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频繁地仔细察看何错的神色,又不时地询问何错有没有什麽感觉。何错自受伤以来一直觉得头有点晕,胸口烦恶,精神也有些不济,但想来也属正常。倒是宇扬目光炯炯的频繁关注让他觉得有些别扭。後来就推说犯困早早躺下。
不料到第二日,何错已经昏昏沈沈地发起烧来。宇扬忙不迭地察看,果然伤口四周已经开始腐烂,昨日还只是若隐若现的那层灰气已经结成了薄膜状的实质罩在整个创面上。气味却不如先前刺鼻,反带了一丝甜香。
宇扬想到以前义父讲到毒物毒性时说过,这世间真正剧毒之物都有其天生诱人之处:或五彩斑斓,或独具奇香。正所谓"烈酒最香,毒花最美"。看来何错中的这毒不简单。而自己那天并没有将何错体内的毒性完全驱除,现下发作了。
怎麽办?他想起义父教过自己"遇事不惊,临危不惧"。他使劲将视线从伤口上移开,努力敛住心神,极力回忆自己读过的那些药经典藉以及病情案例。
用白酒烧过小刀後慢慢地剔除了伤口腐烂的部分,又细细地将那一层灰色的薄膜揭掉,最後再涂了伤药後,重新包扎起来。
此时他发现何错已经醒了。唯一可以使力的左手正牢牢地抓住床头,关节处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有细细的青筋突起来。
宇扬连忙将自己的手伸过去覆在何错的手上,再慢慢握住。何错双眼紧闭,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白得发青,连双唇也失了血色。一时间宇扬竟觉得心如刀绞。他强自定定神,轻言细语地说道:好象还有些余毒。我又重新上了些药,不会有事的。你身边有没有解毒的药?
何错嘴唇略动了动,却因为双唇已经干得粘连而未能张开。宇扬赶快先给他喂了些水,然後将那一堆瓶子全部拿过来。"我把它们拿给你看。不用说话。如果对了,你就动动手指。"然後一样样地放到何错面前让他过目。停留两三秒之後都没有反应,就拿开。直到一个小小的青瓷瓶子,何错才微微动了下手指。
宇扬便将它打开,将里面的丸药倒了数粒在手上,再慢慢比划著一二三四的手势。比到三时何错的手指动了一下,於是宇扬把其余的丸药放回瓶内,让何错就著水服下了那三粒丸药。
可是仍未见好转,神情更显委顿,那层灰气似乎已经渐渐袭上了脸庞。本来温润的肌肤开始变得干燥脆薄,红色的血管在几欲透明的肌肤下隐约可见。宇扬擦拭的动作极轻微,生怕皮肤在自己的触碰下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後猝然开裂。
高烧始终不退,额头热得烫人。嘴唇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细看之下可以看到不规则的细碎而深刻的裂纹。双颊处有两团奇异的红,色泽豔丽,边缘整齐,倒好像戏台上的丑角那故意重重涂抹上去的胭脂。
宇扬提心吊胆地守著他,半步都不敢离开。
这几日天气都很好,阳光投到雪地上之後,有强烈的光线返照进来,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能看清在半空中舞蹈的微尘。
宇扬的眼光跟随著那些尘土蜿蜒而下,渐渐坠到地面。他的眼被那光线刺得都快盲了,看出来到处都是一团一团黑色的阴影,心下说不出的害怕。
於是他不断地在心里默念一切可以记起的汤头药方,手上不停机械地动作──取了雪水来浸湿毛巾替何错敷在额头上,用手指沾了温水试图滋润他的双唇。
当双手空闲时,他就紧紧地握住何错的手,仿佛那样就可以使那双冰冷的手慢慢暖和起来。可是当他一放开,那缕被自己握出来的血色就会迅速地消逝,不留下一点痕迹。
犹豫再三後宇扬去了镇上的药房。药铺里留守的夥计说大夫回乡下过年了,起码过了正月半才会回来。
可是今天才正月初六。
宇扬走在人迹稀少的街头,觉得自己的心正在缓慢地往一个不知名的深处沈下去,沈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到底。它不肯就这样坠落,抓住了胸膛里的什麽东西,两相牵扯著,揪得自己透不过气。
他不明白,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自己为什麽会有那样一种仿佛永不能得见天日的恐慌?
路过一个算命的摊头时,那个算卦的人高声叫他:年轻人,我看你气色不佳啊。要不要求一卦,问个逢凶化吉的方法?
宇扬楞头楞脑地问:你可会治病?
那半仙瞪了他半晌,转头招呼下一个路人。
宇扬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奔到床边握著何错的手。依然那样冰冷。他终於不管不顾地趴在何错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在大放悲声的宇扬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你想压死我啊?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沙哑低沈。是谁?宇扬感到几分惊恐,顿时止住哭声,屏住呼吸,寻找声音的来处。
屋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莫非是自己幻听?宇扬撑起身体,转来转去四处张望。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你能不能先起来?
宇扬条件反射地起身,这时才想起去看何错的脸。只见何错双眼微睁,正面带一丝无奈地看著自己。
"何大哥你醒了?"宇扬一时激动之下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只见何错立即眉头紧皱,眼睛再次闭起来。
何错没有答他这话,只是淡淡地说:你哭什麽?──正是刚才那声音。
宇扬听他这样问,抬起手背抹了抹自己脸颊上的泪水,有几分不好意思。突然想到何错的伤势,他连忙问道:何大哥,你是不是好些了?
何错漫不经心地回答:这镖上的毒很厉害。我那药怕是解不了。你去叫辆车,把我送回洛阳去吧。
"送到洛阳就能解了麽?"
"试试看吧。即使不能,总比死在路上强。"
宇扬听到那个"死"字,感觉就象有人拿著铜钹在自己耳边重重地敲了一记,直震得眼冒金星,双耳轰鸣。他情不自禁地颓然坐倒,嘴里喃喃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真的没人能解这毒吗?
此时他听见何错道:或许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也不一定有用。
31
宇扬立即跳起来,"什麽方法?管它有用没用先试试再说。"
"你的血或许有解毒的功效。"何错慢慢地说完这句话,一边观察宇扬的神情。
只见宇扬面上神色由惊喜变成不相信,再变得茫然,然後又带出一丝疑惑。"我的血?我的血可以解毒?"他喃喃自语。
何错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失落,把眼光收了回来,不再言语。
果然宇扬是不肯的。自己早该想到。若换了自己,也万万不会同意。谁愿意拿了自己的血来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只是刚才听见他那样失声痛哭,一时忍不住才提出来。
过了片刻,不见动静。何错抬眼看看,宇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望,重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有人扶著自己起身。何错知道必是宇扬,心下竟有些嫌恶,却苦於无力推开。下一刻感觉後背靠上了一处坚实的所在,伴随而来的还有那股混合著淡淡药香的气息。
何错一惊,不禁睁开眼,看见宇扬端著一个小小的茶盏置於自己面前。里面的液体晶亮,还带著几分暗红。吸吸鼻子,一股浓烈的药味,又隐隐有点腥气。
他略一转头,看到宇扬揽著自己的左手腕处半现著一截白色的纱布。看来他真的取了血来为自己解毒。
何错一时竟觉得喉头哽咽,无法作声。
倒是宇扬先开了口:我不知道需不需要什麽药引子,後来想起大约可以混到酒里。这是店里的虫草酒,正好。你快喝吧。
何错嘴张了张,又闭起来。
宇扬在何错身後看不清他面上表情,见他久久不饮倒有些著急:可能是不太好闻,不过你忍一忍吧。你体内寒气重,脉象虚微,服这虫草应大有好处。边说边将他脖颈微微後仰,右手抬高,徐徐地将混合了血液的药酒倒入了何错口中。
几个时辰之後,何错竟觉饥饿,宇扬惊喜不已。再把他脉动,果然比先前有力了些。
如此连续三日,何错的病情竟渐渐好转。宇扬看他伤处虽仍未愈合,但那种灰色的物质已经没有了,伤口处的肌肉显出正常的颜色,也不再有新的腐肉,看来这毒竟真的解掉了。
宇扬欣喜之余又添一丝疑惑。何大哥怎麽知道自己的血能够解毒?!他生性纯真,更视何错为知己,当即就很直白地向何错提出了这个问题。
何错早料到宇扬会有此一问,早已想好了答案。他不慌不忙地开口:"你可记得当日在偎翠居时,我说你喝的酒中被人下了药的事情?"
宇扬想想,点头。当时何错的确说过。可是自己并没有什麽异常的感觉,只以为是他弄错了。
何错继续为他解释:"那迷药甚是厉害,寻常人喝一口便会倒地不起。可你喝了那许多竟若无其事,当时我便觉得奇怪。後来你又说你从小到大一直在吃药。通常一直服药的人必是体弱多病,可我见你身强体健,并不象有病之人。前日你突然发病时,大夫又发现你服用的那种丸药竟是剧毒之物。"他朝宇扬看看,"所以我想,你的体质大约是可以抵抗毒药的。既如此,那你的血应该也有解毒的功效。不过我也只是试试。"
宇扬目瞪口呆地听何错讲完,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竟然有这样神奇的本事而不自知?真的,自己为什麽一直要吃药?还要不时地泡药水澡?以前也曾经问过义父,他只说是因为自己天生不足。可是先天不足需要跟毒药有什麽关系?
何错解释完毕後见宇扬半天没有反应,倒有点心虚。想他万一问起这与自己带他去洛阳有没有什麽关系,倒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当下也低头沈思,想找一个尽可能令人信服的理由。
然而何错始终没有等到宇扬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却根本不会想到宇扬已在心中将自己当成了最可信任的人,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又或者他想到了有这种可能,但也不能轻易相信。因为他自己的处世信条便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成天琢磨的便是如何使自己的谎言听起来象真的,同时努力分辨别人的话中哪一句是谎言。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大约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宇扬见何错伤势见好,自是心下欢喜。他连续三天用自己的血为何错解毒,气血损耗颇大。纵然他年轻力壮,到底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疲累的神色。
何错病卧在床,一日三餐均是由宇扬喂到嘴里。那床铺甚高,宇扬坐著喂就显得有些低,何错低头又不方便。於是宇扬便一直是弓著身子。往往一顿饭吃好,宇扬额上已经渗出汗来。
何错见宇扬神情疲惫,眼圈都有点发黑,也觉不忍,便说客栈的夥计前来服侍。宇扬本也没意见,可是何错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要戴那个面具。宇扬一想到那个面具就汗毛倒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僵持之後两人终於商定下一个折衷的方案:仍由宇扬喂饭,不过改个姿势──象喂药酒那样,宇扬一只手揽著何错的肩,另一只手把饭喂到何错的嘴里。这样至少宇扬可以坐定,到底省力不少。
这个方案是由宇扬提出来的。他迟疑地说出口时,本已作好遭到极力反对的准备。接下来的劝说词他都想好了,就说以前自己在家照料义父时也是这样的,云云。不料何错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竟说了个"好"字,倒弄得自己措手不及地楞在当地。
何错平素总是一幅冷傲不可侵犯的样子,不知不觉之间散发著不容人亲近的气息。可当他因病倚在宇扬怀里吃药吃饭时,当然不能再做出那样凛然的神情。若说平时的他象一把出鞘的宝剑,寒光闪闪,那麽当他收起了所有的锋芒後,却意外地显出一种柔弱的美。
宇扬自是不知道柳三变的"日高花榭懒梳头"这样的婉约句子,但他还是能很清楚地觉得何大哥这种略带倦怠的样子实在是好看。说不出的好看。这直接导致了他喂饭时不由自主走神现象。宇扬对自己很是气恼,只恨没有多生出一只手来掐醒自己。於是他只好挖空心思地寻找话题,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本来宇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食不言,寝不语。在家时他一直执行得很好。但现在喂何错吃饭的时段成了宇扬一天话语密度最高的时刻。
他絮絮叨叨地对何错讲自己从小到大发生过的趣事:例如小时候学人家在结冻的湖面上开洞抓鱼,结果掉到湖里被人捞起来爬到冰面上。例如麦收季节到麦田里揪一把麦粒扔到嘴里大嚼,细细品味那一丝带著青涩的甜味。当然还少不了冬天在院子里堆雪人、看著一大堆烟花爆竹天天盼望过年这样的日常乐趣。......
起初讲的时候他还担心何错笑话自己没话找话,又或是因自己的用心被发现而遭到嘲笑。但慢慢地,他很惊奇地发现何错对自己所说的这些事情竟然是完全陌生的。他不知道如何开洞抓鱼,也不晓得刚刚成熟的麦粒滋味。甚至连雪人都没有堆过。
宇扬终於忍不住发问:那你小时候都玩什麽?
32
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何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一想,他缓缓地道:好像什麽都没玩过。
宇扬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衬在他两道浓眉下显得很孩子气。"什麽都没玩过?怎麽可能?那何大哥你都在忙些什麽呢?"
是啊,在忙些什麽呢?何错也在心里问自己。
很小的时候,生活好像就是不断地赶路。有时候住在破旧的屋子里,有时候住在某处不知名的山洞。
後来终於可以安定下来。住很大的房子。有很多的下人。每天读很多的书,练很多的字,弹很久的琴。背诵无穷无尽的棋谱,自己与自己对奕。
"何大哥这麽厉害啊!"宇扬发出由衷的赞叹。"既然你读那麽多书,为什麽不去考举人呢?"──桃源镇上有个举人老爷,有一次华渊带著宇扬去出过诊。那其实并不十分豪阔的房屋与土地在年幼的宇扬眼里无异於"房屋千进,良田万顷"。因此"举人"在宇扬心目中就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我也曾经这样问过师傅。"何错略带几分惆怅地回忆。
当时自己问的是"我长大了是不是也要去考取功名?"结果师傅听了後只是冷笑。"谁教得你小小年纪便如此功利?"然後扔下一句"今日把《别赋》抄录十遍方可吃饭。"後,转身出了屋。
"《别赋》是什麽?"宇扬真是个标准的好奇宝宝。
"是六朝时一个名叫江淹的才子写的一篇叹离别的文章。"
"写得很好麽?"
"应该是很好吧。不过我却不记得了。"
"抄了十遍也不记得麽?"
"当日我饿著肚子,抄得头昏脑胀,只恨不得下笔如飞,赶快抄完交差,哪里还有心思去记它?而且由此对这篇文章怀恨在心,再不愿意多看一眼。到如今能记起的也不过开头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哦。"宇扬少年不识愁滋味,哪里能明白其中痴愁欲狂的况味?这千古名句听在他耳里,也不过是耳旁轻风,激不起半分感慨。
"我看你义父谈吐高雅,一定是满腹经纶,怎麽他倒没教你读书麽?"何错奇怪地问道。
被问及此,宇扬面上显出几分扭怩的神情。"我义父为周围村镇的乡亲们诊病,甚是繁忙,无空教我。便将我送到邻村的私塾去上学。有一次突然狂风暴雨,义父去接我放学。结果行走不稳,两人齐齐跌到泥淖里。回家後我便著实地病了一场,病好後学业落下许多,我不愿再去,义父也就没勉强。"
"你家就你和你义父两个人?"
"还有叔叔。不过他做些小生意,一年总是要出两三趟远门。倒是不在家的时候来得多些。回来时会带一些当地买不到的药材。"
"你没有父母?"
"没有。叔叔说村子里闹时疫,父母都得病死了。还是多亏了我义父倾力施救,我才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