我在病床边坐了一会儿,他不说话我不说话。沈默也如刀子,杀得死人,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我起身走到门边,落了锁,又回来,双手撑在他身子两侧,俯下身子,近距离看著他。他的唇,就在我的唇边。我在犹豫。他没有躲开。
但僵了一会儿之後,我还是选择放弃,站到窗前去看风景,又是彼此沈默。沈默了一会儿,高晴言轻声咳嗽了一声。我连忙转身查看。
"我刚才很害怕,"他低沈著声音说,"如果那根钢管砸在你头上,我会怎麽样。"
"不会的,我福大命大。"我笑了一声,转身走进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我扶著洗手池的边缘,张开口大声呼吸。我也是。一想就後怕。我紧张死了。如果砸到的不是他的腿而是脑袋,我该怎麽办。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更觉得浑身战栗。
砰砰的敲门声。我打开门,是一个端著托盘小护士。
小护士满脸只露著一双眼睛,眼冒凶光。
"这是病房,病房知道麽?锁什麽门?加药都进不来!"
我斜斜扫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患者要换内裤,你也要看麽?"
小护士狠狠剜了我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向病床。
我出去买了些水果,再回到房间,高晴言还是刚才的姿势,似乎没动过。半躺坐著,双手握著压在被子上,低眉顺眼,看著自己的手。如果看成是在祈祷的话,真的是一个非常优雅而虔诚的动作。
我不愿意打扰他的安静,就把水果放在床头柜子里,轻轻搬了椅子坐到窗前去。
天慢慢黑了,房间里也黑了下来,可我没去开灯。
我想高晴言也许睡著了,於是把呼吸也放得很轻,静静坐著,一动不动。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我才试著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他竟答应了。
"刚才,为什麽要那麽做?"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问了他。
"学习雷锋做好事。"
"我是问,你为什麽要动手打自己?"
"救了蛇的农夫,还不该打麽?"
"谁是蛇?"
"你说呢。"
我干嘛要跟他扯这麽没谱的话题,於是换了个问题:"既然你觉得这麽不应该,当时又为什麽要救我呢?"
"你有没有看过茨威格的一篇小说,叫做《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他交握著十指,淡淡说,"那个女人从幼年开始就关注和倾慕著一个男人,从小到大,她以不同的身份反反复复在那个男人生命里出现过很多次,但是那个男人从来没有记住过她,哪怕她众多面孔中的一个。"
我靠在窗口。高晴言的脸在黑暗中安静地就像一尊雕塑,一个幽灵。
"你不用觉得你欠我的,我们两清而已。"他继续说,"你记不记得老家县城西边有一条河?从岸边向河面上高高的搭著木板桥,桥尽头的柱子上系著船。我小的时候,常常跳进船上去玩。有一次扳著木板爬上来的时候,一蹬船舷,船荡走了,我两只手抓著木板,直直地挂在水面上,脚下悬了空,怎麽都爬不上去。那时候我不会游泳,吓得不知道怎麽好。我使劲地叫喊,可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拼命踢著腿,脚尖浸在水里,水冰凉。我当时以为真的死定了,胳膊没力气,差一点就放弃,可就在马上要松手的时候,一个男孩子跑过来,把我拉了上去。他问我叫什麽,可我当时吓呆了,没法回答,连谢谢也不会说,於是他就挥挥手跑走了。我回到家里缩在床上都还在抖,晚饭一口都吃不下。第二天我去找那个男孩,他邻居告诉我,他是趁暑假从县城回老家来看朋友的,一早就走了。"
高晴言说完故事,就沈默了。我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忽然想起这里是医院,又放了回去。
"你看,"他轻轻笑著,"不管多少次,你总是认不出我来。"
病房里一片深深的沈静。静的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掩饰的轻轻笑道:"我当是什麽,原来是白娘子来报恩。"
他没吭声,我又没话找话地说:"你倒说说看,现在谁是蛇?"
他还是没说话,我不确定我此时想要的是不是也是他想要的,只好默默站著。
输液器的滴壶里,一滴滴冰凉透明的液体折著窗外对面楼上的灯光,带著一星的亮,颤颤的掉下来。顺著细长弯曲的软管,慢慢流进晴言的血管里。
从下午就开始没有停止过的莫名心疼再也无法回避,凌厉又直接。
我握紧了拳头,疾步走过去,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肩上。
分明是嘴也啃了,床也上了,可如今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全心的勇气。
黑暗里,我们这样依偎著,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晴言轻声道:"你该回去了。"
"回去干什麽?"
"你在这里干什麽?"
"陪你。"还好没开灯,不用担心有没有被他看到我的脸红。
"不需要。"他轻轻笑著。
"我陪病人,关你什麽事?"
他低低笑了几声,摸摸我的手指,说:"你回去吧。有些事......我要自己想想清楚。"
我在这里也有些局促地坐立不安,於是点头说好。
我走过去打开灯,眼睛不大适应光亮,有点晕眩。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右脚的小脚趾,怎麽看都像是短了一截。仔细看,确实短了一截,明显是旧伤。
"怎麽回事?跟谁打架弄的?"我微微皱了眉。
"不是打架,"他微微抬起身子,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是冻伤。"
"冻......冻掉的?"我有点结巴,"哪可能?"
"不是冻掉的,是因为冻伤。就是和你一起读小学的那几年的事。"高晴言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鞋子太旧了,底下破了个洞,走路的时候雪水会渗进来,暖化了又再冻上,一直这麽穿著,末梢神经都冻坏死了,自己还不知不觉。那时候又小又迟钝,所以到医院去切掉的时候,一点都不知道疼。"说著说著竟然还轻轻笑起来。
我潦草地点点头,仓皇地夺路出门。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觉得胸口压著一句话,仿佛立刻就要喷薄而出,而现在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为那句话做好了负责的准备。
我想说,晴言,搬来一起住吧,我会一直好好照顾你,不再让你受苦受委屈。
《流年》一九
第二天起的很早,先去医院看了高晴言,他一切都还好,交代了几句,说下午下班後再来看他,然後匆匆忙忙赶去上班。
公司听说高晴言受伤的消息,立马炸开了锅,王晓佳提出要去看高晴言,一呼百应,群情激昂,决定下班之後去医院探病,响应整齐划一,就差举著双手喊口号了。
我躲在角落里,贼眉鼠眼地偷偷打了电话给高晴言报告这个噩耗。
高晴言不怎麽在意,很喜庆地说,来吧来吧,让他们都来吧,多带点补品。对了,你告诉王晓佳,帮我把抽屉里的手机充电器拿过来。
我没吭声。
他那边好像轻声笑了一下,又说,你帮我拿吧。
我说,好的。
一群人吵吵闹闹,乱哄哄地去了医院,分卷残云地扫荡了一番,便零零散散地回去了。就王晓佳说回去没事,还要再陪一会儿高晴言。
我点著头,又坐回属於我的那个窗台角落里。
王晓佳坐在床边碎碎念著。一会儿抨击建筑工地的工人太不小心,一会儿抱怨小护士的态度糟糕,一会儿再问一次高晴言伤口疼不疼,要不要喝水吃苹果。
高晴言都这麽耐心地回答了她这麽无聊的问题一百遍了,她怎麽还不走?我怒视王晓佳,却一不小心看见她的手搁在高晴言放在床边的手上,慢慢抚著安慰他。
"王晓佳!"我心里念叨著,不知道怎麽就叫出声来。
"嗯?"她和高晴言一起抬头看我,我努力避开高晴言的眼光。
"呃......吊瓶滴完了,去叫护士换药。"
"哦,"王晓佳起身,拨了一下吊瓶,"副总,您说什麽哪!这才滴了半瓶。"
"啊?"我讪讪干笑,"还真是的。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看到旁边那个空瓶去了。"
"服了您了。"王晓佳娇嗔地白了我一眼,又坐下。
我忿忿地再看过去,却看见高晴言的手已经不在床边了,不知道什麽时候悄然搁进了被子里。
我惊异地看向高晴言,正好和他视线相接,两个人都是一怔,然後同时移开了目光。
□□□自□由□自□在□□□
第二天下班之後王晓佳又要去医院看高晴言,我真是纳闷了。
"嘿,死丫头,上班怎麽见你这麽积极?"
"没见麽?我很积极啊。"王晓佳跟我嬉皮笑脸,"高经理让我去的,要问我工作上的事情。"
"你别去了,能有什麽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回家吧。"
"副总......"王晓佳阴阳怪气,"您不是想霸占晴言吧?看都不给看?您这可是有那啥倾向哦。"
"王晓佳,说什麽呢你!"我立刻板起脸来。
"对不起,"王晓佳被我吓到了,收敛了笑,匆忙道歉,"副总我是开玩笑的,您别介意。"
没工夫跟一小丫头置气。即使她叫高晴言晴言。晴言也是你能叫的麽?
我和王晓佳一起走进病房,高晴言抬头笑道:"怎麽又来了?"
"是啊,"王晓佳个猪脑子,死不长记性,"副总惦记著你呢,还说不让我来,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我刚才的训斥,赶紧闭了嘴。
高晴言愣了一愣,微微笑了笑,脸上却马上显出些紧张的神色。
我赶紧拍了一下王晓佳的脑袋,骂道:"死丫头,是什麽是?看你身子弱抵抗力不好,不愿意让你跑医院,你倒不领情,还得了便宜卖乖了是吧?"
王晓佳笑著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副总,拜托你件事成麽?"高晴言忽然说。
"你说。"
"我上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再不交房东太太就要把我踢出去了,你能不能去帮我交一下?"
"好的,要交多少?地址呢?"
高晴言写了地址给我,又给了我他的钱包,我出门後才想起来,我这一走不是把高晴言和王晓佳两个人单独留下了麽?
我这不是送羊入虎口麽?
......慢著,谁是羊?
顺著高晴言给的地址,一路问过去才找到他住的地方。是个破旧混乱的小区,杂乱无章,吵闹不堪,垃圾桶歪歪地搁著。到处搭建著违章建筑,狭窄的道路车也进不去,两边摆的是卖水果食品的小商小贩。
高晴言收入也不算低了,怎麽住这种地方?
我心里念叨著,按照门牌号找到他的房东。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看到我有一些紧张,问:"找谁?"
"我是高晴言的朋友,替他来交房租。"
"哦,他啊,"她很不耐烦地说,"还记著交啊?"
我拿出钱给她,她一边仔细数著,一边嘴里唠叨。
"真是哦,碰上这种租房子的人,也算我倒霉了。我家房子,一千两百块也租得出去了,看著他老实,一千块便宜租给他,就是这点钱,也总忘了交。说真的,我都想换房客了,收他这点钱,合算哦?我图什麽啊!要不是我男人说......"
我从她房门看进去,总体的感觉就是两个字,黑,挤。很旧的小屋,有危房的嫌疑,顶棚很低,壁橱乱七八糟的放著东西。
"高晴言住哪里?"
"什麽?"她一愣。
"我问高晴言住哪里。"
"他啊,"她顺手往上一指,"二楼,东边这间就是了。"
"我能上去看看吗?"
"这个......"她犹豫了一下,"这怎麽行?晴言不在,我怎麽能随便带人进他的家?"
"他让我替他来交房租的,你有什麽不放心?"
"谁知道你是谁。"她翻了个白眼,又搓了搓手,"我没钥匙。"
我懒得跟她鬼扯,转身走了。
一路上都觉得憋得慌。回到医院推开门,看到王晓佳还在和他谈笑风生,心情就更不好了,也没顾上高晴言的面子,张口就问:"你怎麽住那种地方?"
"什麽地方?"高晴言反问。
"我是说,"我看了一眼微张著嘴发愣的王晓佳,"以你的收入水平,应该可以负担更好的房子吧?"
"哦,"他笑了,"没什麽,挺好的啊,方便就可以了,太奢侈做什麽?"
"那个地方是够‘不奢侈'的,"我没好气的说,"我不明白,你赚了钱都做什麽用?怎麽这麽抠门。"
高晴言笑。王晓佳忽然"啊"了一声,插话说:"副总,你这话太不好啦。"
"怎麽不好?赚钱不就是花的麽?他工资也有那麽多......"
"哪里多,"王晓佳正色道,"晴言负担了好几个山区的贫困小孩的学费生活费,留给自己的当然就很少了。"
"是这样麽......"我看看高晴言,沈吟道,紧接著一阵不爽,"你怎麽知道?"
"那些孩子寄信给他啊,我收的。"
"哦。"我点点头。
"所以说呢,你该给晴言加工资啦!"王晓佳嘻嘻地笑,"当然啦,我的钱也不够用,呵呵。"
"其实也没多少,"高晴言轻声笑著说,"那些孩子用不了多少钱的。给王晓佳涨工资吧,我自己的够用了。不过钱自然是越多越好,副总每个月给咱多发一百万,我就搬去天天住希尔顿。"
三个人都笑。
过了一会儿,我起身说:"晓佳,咱们走吧,让病人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