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吗?那样多费钱?」麦先生和声应去。袍子是从学校租来的,也不贵,反正只要按时交还就不会被扣掉按金。用买的话,也就六百多吧?只是袍子用的是这种面料,又是出租过的,似乎亦不太值得。
「嗯,就留下来吧。」林先生轻轻说着,一边把手插进口袋里去。「快走吧。不然顾一城待我们久了,又会说很多麻烦话了。」
1月20日
45
从此时开始镜头换上了模镜,底片中的影像亦渐而变得模糊不清,有时候显出了手提摄录机独有的摇晃感,有时候却又像过度曝光一样变得白茫茫一片。只有声音是确实被收录下来了,欢呼声、嬉笑声、快门闪动的声音、指示人们靠左或靠右排的声音。镜头急於把一切拍下来,瞎冲直撞的走了走,突然「砰!」的一声,镜头被甚麽抛开了,只留下塑胶撞上石板地的咔咔声。
「怎麽了?」
镜头晃了晃,总算是能拍到影像了,只是画面偏黄,不太好看。
「没甚麽,刚才被人撞了撞而已。」林先生嘴上边这样说,边吃痛地抚摸着自己的肩膀。麦先生就站在他旁边,一身寛大的袍服,手上还捧着大束鲜花和玩偶。
林先生话还没说完,突然便有个女生拍拍他的肩膀,用着娇滴滴的声线把麦先生从他身边招去:「uncle啊,可以帮我们和小TomTom拍张照吗?」
Tom是麦先生的洋名。林先生并不习惯别人这样叫唤他,更何况用着这样呕心的腔调来说。林先生脸上带着痉挛似的笑容,好不容易拿稳了相机,却故意不焦点对上:「来!一、二、三,笑!」
「耶!谢谢uncle!」那女生嘴巴满大的,一笑起来更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只见她亲腻地摸了这个男的又拉着麦先生的手臂,硬要把一夥人扯到不知怎麽捞子的地方拍照。
「哪,我们先往哪边拍个照再回来,你一个人没问题吗?」麦先生边把包包交到林先生手上,一边体贴的问题。
当然大有问题!可在公众场合,这句话林先生却又说不出口了。於是他只好故作开朗地把手挥起来,还得还挥边笑:「没关系,我打个电话给顾一城,看他来了没有便好了。喂,你电话带着吧?」
「嗯。」麦先生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那便快点过去好了,要人家等你也不好。」林先生扫扫他的肩膀,又把肩上的绢带给移正过来。「只是别玩疯了,别忘了四点半还要行毕业礼,明天还要上班的?嗯?」
「就这样?」
「啊?」林先生抬起头来,显然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提问意味着甚麽。
「我是说,你对我没有其他的期望了吗?」只见镜头前的麦先生笑得很悠和,似乎对任何人都会很好的样子。
「嗯......你书念得很好,现在也毕业了。我觉得很满足了。」林先生突然想到,说不定他是刚踏入社会,觉得怕了呢?这年纪,还是不要有太大压力的好。「我只想你过得开开心心便好了。」
「就这样?」麦先生突然笑开了。「我定必如此。」
看着他开开心心的跑开了,林先生一个人提了大包小包的倒是吃力。他皱着眉,正想把手提电话掏出来看看顾一城到哪里了,後面突然有人唤他,开口便是一个:「林川河?」
回头,果然是个姓顾的,只是来者不是顾一城,倒是顾家的外嫁女顾一茗。
「好久不见了。你最近还好吗?」对方一派端庄淡雅的开口与他打招呼。
这时林先生真个是後悔了,怎麽好死不死的,当初就觉得场面冷静不好看,要顾一城大把大把的找人来参加麦先生的毕业礼。好了,现在是自己招祸了,就像是十多年前偷了一颗糖的糗事突然被揭发了一样,过去所犯的错误使他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你好。」只是他却开始与她说话了。
1月22日
46
「你看来过得很好。」这女人言语乏味,说来说去也只有那两句。
「我一向过得很好。」林先生一双眼睛瞄到天上去。他当然过得很好,难道就因为她不在就过得不好吗?这世道谁没有了谁不成?想着,林先生便微微笑了。
顾一茗倒是个好脾气的,瞧见他笑了,也笑:「你就是不懂得想想别人对你的评价。」
林先生一个不高兴,眼睛一瞪,却瞧见一个小孩子。小孩子拖着一茗的手,还不及他大腿高,本来好好的,可一见了林先生便皱起眉头舒不开来。林先生转念一想,那必然是她的白胖小子。看来她日子过得不错,三五年来,人胖了不少,笑得也开心,丁点儿没有往日抑郁美女的架势。
这时林先生左盼右顾,却连麦先生的头毛都瞧不见一条。俗语有说输人不输阵,现在他孤身作战,手下无将可点,表情再是高兴别人也会觉得是强颜欢笑。林先生心里着急,差点就要脱阵寻麦先生去也。可幸这顾家军猛将如云,车轮转似的打不完,他才刚要走,顾家一员大将又从背後喊:「林川河!」
回头便见了位大叔,提着脚架,侧背着相机袋,手里还托着一部DV,比专业摄影师还要架势。只是这顾一城头没那麽大,却载了一顶大帽,那片帽舌差点压到他眼皮上来,下面还湿淋淋的滴着汁。
他这样两脥插刀,实在是够朋友。林先生也不着,一见了顾一城便弹开了一丈远。可顾一茗到是骨肉至亲,居然能忍着眉头不皱脸色不变,一开便笑意盈盈:「一国呢?」
「他说有点事要办,让我告诉了他地址,想来也快到了。」
「一国也来?」林先生好奇问了一声。他与顾家从来不生分,一国更是他从小看大的,後来那小子跑到外国读书,算来也好几年不见了,现在也不知怎样。
顾一城好容易缓了一口气,便答:「哈,这不是你要我多找人来,人多才热闹吗?」
林先生藐藐嘴角,却说:「嗨,一茗也罢了,你找一国来干吗?他们又不认识。」
「哈哈......都是年青人嘛,容易自来熟......不然......不然你要我去找谁来?」顾一城脸色微变,语音一窒,後来说的话也是吞吞吐吐。
林先生只当他是累了,也无意深究。就这样他们拍了几张缺了主角的合照,又东聊西扯了一番,林先生在人海中探探头,学校召集的广播却从头顶上刮过:「各位同学,各位特意前来参加典礼的亲友,本校第三十七届毕业典礼将於十五分钟开始,请各位到本校西翼的汪氏大礼堂集合,让工作人员能尽快安排各位入座。」
「啊!那我们快去吧!快去吧!」顾一城是天下最听话的狗,也不管命令的人是谁,两只耳朵竖起来便使劲地推着林先生。
「可是应该等齐了人才......」
顾先生真是甚麽角色都能演活。这回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哈哈,有甚麽的关系的?那礼堂这麽小,你怕还会跑走了人?一国他自然会找到我们啦!」
林先生慌忙地四处张望,还想再找找,可双拳难敌四手,最後还是被人群半推半挤的移到指定地点。可不到门口不知道,原来进门的票只有两张,人却有三个,顾先生演得多了,不难再当个好人说:「这样啊,那我先找找一国好了,反正都有两个进不去,有伴嘛!不用担心,你们两个进去吧!」
他笑笑,便消失在镜头外了。林先生与顾一茗面面相观,剩了他两个人在排队, 倒像他们还是夫妻,一块儿来看他们大儿子毕业。林先生搔搔头,又再看那个小孩子一眼,顿时觉得身上像开了个跳蚤马戏团,教人又要痒又要笑。
没不容易坐定,他们坐在楼上雅座,高高在上的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林先生开始时还是全神贯注,听了几个成功人仕的金口良言後,却是後劲不继,眼皮垂垂像最近股市一样,不升反跌。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串串名字念开,惊扰了林先生的白日梦。林先生连忙坐直了身子,鼓足了劲儿往台上盯去。只见一件件黑袍飘得好快,林先生尖起了耳朵来听,果然到了麦先生上台的时候。他抢起了相机,正想对一茗喊是他了是他了,麦先生却极快地从镜头前掠过,几乎没停一步。林先生几张照片拍下来,也只见到一个匆匆忙忙的背。
看到他也不懂得稍停几步,再往台上招招手,林先生便心里有气。只是一茗在旁,他又不好发作,一阵失望,竟又涌上心来。顿时把他人冲得又累又乏,总觉得今日一切都没有意思。
後来礼成时,人多,他身边有大又有小的,林先生却老站在门前等着吹风。身边的年青人走了一堆又没了一群,林先生等着等着,突然却有个女孩子来拍他肩膀:「uncle!」
林先生一愕,一时不知这女孩子在亲密地唤谁。後来定睛一看,才认得她是麦先生的朋友,那女孩子也不客气,一堆东西推过来倒say了bye bye:「小TomTom说这先给uncle带回去,uncle你不用等他了。」
林先生把那堆布抹开,才知道是麦先生哪件袍子。他想要问个究竟,女孩子却又不见了。拨了电话,却是手上另一包在鼓鼓作响。他心里想:那个人真是的,要跟朋友去玩,电话也不带一个。回头想要喊一茗,却发现他们不知何时被人群冲散了,四周黑压压的,便只有他一个站在人群中心。
1月24日
47
那团黑一直在转,像一盘研磨好的黑,顺着时针的方向乌溜溜的转。镜头渐渐近了,人物却是越发没了形状,一个个像烂掉的泥,以近以固体的形状流动着。再想往下细看清楚时,镜头却突然擦白。
那片白就像油漆涂抹的一样,初时尚留有虚位,有让人窥探的馀地。後来却都没有了,全部填的满满的,只留下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不过那片白仍旧是很洁白的。r
然後过了很久,那片白仍旧是一样,无垢的发亮着。机器运转的声音持续着,镜头却不知趣,连段动画片也没放出让人开心开心。难以遗忘的尴尬在空气中扩散,彷佛是鼻头上能捉得着的小黑垢,放肆地四处飘扬。
正想问,林先生後来怎样了?镜头却突然快转起来。
林先生像常人一样,回到他的地方,第二天起来,如常地工作。他常常拨电话,有时一天就好几通,旁边有流行曲的铃声响着,他却当作没听到那样。慢慢那首歌老了,从排行榜的第一名掉下来,渐渐地增加成一个容易被遗忘的数字。林先生走进警察里,里头的警员都像熟了他一样,伸手来便是敷衍了事的安慰。林先生每天都看电视,电视里甚麽都有在播。他看得精细,旁边还搁着七八份报纸,从权威的到胡扯的都有。林先生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准时收到信用卡的月结单。
新闻每天都在播,林先生看了妇人笑着脸递过来的免费报纸一眼,却连手都不肯从口袋里抽出来拿一下。林先生快速地在隧道里走着,八达通的咇咇声此起彼伏,四周还是像几年前一样围满了围版,甚麽都像没变,但用了廿多年的啡砖却一块块被光鲜漂亮的云石地取代。林先生的上班时间还是一样,工作量也不多不少,薪金微调过几个百分比,每年的例假已积到公司的顶峰。他还是一样,甚麽都没变。
隐隐约约的,那种感情已经消失了。他还是每年都和一茗见面,有时也想不起来,当初怎会这样恨她?结果他们还是会见面,说笑,有时他摸摸她大儿子的头,会想起一国的小时候。一国呢?也长大了,进了公司,坐了个好职位,除此以外,甚麽都没变。
他终於也像个平常人一样,看不见的东西便遗忘掉,想不起来历的物件就随意掉弃。没有太大的感情起伏,也用不着珍惜或浪费甚麽。曾经在心里的那条间线变得十分模糊,渐渐便不能量度任何东西。
林先生不久以後就整理了行李,搬出那个地方。最近经济好起来了,租金也飞升了,临走前林先生撒了他满地狗屎,算是出了他一口恶气,保留了几分小市民的自尊。他回到以前的房子去,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交一个人的水费。
日子突然就变得轻松多了。林先生看看他的户口簿。除了定期被扣掉的一点,积起来的还能用来堆小山。有时他也别人上床,拿好了钞票带了避孕套,走在唐楼的楼梯上敲了女人的门。
偶然也会找找男人。不过林先生都很安全,接吻、插入这种事他絶对是不会做的。不过也是涉足了这个圈子了才知道,有时候他这种年纪还是挺受欢迎的。不过他也不特别的对此感到自豪,他向来就知道自己是很好的。
他的生活就由这几个圆圈交叠起来,顺着一样的轨迹走着。这就是林先生的五年。
1月26日
48
「麦生?」门板上传来咯咯两声。「时间差不多了,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公司的同事?」
「好的。」麦先生抬起头来,便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他年纪长了,也到了担当得起别人称他作「先生」的时候。只见他稍为整理西装,便从会议室的里站起来。麦先生明明是乖乖地跟在秘书小姐的身後走,却又像有人在替他开路的一样自在。
「这边是物流部的同事......」秘书小姐走到办公室一角,那几个本来专注於电脑上的人马上紧张地回头看他们。
麦先生轻轻的点点头,在社会上处久了,有时单凭一眼便能理解哪些是他不需要多加理会的人。就像现在迎面而来的那个男人,便需要他多陪笑脸了:「王生!」
「哈哈哈,做得还习惯嘛?」来者虎背熊腰,那大手拍来便半搭在麦先生的肩膀上,显得煞是亲热。
麦先生上班还未到一天,哪有甚麽习惯不习惯的?可对着大老板,他还是显得客客气气的:「很好,很好。同事们都很不错。」
「哈哈,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大老板笑着笑着,竟亲自介绍他给周边的同事来。同事们见老板对他青眼有加,不免多投以几份古怪的打量。其实事必有因,麦先生在心里估量着,当中必有几分是为着他父亲的缘故。
王老板是做布匹生意起家的,算是个原料商,有自己的工厂和生产线,做起生意来还算顺当。照理这种家族生意,便是有市场部门,也是无关重要的。因为行头内靠的就是拉关系,套亲近,甚少要讨外客--尤其是那些星斗市民的好。只是王老板生意做大了,见不得自己在坊间名不经传,那圆脑袋滚滚的,竟想成立起自己的服装品牌来。反正成本也不高,只需从现行部门里抽调几个人手,请一间外判公司设计,再雇一个人来管理即可。
这份差事算着算着,自然该落到老客户的儿子头上。麦先生微微一笑,这份工作说易不易,说难不难,也不是十分重要。弄服装甚麽,只是王老板的一个名头而已,失败了也不要紧,只是怕老爸脸上会不好看。
他这样想时,迎面便冲来一个花姿招展的女人。她一见了王老板,一张脸上几乎是开出花来:「哎呀!王老板你来了!」
「Lily,这位就是新来的市场部主管麦善行先生。」王老板难得能记住人名字,还这般郑重介绍。Lily一听便知道是个好货,连忙握起他的手来,只怕还不情愿放。
「幸会幸会,麦生是吧?我是采购部的Lily,以後多多关照了。」Lily才刚说完客气话,马上又对王老板嗔怪道。「哎呀!老板你待我们的女同事真好,千挑万挑就挑着个小帅哥来吖!」
麦善行在笑,黄老板在笑,便在一旁偷听的小职员们也低伏着头暗暗在笑。整个办公室只有一个人没笑,他便在麦善行的眼角待着。那个人整条脖子往前伸去,认认真真的盯着电脑萤幕工作。他似乎工作很忙,连桌子上散了一堆报表也没空整理。此时他敲键盘的声音很轻,彷佛不会打扰到任何人似的,一直静静地工作着。
1月26日
49
他几乎不记得他的脸了,现在看来,好像是老了点。麦善行随着一行人从他身边走过,在秘书小姐的引领下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一到房里,安顿好了以後,却不像其他的高层般闭关自守,他脱下了西装外套,往上前把门拉开。门外是一条濶走道,走道上铺了地毯,林先生的椅子在地毯上滚动,他正在伸懒腰,当抬眼时,便盯上了麦先生。
麦先生似乎没瞧见他开小差的模样,只笑了一下,回头便在他那张办公桌前坐下。他有多事务要处理,也有很多规矩需要熟习。Lily没多久便到他的房间里来,解释一下公司业务架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