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书 I————陆凌零

第一章 楔子
啪哒。
什么东西落在我身后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似乎还弹了一下，又滚动了一阵子才停下来。
坐在对面的李颜不经意地扫过一眼，脸色忽然僵住，隔着一张茶几都能看到他放大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地板。
完了。坏事了。
我心里暗骂，脸上不动声色："怎么了？"一边也转过头看去。
大理石的地板上，静静停着一颗乳白色的圆球，上面粘着些许粘液，后面还拖着一根短短的神经。这只眼球毫无生气地停在那里，黯淡的瞳孔正直直地对着我们两个。

第一章 百目妖（1）
李颜的声音惊恐地抖起来："怎，怎，怎么会有人的眼球在这儿？！"
我一手按上太阳穴，转头换上专业笑容："没事没事，假的。你知道的，我那个新房客有些古怪，成天就喜欢收集这种恐怖道具。"
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走过去用两只指头拈起那只黏黏哒哒的眼球，又往前几步走到房间门口。房门虚掩着，门缝里一片漆黑，几不可见的粘液痕迹从门缝下面一直延伸到刚才眼球躺着的地方。
我抬手，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片刻之后门缝大了一些，一阵冷风从房间里迎面扑来。我拈着那眼球抬手扔进去，不客气地开口："你的东西掉到客厅里了。"
并没有听到眼球落地的声音，似乎被什么给接住了。一会儿，门里传来低沉的声音："谢......谢......"
"下次小心点。"我不耐烦地挥手，随手把门碰地带上，转身走回沙发。李颜的脸色比方才好了些，虽说还是有些惊魂未定。
"我说，这么古怪的人你也敢招租？万一真出点什么事......你还是趁早找个借口换房客比较安全点。"他压低了声音凑过头来，倒是真的在担心。我干笑："放心，他住到这个月底就走--你也知道，我这破房子有人肯租就不错了，我还指着房租过日子呢。"
李颜欲言又止，担忧地看我一眼，最后叹了口气指了指桌上的一叠文件："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觉得这份工作真的很适合你。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在家里窝着么？"
我没心没肺地往后躺在沙发上，笑着摆手："不了不了，多谢你特地替我留着职位，不过我懒散惯了，让我上班不如直接杀了我比较爽快。"
李颜也不再坚持，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我一眼："明明大学的时候还比较勤快......"
"哎~哎~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嘛，我现在不也过得挺滋润的么。"
李颜不做回答，只是一副审视的表情四周打量了一下我乱七八糟的狗窝，最后视线在刚才关上的门上足足停了十秒钟才收回来。--好吧，我知道这狗窝是没什么说服力，不过好在脸皮够厚，装作无视他就可以了。
最后也没能说动我，李颜出门的时候显然很不甘心，走下三四级台阶还不死心地转头问我："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我倚在门框上笑着挥手："慢走不送。"
走下半层台阶转过弯，李颜的身影刚刚看不见，我的腰上已经围上了一双胳膊。
"你看起来挺喜欢那小子的，怎么样，上过几次床了？"
"你他妈的给我把胳膊放下来，满脑精虫的白痴狗妖。"我转身，咣当一脚把门踢上，"大白天的少给我在外面抛头露脸，出了麻烦最后都是我收拾。"
"安文，做人要讲良心。"身后的人没放手，倒是变本加厉地把脑袋搁在我头顶上，懒洋洋地说，"我就惹过一次麻烦，后来还是我自己出手解决的。你可别把我和仲九那个笨蛋相提并论。"
"莫俟你他妈的说谁呢？"倏地从旁边跳出一个影子，一巴掌就朝我背后拍过去。腰上的两条胳膊瞬间消失。偏头就见一红一黑两团正打在一起，周围桌椅乒乓倒成一片。
无视。我径自走到房客的门前，毫不客气地在门上拍了两下。门悄无声息地滑开，这回的缝隙足够我自己走进去的，虽然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说你他妈的给我小心一点行不行，别到处乱掉你那些恶心玩艺儿，再有下次我直接把你扔超度阵里去。"
"对......不......起......"门里的声音低沉而艰难地回答。啪哒一声，又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咕噜咕噜地滚到我脚边。
我看也不看，飞起一脚踢回去："他妈的把你那满身的眼睛收收好，看得老子饭都吃不下去。"
"哎，我说你还打算把它留在家里多久？"背后懒洋洋地声音响起，两只胳膊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我看着都有点难受了，没见过这么恶心的百目妖的。"
另一个收拾完战场，也抱着胳膊僵着脸走过来，从他身上发出的微微的光照亮了门缝后面的阴暗。那阴暗之中蜷缩着一大团连光也照不透的阴影，其上现出无数惨白的、死人一般毫无生气的眼睛，直直地朝着我们这个方向看着。有好几处的眼球已经不见，只留下空洞的眼窝，更多的眼球半坠不坠地悬在眼窝边上。
啪哒。一只原本已经坠出眼眶、只靠后面的神经束悬着的眼球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从那团阴影上掉下来，上面附着的粘液在地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仲九后撤一脚避开那只眼球，厌恶地瞪了一眼："我看你还是直接把它扔进超度阵得了，都这么半死不活的了，留着也是恶心人。"
阴影往后缩了一缩。我瞥它一眼，没好气地转身："说不定下次就直接这么做了。"
莫俟保持着攀在我身上的姿势，大型树袋熊一样跟着我转身。没走出两步，脚下轻微地咯吱一声，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从身后没关严的门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惨叫：
"啊..................我......的......眼......睛.................."
"吵死了。"仲九不客气地一扬手，门在我们身后啪地关上，百目妖的惨叫关在了房间里。
"你他妈的抱够了没有？"我拽着身后的大型犬往自己的房间走，"放开，我要换衣服！"
"我来帮你换吧？"莫俟低低笑着埋下头来，长长的刘海搔得我脖子里一阵痒。我啪地拍开他正往我T恤里探的手："妈的别给我耽误时间，你的酬劳晚上再付！"
一脚踹开他进了自己房间。隔着门听到仲九嚣张的笑："白痴狗妖，说你万年发情还真是不假啊。"
莫俟讽刺的声音："省省吧秃毛鸡，有本事晚上就别来凑热闹啊？"
"你他妈的叫谁秃毛鸡？！"
"也是，好歹你头上的几簇毛还算长。"
"莫俟你他妈找打！"
我及时地一脚踹开房门，中气十足地冲客厅里一声大吼："都给我闭嘴！收拾完了就出门！"

第一章 百目妖（2）
下了公车，七转八绕地走了一圈，远远地看见"华翔地产"四个字高高耸立在一大片工地之上。我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大模大样地从工地正门走进去。一群工人正一边摘安全帽一边从我面前走过，落在最后的那个冲我大着嗓门喊了一句："兄弟快点啊，一会儿饭点就过了，去晚了别来不及吃完。"
我嘴角四十五度抽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走过转角绕到脚手架后面，看看四周无人，没好气地倚到墙上："要笑赶快给我出来笑个够。"
"哇哈哈哈哈哈--"嚣张的声音立刻毫不客气地响起。
半空的气场一晃，仲九火红的长发从虚无中显现出来，嘴咧到几乎看不见眼睛的地步："我说，你现在跟他们一起去领盒饭还来得及。"
我在地上蹭了两下沙滩鞋的鞋底，从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烟盒，叼出一支，含混地回答："笑够了就给我干正事。带出来的东西呢？"
"在我这里。"身后现出莫俟的影子，手掌心里托着一只半浮空的透明球体，其中封印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我厌恶地抽抽鼻子，往旁边避开一点："离我远一点。他妈的给我踩得这么烂，更加恶心了。"
仲九从空中跳下来，聪明地离开莫俟几分距离："就凭一只被踩烂了的眼睛怎么找？更何况我们连要找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吐出一口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要这么容易找到还用你们两个干嘛？--总之是那只恶心妖怪的核心就对了，早点找到了还给它，我也好早点送它去异界。--妈的，养了你们两只满屋子掉毛的宠物也就算了，现在又多一只满屋子掉眼球的......"
莫俟手一合，把那个球形的封印收起，伸手把我原本就纠结一团的头发揉得更乱："谁让你这么好心把它捡回家。就由着它自己在这边烂完了消失岂不省事。"
"靠，留它在这闹市区满大街掉眼球？一会儿警察就该立案侦察变态杀人犯，最后还是我收拾烂摊子。"我恨恨地吸一口烟，"那个白痴妖怪在这里的老宅子住了几百年，结果老宅子拆迁的时候居然把自己的核心弄丢了，搞成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恶心样。他妈的谁知道它几百年前是靠什么核心才成形的啊？"
仲九一耸肩："总之凭它长了满身的眼睛都找不到的话，那就肯定是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了。"我点头："你也有聪明的时候。"心情很好地看着他脸色立时变了。一手捏着烟，朝另一边的莫俟点了点："所以，就靠你了。"
莫俟的脸色也变了，嘴角危险地往上挑起："安文，你还真当我是狗了？"
我事不关己地把烟叼回嘴里："反正是近亲么，能者多劳。"转头看着正幸灾乐祸的仲九："不是什么难事，趁着吃午饭的工人还没回来解决了吧，你也帮个忙--你不是最喜欢尸体的么？"
仲九暴跳如雷："老子一点也不喜欢这么恶心的尸体！"
莫俟低下头来，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似笑非笑的眼睛："那你呢？"
我吸了一口烟，悠闲地往后靠回墙上："上午李颜来之前，我收拾房间你们俩不是都不肯帮忙么？我现在累了，走不动，就在这里帮你们把把风吧。"
仲九怨气冲天，莫俟笑得无比危险，不过到底还是分头离开了。
的确不是什么难事。莫俟告诉我找到了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把那支烟抽完。
"在这里面？"我一边用沙滩鞋碾着脚底下的烟头，一边怀疑地看着面前的大水泥柱子。
"嗯。"莫俟耸肩，"大概是不知怎么跑到混凝土搅拌机里去了。被打得粉碎混在柱子里，连原型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了。"
仲九捏着拳头，神情兴奋："怎样？要不要我把这柱子拆了整个搬回家去？"
"你他妈脑子长在胃里么？"我用看白痴的眼神瞪他，"一边把风去。--莫俟，借你的神思探索一下。"
"荣幸之至。"
莫俟一手平放在水泥柱表面，一手向我伸出。我把自己的手搭上去，闭上眼睛，任由神思沿着和他相触的地方游荡过去。
......一片广阔无际的白色。虚无。没有边界。从虚无中出现了深蓝色的光束，缠绕着围上来。是莫俟的神思。被深蓝色引领着，往某个方向漂浮而去。世界忽而黑了下来。沉重而黑暗，仿佛是进入了混凝土之中的空间。渐渐地身边亮起几不可见的微小银白碎光，星星点点，那是莫俟在向我传达从百目妖的眼球上发散的灵气信息。与此呼应一般，黑暗中渐渐有更为稀疏的点点银白亮起。我深吸一口气，朝那银白色的光芒探去。
"怎么样？"收回神思，睁开眼就看见莫俟正抓着我的手。
"应该是个女子的饰品，大概是头簪上的珍珠之类的吧。"我抽回手，一边回忆一边在空中比划，很快在空中凝聚出一个内里不断流动的小球，"似乎是因为情人离开，所以执念凝聚在定情信物上。--这样。"完成的小球悬在半空，其中的淡灰色气流不停旋转。这是从那支已经破碎的头簪上复制出来并实体化了的执念。
百目妖，因为人类期望窥视他人的愿望而形成，此愿望一旦消散，本身就会逐渐解体。几百年前那个不幸的女子，大概是因为情郎被征入伍、日思夜想才造出了这只百目妖的吧。--不过算了，过了这么久，除了这点仅剩的执念外，最初的原因早就没有人记得了。
我抛了抛那只小球，随手扔给一边的莫俟："虽然没有了原来的核心，不过实体化的执念也够用了。晚上之前就可以把那只恶心的妖怪送走了。"
仲九很及时地出现："喂喂，有人来了。"莫俟收起小球，不咸不淡地说："我们已经结束了。还真是谢谢了啊。"
"--你他妈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争吵的声音很快消失在空气里。我转身，看见一个胸口别着施工经理牌子的大叔正走过来：
"那边那个，午饭时间已经结束了，还不回去干活？"
我嘴角继续四十五度抽搐："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去。"
"等等。"大叔忽而出声，狐疑地上下打量我，"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我干笑："好歹也在您手下干了好几天的活了啊，怎么能不眼熟呢。"

第一章 百目妖（完）
打开家门的时候，百目妖正窝成一团蹲在客厅里。浑身上下的眼睛一看见我，立刻打个哆嗦，飞一般地把地上那两只眼球捡起来宝贝地揣在怀里，生怕又被谁给一脚踩烂了。
我懒洋洋地走到沙发边，像只癞皮狗一样地扑上去。莫俟和仲九也从空气中恢复了形体。百目妖正缩在角落里，努力地把剩下的一只眼球塞回眼眶里去，看见踩烂了它上一只眼球的罪魁祸首，打了个冷战，那只眼球又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到我们脚边。
仲九捏着鼻子，飞起一脚把眼球踢回去，正砸在百目妖一只完好的眼睛上。百目妖惨叫一声。
莫俟这次倒是没阻止他，只是幸灾乐祸地阴笑，笑够了才从空间里取出那只执念球，丢垃圾一样朝百目妖丢过去。
透明的球一接触到百目妖的身体就融了进去。百目妖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原先黯淡无光的眼睛们立刻现出亮光，本来已经快要掉出来的几只眼球也慢慢地长了回去。顿了一顿，它在客厅里移动了几步，捡起刚才被踢飞的眼球装了回去，眨了两下，这才声音低沉地开口："谢......多......谢......"。
我抬头看了一眼它满身生气勃勃扑闪扑闪的眼睛，又把头埋了下去："恶......我怎么觉得还是一样的恶心......"
"算了。"头也不抬地伸出一只手，熟门熟路地在空中比划了个图形。我从沙发上抬起一只眼睛，跟对面几百只眼睛对上："你是想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去更适合你的地方？--至少在那个世界里，你的同类和人类还仍然和睦地生存在一起。"
空中的图形渐渐地发出亮光，慢慢地扩大开来。百目妖迟疑了一会，低低地应答："......好......"
它慢慢地穿过客厅，走到结界的开口。连仲九的焰光也照不亮的黑暗形体渐渐地融在越来越亮的图形里。光华熄灭之前，从那里低低地传来一句："......其实......你......是个......好......人......"
图形连同百目妖一起消失了。空气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什么。
我懒洋洋地把头埋回沙发上，有些好笑地开口："嘿，它说我是个好人。"
背上的重量突然一沉，莫俟趴在我身上，笑嘻嘻地在耳边开口："是啊是啊好人先生，今晚终于不用担心被跑出来捡眼球的恶心妖怪坏了兴致了。我简直等不及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