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扬听得目瞪口呆。"那,那你有两个这样的面具,就是,就是......"
"就是两个人的脸皮。"
宇扬无法抑制地想像著某个与何错有著相近五官的人被生生剥掉脸皮的模样,不由地胃里一阵翻腾。他不住摆手:别说了,你别说了。
何错嘴角轻轻一扯,果然不再说话。
"何大哥,扔了它吧。这麽可怕的东西。"
"扔了?500两银子一个呢。我舍不得。"
"500两?!"宇扬再次张口结舌。
"当然了。你想想,一条人命,还有工艺......"何错慢条斯理地解释这个价格其实很合理。
宇扬连忙打断何错的话头,"不扔就算了。等你身体好了自己弄吧。我是不想再碰了。还有,你伤好之前我要服侍你,这段时间就不要戴了吧。实在是,实在是太,太难受了。"本来他想说的是"恶心",但碍著何大哥的面子......
何错很随便地"嗯"了一声。
宇扬出门找了个什麽树枝之类挑起那张面具,将手臂伸得长长的,嘟哝了一句什麽,把那面具扔到了某个角落里。
"何大哥,我给你炖了粥,你吃一点吧。"
何错腹中倒也有几分饥饿,但受伤之後气血翻腾,胸口只觉一阵烦恶,便摆手说"不想吃"。
宇扬仍然热情不减地从一个食盒里端出一碗粥来送到何错面前。"你闻闻,很香的。多少吃一点,伤才好得快。"何错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再细看那粥,已经炖得极烂,色泽微微泛青。
宇扬见何错不语,赶快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你尝一口。很好吃。"
何错也就勉为其难地张开嘴吃了一点。这粥里不知是加了什麽熬出来,带著一丝微微的咸味,更显得无比鲜美。
宇扬就著弯腰的姿势喂完了这一碗粥。看他面上神色,倒比自己被人如此伺候更加欢喜。
待何错吃完,宇扬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何错看在眼里,觉得又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虽然心里感动,无奈他素日冷淡惯了,竟找不到什麽表示感谢的措辞,只是很轻地道了声"谢谢"。
宇扬再拿了毛巾来给何错擦了嘴,一边喜不自禁地道:何大哥,这粥好吃吧?哈哈,这是鸡汤熬的啊。白米粥哪里有这样香?我怕你不吃荤,半点肉星子也没让它混进去。你没吃出来吧?哈哈,哈哈。
何错见宇扬一幅因为计谋奏效而笑不可抑的样子,不禁也微微低头,露出个浅淡的笑容。
28
"那些人是谁?为什麽追杀你?"宇扬问。
"我伤了他们老大。"何错很平静地回答。
"那你为什麽要伤他们老大?"何错看了他一眼,想宇扬还真个是勤学好问的好孩子。想想措辞,他回答道:他想欺负我,被我阉了。──他当然不会说其实是自己设了局装扮成小倌送上门去的。
"阉、阉了?!"宇扬瞪大了眼睛。"阉"的意思他是知道的,村里张屠户没有猪杀的时候也做这个生意。别人都不肯,说那是损阴德的事。
"嗯。"这次何错眼皮都没抬。
"那你还不如干脆杀了他。"
"杀了他?那不太便宜了?要的就是让他生不如死。"何错说话时眼里露出的那种光芒让宇扬不寒而栗。
......
何错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十四岁生日那天的事情。
那天一早,师傅给自己穿了一身大红色的袍子,又特意用一根纯黑色的丝带将披散的头发束起来。然後把自己带到一个人来人往的路口,指著熙来攘往的人群告诉自己:你的剑法已经初成了,今天我找个人给你试练试练。你先在这儿等著。
於是自己就站在那里等师傅回转来。
路过的人都侧过头看自己。有人上来问自己在干嘛?自己回答等人。有人招呼自己一道去玩耍,自己摇头,说要等人。可是过了很久,一直不见师傅回来。
後来来了一个男人,他笑眯眯地说:小弟弟,你是不是在等人啊?自己以为他就是师傅说的那个人,很是欢喜地答"是",又问"你是我师傅找来的麽?"。那人说是,你该饿了吧,我先带你吃饭去。
自己被那个男子带到了一个看上去很富丽堂皇的地方。他一进去就关上了门,转过身就开始扯自己的衣服。自己拼命地叫"师傅",没有人来。慌乱间摸到靴筒里的匕首,那会儿已经记不起什麽剑招了,只挥舞著匕首胡乱刺去。当某一刀刺下去後,那人倒下,不再发出声音。
自己害怕极了,手抖得抓不稳门闩。终於打开门,却看见师傅就站在门口。
自己一头扑到师傅的怀里,已经惊恐得哭都哭不出来。师傅走过去看了看躺在地上那人,二话没说就把自己带回了家。
後来师傅对自己说:你记住,这世上到处都是坏人。连师傅的话也靠不住。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相信。今天你做得不错。不过,你杀死了他。这说明还不够有耐心。对於这些欺负你的人,不用要他的命。最好的办法让他活著慢慢受罪。
那天师傅说的那番话自己永远都会记得。
後来这样的事情又发生过很多回。自己变得越来越有耐心。当自己第一次将妄图侵犯自己的丑陋男人的命根子连根削落时,师傅微笑著表扬了自己。
师傅温柔地对自己说:别离,你做得很好。你一定要学会恨。仇恨的心灵加上你漂亮的外表,那就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而且,它们会永远属於你,只属於你。
可是师傅不知道,自己一直都不知道什麽是恨。有的只是厌恶。那些人无论长成什麽样子,脸上写满欲望时那种神情,只能让自己发自内心地厌恶。当自己已经可以无比迅捷地让他们的欲望与身体分离时,总是感觉那样恶心。甚至连触碰过他们的剑都毫不犹豫地抛弃,不愿意再看一眼。
那一次,千面刘上门来为自己做面具。他在观察自己的面孔时不住地赞叹:啧啧,怎麽会有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如果这张脸长在我身上,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将它遮起来。──那千面刘生著一幅温和敦厚的圆面孔,根根手指都象粗壮的胡萝卜。真难以想像这样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杀人取脸,然後琢磨成那麽精致的面具。
还是师傅说得对:谁都不能相信。
千面刘跟在一边旁观的师傅聊天:你这样年轻,却已经有这样大的徒弟了?是亲戚麽?
师傅那天心情很好,笑呵呵地回答:我在路上捡到的。那时候还刚刚生出来呢,一眨眼都这麽大了,真是......边说边摇头叹息。
自己一直不知道师傅到底多大年纪了,仿佛从记事开始他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从来没变过。印象中极少看见他笑,虽然自己一直觉得师傅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师傅的那种美丽。只觉得师傅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会变得特别明亮,仿佛满天的星斗都装在里面。他眼波流转时,就象整个银河都荡漾起来,令人目眩神迷。
有一天,师傅坐在院子里那株盛放的桃树下喝酒。他仰面笑著,朝自己招手:别离,你过来。当时师傅的眼里宛如盛著满满的一泓山泉。
他挑著眉打量自己:别离,你果然生得好看。你知道吗?我捡到你时,你竟然没哭。见到我後,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看著我,半点不知道害怕。当时我就想,这孩子很不一般呢。只可惜即使如此,还是没能让你亲生爹娘把你留下来。
师傅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水汽好像凝成了冰,刺骨的冷。
不知道师傅如今怎样了?还在受著寒毒的折磨吗?自己要带著宇扬尽快赶回去。
......
"何大哥!何大哥!"一迭声的呼唤打断了何错的回忆。
一抬眼,就看见宇扬那张浓眉大眼犹带几分稚气的脸庞离自己只有大约三寸的距离。头往後一仰,不料牵扯到後颈上的伤口,不禁发出"哎呀"一声。
"何大哥你没事吧?"宇扬赶快伸手抵到何错背上,止住他後仰的趋势。"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再躺一会儿吧?"他边说边观察何错的气色。
"没事,不睡了,躺著更累。"何错摆手道。这倒是实话,因为怕碰到伤口,只能侧躺或者俯卧,还不敢随意动弹,确实比坐著更累。
宇扬便拿了枕头──现在何错才知道自己身後那个软绵绵的东西原来是两个枕头──细细给何错垫了。其间不停地问:何大哥这样可好受些?这样呢?
何错不敢再点头,只好出言道谢:挺好的,挺好。
虽然何错的声音一贯地冷淡,但毕竟其中包含的诚意明显比以往浓了许多。宇扬听在耳里,顿时开心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他反反复复地将何错的身子和枕头调整来调整去,以使之能达到最大的舒适程度。
29
何错斜倚著那两个软绵绵的枕头,任由宇扬在自己身前身後忙个不停。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逗逗这个老实的孩子。
"宇扬,你怕不怕我?"c
宇扬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何错一眼,面带著几分疑惑。"怕?为什麽?"
这个回答倒有点出乎何错的预料。他想了想,"我戴那样可怕的面具,而且还杀了人。"
宇扬最後一次确认了枕头的位置後,满意地拍了拍劳苦功高的它们以示鼓励,一边不经意地说: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义父常说,勿以己之好恶断善恶。再说了,你还救了我两次呢。
何错再次感到惊奇。从来没想到能从宇扬这儿听到这样的道理。再忆及前日那个大夫对那个处方的推崇之情,心下更觉华渊必不是一般人物。不过宇扬时时感念自己救他,连何错自己都觉得有些汗颜。
如果宇扬知道他上次身陷"偎翠居"以及这次突然毒发都与自己有著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他还会不会这样坦然地面对自己呢。
何错想著,下意识地又看了在桌旁整理的宇扬两眼,不禁心下感叹:这孩子,还真是实诚得有些过余了。难道他义父就没教过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转念又想到自己。除了最起初那一次,似乎只有自己骗人,没有被人家骗的道理。连师傅都夸奖自己"思虑过人,智计百出"。可是为什麽看到这样憨厚到带点傻气的宇扬,自己会突然觉得或许拥有那样简单的心思也是一种快乐呢?
宇扬可不知道何大哥心里这百转千回的念头。他收拾好了昨夜来不及整理的一堆东西,坐下来开始考虑起眼下几件很现实的事情。
依照何错的伤势,起码三五天之内是不要想赶路的了。而且也不能出门。自己要一直呆在这儿服侍那是肯定的了。可是,难道两个人就这麽坐著大眼瞪小眼麽?那也太无聊了。总要找点什麽事情来打发打发时间才好。
可是,做什麽呢?这里又没有药方需要自己整理。也不用拾掇药草。不用料理一日三餐。好像自己会的东西在这儿都派不上用场。
再环顾一下四周。这儿有琴,有棋盘,有叫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就很漂亮的花瓶。当然少不了书啊画的。东西不少,可惜自己会的几乎没有。
看见那张琴,不禁又想到上次那个叫绮罗的姑娘给自己弹的那支曲子。当时她弹琴,自己喝酒吃菜,那感觉实在是惬意。那曲子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清亮悠扬,很是悦耳。不知道何大哥会不会弹?
这时他听到何错略带几分诧异地问道:什麽?
宇扬愕然抬头,方明白自己想著想著竟然问出了口,不禁大为尴尬:我是在想不知何大哥这样呆著会不会觉得无聊?可惜自己既不会弹琴也不会下棋。
何错再问:你说什麽我会不会弹?
宇扬见绕不过去,只好笑著回答:我也不知道叫什麽名字。就是上次,咳,上次那个绮罗姑娘弹的那首。
果然见何错轻轻地扯了一下唇角,显然是在笑话自己。宇扬有点沮丧地低下了头。不料听何错说道:那首我倒碰巧是会弹的。怎麽,你很喜欢?
宇扬半信半疑地抬头看著何错:你真的会弹?说完又觉得懊丧:"可是你现在也没法弹。我又不会。"
何错不说话,轻轻地吟唱起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当何错唱完的时候,他看见宇扬呆立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双目失神地望著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面上神情又是茫然,又是欢喜。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扔下一句"我去看看中午吃什麽"就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宇扬走出房门,站在凛冽的空气中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算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耳畔犹有余音绕梁。
这的确是上次那支曲子。可他没想到由何错嘴里唱出来,竟然如此动听。何错平素的音色虽清亮悦耳,却总透著几分寒意。但方才他吟唱时嗓音轻柔低沈,曲调低回婉转,听来竟是说不出的悱恻缠绵。
宇扬听到这歌声,不由想起村边小河旁悄然吐芽的杨柳那一抹遥望的新绿,想起河边洗衣服的少女们追赶打闹时清脆的笑声,甚至想起当日在桃源镇上那一盒盒充满甜香的大红色胭脂。
他想著这些,突然就觉得一丝说不清的感觉充满了胸臆。那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奇异情绪。这情绪使他手足无措。他甚至没有办法礼貌地对何错说一声"你唱得真好听!"。──因为他觉得那歌声不是用一句"好听"就可以形容的,可他偏偏又说不出更多赞叹的语句。
何错有些奇怪地看著宇扬就这样匆匆离去。
等宇扬再进来时,已经恢复了往常那种欢欣的神情。"今天大年初一呢,咱们也吃点年糕吧。"见何错未置可否,宇扬又兴高采烈地问道:"何大哥,你们大年初一吃什麽有讲究麽?"
何错作出回忆的样子。"好像吃酒酿圆子吧。"
"你们也吃酒酿圆子麽?"宇扬露出惊喜的神情。"我在家的时候也吃的。还有就是第一顿新年饭时要咬一口生萝卜。叫‘咬春'。哎呀,早上忘了吃萝卜了!"
何错见宇扬竟然因此而流露出几分懊恼的神情,不禁微笑起来。
"洛阳也有糖桂花麽?"宇扬又想起来问。
"糖桂花是什麽?不知道。"
"就是秋天把桂花的花瓣摘下来,洗净晾干再蒸过,然後一层桂花、一层白糖这样放在瓶子里贮存起来。过几个月就可以吃了。洒一点在煮好的酒酿圆子里,又甜又香......"宇扬连比带画地描述著。
何错恍然道:哦,好像我在杭州吃过呢。
宇扬崇拜又羡慕地看著何错:何大哥,你走过那麽多地方啊?真好。小的时候好像我们也搬过几次家。不过长大後我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呢。洛阳好玩麽?
"好玩。"
"真希望能早点到洛阳。何大哥你的伤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哦对了,今天正月初一,药铺不开门,我没买到纱布。明天再替你换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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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日,何错颈项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疤。宇扬一边高兴地夸这伤药好使,一边拆开後颈处的绷带,突然惊叫了一声。後颈处那道并不是很深的伤痕不但没有愈合的迹象,伤口周围还开始红肿。迎著光线看过去,竟然象蒙了层淡淡的灰色,闻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腥臭。
何错看不见伤势,但从宇扬的声音中也隐约猜到了几分。他问道:是不是伤口长得不好?
宇扬心想何止是不好,简直是愈加恶化了。但他还是装作不经意地回答:没有脖子上那两处恢复得好。可能是包得太紧,给捂坏了。今天我会注意些。何大哥,要不你趴下让我再处理一下。
宇扬用手轻轻按按伤口周围,紧张地观察何错的表情。但何错并无什麽明显的反应。宇扬道:何大哥,如果痛就告诉我。何错道:还好,不痛。
怎麽会不痛呢?宇扬蹙起了眉头。将创口洗净後重新敷了药,再用纱布细细缠起来。再三叮嘱何错若有不适就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