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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宇扬就去敲华渊的门。
"义父!义父!"房间里没有声音。他又跑到前面院子里,看见华渊已经在打拳了。
华渊早已听见後院传来的动静,果然片刻之後就看见宇扬冲到了前院。他缓缓地收势,看向面前的人。"一大早就急急吵吵地做什麽?"
"义父!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了!"
"这孩子,你风急火燎地跑来,就为告诉我这个?"
"不,我是说,今天一定要去镇上买东西了!二十三就是小年了。这是小年前最後一个集。再不去的话,咱们今年过年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小宇你说话总是这麽夸张。难道那些也都是西北风?"华渊指著院子西头架子上挂著的一排咸鸡和咸鱼。
"可是家里还缺很多东西呢!象祭灶的灶糖啊,腊猪头啊,点心啊,干果啊......"
"还有烟花爆竹,是吧?"华渊微笑著补充。
"是啊是啊!"宇扬欢欣鼓舞地点头。
华渊低头想了一下,说"照理你叔叔今天白天应该可以赶回来了......"
宇扬立刻嘟起了嘴。"义父,您是不是又想说等他回来再带我一起去啊?可是如果他白天没能赶回来呢?如果他下午才到,集上的摊早收掉了。每年这个时候东西都卖得很快的。"
华渊沈吟著说,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宇扬见义父语气略有松动,赶快继续游说。"义父,您上次也说了,我过了这个年就十八了,是大人了。镇上的集市我也去过无数次了......"
华渊闻言抬头看看面前这个身形已经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微微点头道:说得也是。总是会有独自出门的那一天的。那你去吧。
宇扬听到这话,喜不自禁地转身就往外面跑。
"小宇!"华渊高声在後面叫。
"啊?"宇扬硬是煞住脚步,回过头来。
华渊见他步子是停了,可脚尖还朝著外面,显然是舍不得回转过来,便举步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去。
宇扬见状立刻跑回来扶住华渊。"还有什麽事啊?"
"去赶集不用带钱的麽?"
"啊?哦!真的,我都忘了。以前一直是叔叔带钱的,我只管当苦力拿东西就行了。忘了,嘿嘿,还真忘了。"宇扬摸著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直笑。
"刚才还说自己是大人了,这下现原形了吧。你这孩子,还真是......"华渊一边责备著宇扬,一边慢慢地走回房间,拿出一个钱袋子来。他从钱袋里取出几块银子,算算剩下的数值,觉得差不多,便递给宇扬。
宇扬接过钱袋,飞身又向外跑去。华渊站在房门前喊:当心点!早点买好东西就回来!不要乱跑!
他喊一声宇扬就应一声,最後一个"知道了!"已经从大门外传来。
华渊朝著大门的方向怔忡了一会儿,返身回来梳洗。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宇扬还没有吃早饭呢,居然就这麽兴冲冲地跑到十好几里外的镇上去了。
这孩子,唉!华渊想著也没什麽追回来的可能了,便朝自己摇摇头,径直朝灶间走去。
刚走到灶间门口就闻到一股子甜香。华渊慢慢地踱进去,看见灶膛内还有些余烬,灶台上放著只草窠。
他掀开草窠盖子,见里面放著个海碗。海碗里盛著大半碗热水,其中坐了一只瓦罐。瓦罐上还架著个盘子,装了两只包子。把盘子移开後,那股甜香顿时变得浓烈起来。
那是一罐子红薯粥。橙红色的红薯和炖得粘稠的白米粥混在一起,正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食物特有的香气。
华渊把盘子和罐子都放到桌上,再去碗柜里拿碗筷,看见隔层上放著一小盘脆萝卜皮。
这萝卜皮是前阵子宇扬跟邻居王大婶学著腌的,腌的时候还把家里药材抓了好些放进去,说是可以起到药膳的功能,还说等叔叔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给他尝尝。
华渊拈了一块放在嘴里,香脆中又带著微酸和淡淡的中药味,果然滋味不错。
他一边享用这顿清淡却又营养丰富的早餐,一边情不自禁想像宇扬很早起来生火、熬粥,然後又跑出去买包子,再回来吃饭,收拾的情形,脸上便慢慢展现出一个幸福的笑容。
宇扬过了年就18了。竟然已经18年了。
华渊环顾了一下周围这个并不太大的地方。当初以为这里也不过是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没想到一呆就是12年。
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孩已经长得跟自己一样高了。这孩子天资聪明,性子纯朴,一直跟自己呆在这个小地方实在是有点可惜。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是该多出去长些见识才是。虽说没什麽傍身的武艺,有仲秋陪著,应该也不会出什麽漏子。这次等仲秋回来,跟他商量商量,让他以後出去时都把宇扬带上吧。
华渊在心里暗自盘算著,又想仲秋这次怎麽到了这时候还没回来,不会是遇上了什麽事吧。想到这儿,他又拍拍自己的嘴巴:胡说些什麽不吉利的话啊?
然後想到仲秋回来如果知道自己这样想,肯定会揉著自己的头发说:成天没事就会胡思乱想!想我了就说想我了,别装出一幅担心的样子。
华渊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心想:嗯,宇扬那孩子想到什麽就说什麽的性子,还真是和仲秋一模一样。想到这儿,不自禁地又有些担心:虽说镇上他的确是去过很多次了,但从来都是有仲秋带著。这次一个人去,集市上人又那麽多,他小孩子心性,会不会玩得忘了办正事?
华渊在心里长叹了一声:还是该陪他一道去的。腿脚不方便,走慢些就是了。怕被人认出来,稍微易易容也不是什麽难事。可这会儿,想什麽都晚了。
心思就这样颠来倒去地翻腾,夹在筷子上的包子都已经凉掉了。华渊赶快大口大口地把包子吞掉,再迅速地喝完碗里的粥。同时在心里自嘲:看自己这心操得,真是比当妈的还象当妈的。要是让仲秋听见了,又不知道该怎麽笑话自己了。
仲秋,你怎麽还不回来?宇扬还等你回来一起祭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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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扬接过钱袋,揣到怀里就往外冲。然後就听见他义父在後面叫:当心点!早点买好东西就回来!不要乱跑!他头也不回地胡乱应著,脚下一停也不肯停。
就这麽狂奔一气,估计华渊已经追不上自己了,宇扬才停下来在路边喘气。他回头望望,确认路上没有华渊的身影,便放缓了脚步,晃荡著朝镇上的方向走去。边走还边想,说不定义父这会儿正在家里後悔呢。又会觉得还是应该陪著自己一起去赶集,免得在家不放心什麽的。
想到这儿,宇扬不由得撇撇嘴。自己过年就满18了,可义父还总拿自己当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村上的邻居哪个不夸自己聪明能干又听话。从不惹是生非,还识得不少药材,平时左邻右舍有个什麽头痛脑热的也能帮著瞧瞧。上次村东头的齐大伯还夸自己有出息呢。
可一到了义父的眼里,自己就什麽都不是了。叔叔倒是看重自己,可问题是他太听义父的话了。义父说东他不敢往西,义父让打狗他就绝不会撵鸡。
自己难得抱怨两声,叔叔就要语重心长地教导:你义父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麽大,谈何容易?!他对你多加约束,那也是为了你好......每次一大堆的话,听得人耳朵都起了茧子,也不知道换点新鲜词儿!
宇扬一边在心里腹诽著,一边无聊地踢道上的碎石子。他的眼光落到道旁的几根枯草茎上,便走过去揪了一根。那草茎也不知道在寒风中瑟缩了多久了,早就是外干里燥,"啪"的一声随手而断。
宇扬学著村里李二狗的架势把草茎含到嘴里。可惜草茎太短了些,被他一含之後仅露出一小截在外面,倒有些象凭空长出的一段獠牙。他再咬一咬,那獠牙便随著摇摇欲坠,很是滑稽。
宇扬自己虽看不真切,但也感觉不太对劲,便吐了出来,又另外揪了一根。这根长短就比较合适。宇扬自我感觉了一下,觉得终於整出了几分二流子的气势,很满意地叼著草根继续往镇上晃去。
今天赶集的人很多,陆陆续续地在路上遇到了不少人。有本村的,也有邻近村子的。大家大多认得林大夫家这个孩子,都很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宇扬,赶集啊!","宇扬,又长高了!","小夥子越长越神气了!"
宇扬素来是个懂礼貌的乖孩子,当然也很热情地向这些认得或者不认得的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们回礼。
也有那不开眼的乡亲高声大气地问他:宇扬,今天怎麽一个人出门?你叔叔呢?
宇扬就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很老实地回答:我叔叔出去了,还没回来。紧接著又补充一句:我过了年就18岁了!
旁边就有位大妈接话:是啊是啊,宇扬已经是大人了。宇扬啊,可以娶媳妇了。有没有看中哪家的姑娘啊,让大婶去帮你说说。
宇扬抬眼一看,原来是隔壁村的张大婶。她可是邻近几个村子里有名的媒婆。天生的一张利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长生不老的。
不过宇扬对她没什麽好感。
记得以前有一次她还上自家来说过媒。那时候宇扬还小,她的游说对象是华渊。女方是她们村里的秦寡妇。她一进门,先是把华渊夸了一通,什麽医术高明,品德高尚,一表人才。然後就叹息他一个男人带著个孩子实在不容易。接著便隆重推出秦寡妇──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年纪轻轻便死了男人,自己又没有孩子。又能干又勤快,兼之还有几分姿色。
总之,实在是个不错的人选。
华渊就谦虚了几句──自己身有残疾,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拖著个半大孩子,实在是怕耽误了人家......
张大婶显然是有备而来,喝了一口茶,准备施展起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可是刚拉开了个架势,还没来得及进入状况,就被仲秋半路冲进来搅了局。
宇扬记得很清楚,那天张大婶和义父是坐在平日里看诊的客堂间里说这一席话的。张大婶刚刚坐下,叔叔也进来了。他先是在旁边把盛药的抽屉一个个拉开来又关上,说是要找一种什麽药材,弄得整个屋子里都是"砰砰碰碰"的开合碰撞之声。
後来还是宇扬跑过来帮他把那种药材找到的。叔叔横了他一眼,让他拿去切成片。等自己拿著切好片的药再进去时,叔叔正举著个鸡毛掸子四处掸灰,弄得尘土飞扬。他看见宇扬进来就训他,平时怎麽打扫卫生的,屋子里竟然有这麽多积尘。
宇扬看了一下叔叔举著的那把掸子,目瞪口呆地告诉他那个掸子是上次坏掉了被自己扔到灶屋间,偶尔派派用场的。那些灰,那些灰,本来就是从掸子上掸出来的。
宇扬回答叔叔问话的时候偷眼观察了一下几个大人的神色。
叔叔脸色铁青,手里握著把鸡毛掸子站在那里。宇扬觉得如果把掸子换成一把宝剑的话,就和过年时贴的门神有那麽七八分相似。
张大婶的神情便有几分尴尬,大约是被飞扬的尘土呛到,正在不住地咳嗽,导致头上插著的那只钗上挂的珠子也随之颤动不已。
只有义父仍是面色沈静,仿佛所有的噪音和尘土都与他无关。他正指著客人面前的杯子温言说著什麽,随即招手让宇扬过去,叫他去重新倒杯茶过来。
宇扬拿过茶杯一看,水面上浮了厚厚的一层土,吸了水之後正在争先恐後地往杯底沈下去。
张大婶连忙摆手,好不容易才克制著咳声说:咳,咳咳,不用换了。我先告辞了,下次再来。
华渊微笑著起身,"我行走不便,就不送了。宇扬,送送张大婶。"
宇扬高声应著,放下茶杯就去送客。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好像张大婶路过叔叔身边的时候脚下踉跄了一下。
虽然张大婶离开的时候说过"下次再来",但宇扬没有看见她再到过家里。
那天她走後,叔叔让宇扬重新打扫了整个客堂间,要求把每一片灰尘都擦干净。宇扬这此整整忙活了一个白天,连门都没捞到出。
自此以後,他就不喜欢张大婶这个人。f
这会子又听她问自己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宇扬就假装没听见,脚下紧走几步,打算直接开溜。只听得张大婶在後面很大声地笑著说:哟,还不好意思了呢!
宇扬赶快埋著头往前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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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扬就这麽走一路玩一路说一路地到了镇上。
这个小镇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桃源"。听起来就很有安居乐业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一个人来赶集,宇扬觉得今天的这个集与以往相比特别地热闹些。集市上人来人往,各位摊主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宇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刚刚离了塑面人的摊子,又看见旁边的摊子前面站了好些人,忍不住也挤过去看看。
等挤到了跟前,他才发现这个摊子前面似乎是女人特别多些。她们娇声嗲气的声音让宇扬觉得头脑发胀,赶快扭头准备再挤出去。
此时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位小兄弟,买盒胭脂吧?然後周围的人群发出"吃吃"的笑声。
是在叫自己吗?胭脂是什麽东西?宇扬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回身看见摊主手里拿著一个揭了盖的盒子,里面装著些象油膏类的东西,颜色红豔豔的煞是好看。
他不禁接过来闻闻──啊,真香!这香味钻进宇扬的鼻孔,激得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宇扬不明所以地朝四周的人们看看,听见摊主很热情地说,买一盒回去送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吧。
怎麽又是"喜欢的姑娘"?宇扬象遭蛇咬了似的扔下盒子就往外跑。
等他漫无目的地逛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该买的东西还一样都没买呢。得赶快,再迟该买不著了。
这时才显出自己真的不适合一个人来赶集。以前都是跟在叔叔後面,叔叔指哪儿自己就打哪儿,根本没想过要记路。这下好了,慢慢找吧。
宇扬开始努力寻找那些卖年货的摊头。此时听见悠长的叫卖声:烧饼~,卖烧饼咯~~!刚出炉的热烧饼~~~!
宇扬好象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跟那叫卖声一唱一和的。
他今天起了个大早,只吃了一碗红薯粥和两只包子,接下来又跑了这麽远的路,难怪肚子要提抗议了。先买只烧饼垫垫吧。
宇扬来到烧饼摊前,跟老板说:来两只烧饼。老板"哎"了一声,麻溜儿地从案板上拿起两只烧饼递给宇扬。
宇扬从怀里掏出钱袋子,解开袋口,找了块最小的碎银子,摸出来递给卖烧饼的。
令宇扬奇怪的是,烧饼男并没有很高兴地接过银子,反而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位小哥,一只烧饼一文钱,只要给我两文钱就行了。这个......"
宇扬又掏出钱袋看看,刚说了句"我没有铜板,只有银子。那......"
话音未落,旁边凭空长出一只手来,从宇扬手里抢过了钱袋。宇扬条件反射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灰色的人影正在拼命向前跑去。
宇扬高叫著"我的钱!还给我!别跑!......"一路追去。
虽然他跑得飞快,无奈集市上人很多,阻力太大,一直都没能追上那个贼。於是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前面那个奔跑的身影,生怕眨一下眼就失去了踪迹。
渐渐地跑离了市集,人也渐渐少起来。他望了一眼前面那个人,感觉胜利在望,便调动起浑身的力量继续猛追。
眼看跟抢钱贼的距离越来越近,马上就可以把他手到擒来的时候,突然听到前面一阵人声鼎沸。难道又拐回集市上来了?宇扬心里想著,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有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很是兴奋地不知道在嚷嚷著什麽。
此时他看见那个灰衣人朝人群里一钻。他一著急,也跟著钻了进去。不能给他跑了!他心里想著,手使劲往前一伸,试图抓住那个小贼。
这一伸,就感觉手摸到了象布料状的东西,赶快死死地往回一扯。"抓到了!"他情不自禁地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