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下]

作者:王小轩[下]  录入:03-16

宇扬眼眶一热,连忙低头眨了眨眼睛。
何错听见动静,转头正好看见宇扬低头的那一瞬间。他已戴上了面具,无法看出面上神情。但那袍子此刻无风自动,显见也是心中激动。
两人出得门来,何错对宇扬道:你走那边就可以回去了。
宇扬抬起双眼望著面前的人:"何大哥,我真的不能与你同去麽?若你嫌带著我不方便,要不我装作不认识你好了......"
何错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了,你回去吧。此去路途也不太远,很快就可以到家了。"想想他又补了一句:"这世上坏人多,凡事要多长个心眼。不要和陌生人搭话,当心再受人骗。"
他说完後扭头就走。行了一段後,他感到背上始终有种灼热的目光,暗叹之後一个急转身,果然看见宇扬在自己身後不远处。
宇扬没有料到何错会突然回头,一时没收住脚步,等停下来时已经到了离何错身前很近的地方。
何错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回头便行。这次他加快了步伐。
宇扬脑海中一片空白,似乎没有余力考虑其它,只是一心跟著何错朝前狂奔。眼见何错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也随之跑得更紧了。跑了一程之後,他感觉有些气喘,猛然间想到何错的伤。他这样发力,会不会把刚刚愈合的伤口扯开?
一想到这儿,宇扬便放慢了脚步。他抬头见何错依然疾行不止,知他是打定主意不要自己跟著,不禁又是心痛,又是悲伤。他提高声音叫道:何大哥,你走慢些!不要震到伤口!我不会再跟著你了!
前方的何错恍若未闻,仍一径地飞奔。宇扬又大声叫他:"真的,你回头看看,我已经离你很远了!你要保重身体啊!"
叫完之後,宇扬陡然觉得这几声耗尽了自己浑身的所有力气,停下来弯腰不住地喘息,眼望著前面的何错渐行渐远,由一团黑影变成一个黑点,终至不见。
一直到何错消失於自己的视野之外,他始终没有再回头。
何错一边提著一口气奔跑,一边注意著身後的动静。宇扬对自己喊的那些话他都听得清楚,却不敢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回头去看上一眼。
就这样过了良久,当耳边只剩下自己襟袍带起的呼呼的风声时,何错方停下了脚步。此时他回望远方,目力所及的来路上只有被自己掠起的尘土,早已失了宇扬的身影。
他此次又是中毒又是中剑,元气大伤,就这样跑了一程後已觉疲惫不堪,当下放慢了步子调整内息。
刚才他满心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能让宇扬追上来,倒也顾不上想别的,现在心下一松,许多念头便纷至沓来。
自己最後一次回头时,将宇扬眼中那种受伤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站在离自己不足五步的地方,哀哀地望著自己,仿佛在说"何大哥,为什麽要赶我走?请你给我一个理由。"
可是,自己能给他什麽样的解释呢?
难道就那样直接地告诉他:我之前对你说的一切都是谎言。我自始至终只是想利用你。


35
是,从何错被宇扬从死亡线上拉回来那一刻开始,他就确证了:宇扬的血的确具有解毒的奇效。
其实,从何错发现那样厉害的迷药对宇扬半点作用也没有时,他就开始有这样怀疑。之後的下药、送宇扬回家、邀华渊出诊等等,都只不过是他用於接近目标的种种伎俩。
而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宇扬。只是宇扬。
当宇扬跟在何错身後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在面具下露出一个不为人知的得意笑容。那是一种计谋得逞的喜悦。
在那之前,何错已经得逞过很多回。有时候,甚至连师傅也惊异於他的聪明能干。面对师傅的表扬,他总是淡然地回答:不是我聪明,是那些人太蠢。
何错不是谦虚,他是真的这样认为。愚蠢和贪婪使人们变得轻信。
就象那个仁义镖局的武大镖头。世情练达又怎样?名扬天下又如何?自己不过是扮成一个小倌,再想方设法地让老鸨把自己作为寿礼送上门去,不也就轻易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华渊和宇扬倒是既不愚蠢又不贪心。可是,他们太过善良。善良的人总是容易上当。他们完全无法想像人心的险恶。所以,那是另一种愚蠢。
在何错的心目中,人的"善恶"与他无关。他所关心的,只是这个人"有用无用"。
宇扬就是有用的人。因为他,确切地说是他的血,或许可以解开师傅身上的寒毒。只是可能,不是一定。不过已经有很多医生认为师傅的寒无药可解,所以,只要有一丝可能,自己就不愿意放弃,就愿意为之费尽心机。
不过他的计划只到把宇扬带回洛阳为止。以後的事,不在他考虑范围内。再怎样费心得来的药材,煎成药渣後也不过是一堆没人会关心的废物。
人生就是一场较量。总会有人输,有人赢。他一直赢到现在,但从没想过能够一直赢下去。遇到比自己更高明的人,输也便输了。所以他从不惮於使用那些极险的招式,却往往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何错一直是这样想,也一直是这样做。
只是在遇到宇扬之後,偶尔会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即使没有了输赢与争斗,人生或许也可以有其它乐趣,并不至於那样令人厌倦。
他开始设想那些从未体会过的乐趣。
童年是回不去了,但听宇扬讲那些陈年趣事也很有意思。也许在某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与宇扬"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又或者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任由宇扬牵著自己的双手。不用考虑方向,不用知道终点。就这样,跟在他身後,漫无目的。
宇扬,宇扬,宇扬。s
竟然心心念念,都是这两个字。
这是何错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明确目的地考虑某个模糊的"将来"。
可是,如果将宇扬带回去交到师傅手上,他还有将来麽?即使能活下去,也将是作为一味药,而不再是一个人。如果是那样,宇扬会变成什麽样子?何错在念及此事的一瞬间失了力气。
他静静坐在床沿上,看宇扬兴奋地在屋里屋外来来回回。
何大哥,我来替你梳头。何大哥,吃饭了。今天我给你炖了萝卜。何大哥,江淹是谁?何大哥,下次我请你吃白果炖鸡。何大哥,咱们元霄节去观灯吧。......
宇扬总是那样有活力,来去都带起一阵风。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满脸热切。如果对将要说的事情有所犹豫,他会先下意识地揉揉鼻子。
只有割断宇扬与自己的联系,才能还给他一个如以往一般快乐的将来。
......
何错站在客栈的大堂里,对老板脱口而出"两间上房"。老板露出些许惊奇的神色,"公子是一个人,还是......?"
何错这才想起自己现下是单身上路了,连忙改口:嗯,一间就好了。
掌柜很热情地点头说"好",高声叫小二"带客人到天字甲号房"。何错刚随小二走到楼梯边时,不留神被什麽撞了一下。
他一抬眼,看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人手里拖著一只兔子灯,从外面你追我赶地跑进来。大概是跑得急了,前面那个慌不择路地撞到了何错身上。
掌柜见这位气宇孤傲、神情木然的客人突然停住了脚步,只默不作声定定地望著那灯,心下不禁有点打鼓。赶快走上前去拖过孩子厉声训斥:叫你们不要乱跑!边骂边偷眼看著何错的反应。
何错被这骂声惊醒,见掌柜的正抬手作势欲打,轻轻一拂袖子,挡开了掌柜的手,淡淡地说:不妨事。
掌柜这才松了口气,把两个孩子往外推,"还不谢谢公子大人大量不跟你们计较......"
何错不再搭理,举步上楼。进房间前,他回头正好看见一个兔子灯的残影。
......
宇扬想起何错刚才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几张银票,还有一个锦袋。这个锦袋有些眼熟,他抽出里面的两张纸片,上面是义父的笔迹。这才想起这个锦袋是义父当日放到自己包裹里的,不知道怎麽会跑到何错那里去。再展开银票来看,有100到500不同面额,上面都印著朱红色"乾泰祥"字样。
宇扬解开包袱把东西放好,想想又拿出银票,依然揣到怀里。银票已经捂得热了,他总觉得那上面带著何错的体温。
到下一个市镇时,宇扬习惯性地打听了镇上最大的客栈走进去。
依然是满脸堆笑的掌柜迎上来:"这位小哥是住店还是打尖?"
宇扬来不及回答,只探头探脑地朝店堂里张望。掌柜虽有些不悦,但显然很明白"和气生财"的道理,还是耐著性子问道:小哥可是寻人?
宇扬下意识答声"嗯",复又急急地摇头否认"不,不是",眼睛却没有停止张望。
掌柜见他没有半点消费的意思,也就客气地点点头,退回到柜台後面。
过了片刻,宇扬确定这里没有自己希望出现的那个身影,转身出了门。其实当他悻悻地走在街道上时,只要回头就可以看见二楼某间窗户内有双闪亮的眼正凝视著自己。
而他终於没有回头。


36
再过後的几日,宇扬还是每到一处都会去到当地最大的客栈,然後进去晃一圈。但他一直没见到那个自己想见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错过了还是何错故意躲开了自己。但他至少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现在的确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失望之余,宇扬开始认真地考虑自己该何去何从的问题。
何错离开的时候是叫他回家,可他却不甘心就这样返回去。或者是因为出来一趟却毫无收获,他觉得不好向义父交代。或者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那样便显得离开了何错,自己就寸步难行。
他决定去精彩的世界里闯荡一番。一个人。
某一日,他在客栈里听见有几个生意人商量著要去京城。他们将那里形容得物华天宝,说不尽的热闹繁华,宇扬便踏上了去京城的路程。
起初宇扬与那几个生意人同行,可人家赶路心切,行了两日之後便与他分道扬镳了。宇扬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宇扬真正单身上路後才发现行路的艰难。先前跟何错在一起时,他百事不用操心,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即可。可现在他发现自己总是会错过宿头。往往是夜幕降临时,他还在某个前不挨村後不靠店的地方晃荡。
好在宇扬也不是什麽讲究的人,自从不与何错同行後,他都是拣便宜小店随便凑合一宿。遇不到客栈的时候,他也就找附近人家借宿。
只是这麽一来,倒让他开始琢磨起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许多问题来。
何错总是能将行程控制得恰到好处,而且找起旅店来也轻车熟路,上次在六合时还知道附近有座土地庙。看来他对这条路已经很熟悉了。
起初何大哥说请自己去替他父亲治病,可一路上只听他提过几次师傅,却没听过他说起父母兄弟。
最最奇怪的是,他之前那样极力邀请自己与他同行,现在又突如其来地说不用了。
宇扬越想越觉得何错的话中不尽不实之处甚多,但他翻来覆去地也没想明白何错为什麽要骗自己。而且如果要说何错是坏人的话,却也并没有对自己做什麽不好的事。
宇扬不由又想到元宵节那天晚上自己与他手牵手看灯的情形。那天的何大哥,虽然还是没什麽话,但他微笑著看自己的样子,是那样清雅。那种温柔的眼神是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想到这里,宇扬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可是转念他又想到何错匆匆而去的决绝背影。临走的时候他对自己说:不要与陌生人搭话。当心再被人骗。......再被人骗?!再?!难道他是在告诉自己他曾经骗过自己?!
宇扬那夜做了个梦。梦中的何大哥笑意盈盈地朝自己扬手,当自己走近时,他轻声地说:你中毒了,是我下的。
宇扬醒来後惊魂未定地替自己把了把脉。脉搏跳得虽急了些,但沈稳有力,并没有中毒的迹象。蓦地又想起自己是百毒不侵的,血液还有解毒的功效呢,怎麽可能怕别人下毒?不禁又失笑。要是何大哥知道自己做这样的梦,是会生气还是会嘲笑自己?
复记起何错已经走了,怎麽可能知道这些。转而失神地坐了半晌。
就这样想一路,走一路。虽然已经立春已经过了很久,但宇扬是向北而行,始终没能看到春天的痕迹。
一日他又错过了宿头,就近到一户农家投宿。
这家主人姓魏,家中只有小夫妻俩。虽家徒四壁,但庄户人家热情纯朴,热情地接待了宇扬。见到他们,宇扬想起自己从小便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感觉很是亲切,很快就与他们热络起来。
言谈间宇扬得知他们家里只有几分薄田,生活的主要来源是到附近的大山里打猎、砍柴、采摘药草等等。宇扬听见"药草"一词便双眼发亮,很感兴趣地询问此地出产的是何种药材。
男主人魏大哥见宇扬好奇,便说自己明日便要上山,邀请宇扬同去。宇扬家住平原,以前也没见过什麽真正的大山,便连声道好。
第二日到得山上,果然挖到不少如牛膝、金钗石斛等药材。虽然背阴的地方还是一片冻土,但在向阳处仔细一看,竟被宇扬发现了几处杜仲、天麻、红景天的嫩芽。他一一指点给魏大哥,告诉他这些都是上好的草药,长成後采摘回去送到镇上药店,能卖得不少钱呢。
魏大哥没想到此行还能有这样的收获,很是高兴,边连声夸赞宇扬能干。宇扬在魏大哥崇拜的目光中感觉大好,迈著轻快的步伐紧随其後。两人边说边往纵深处行去。
行至某处时,魏大哥陡地停下了脚步,发出一声轻呼。宇扬一个收势不及,踩到露水还没干的草上,险些滑倒。他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站稳,抬眼就看见面前躺著一个人。
这个人身著淡色文士袍,头上的书生巾歪到一边,趴卧在地上,脚踝处是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宇扬的第一反应就是:谋财害命!立即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怕不远处有尚未离去的坏人。
他提心吊胆之时,魏大哥已从背篓中取出工具,丁铃当啷地折腾了一会儿,然後将一只带齿的铁夹子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麽?"宇扬对著这只形状奇怪还带著血迹的夹子端详了一会儿,惊魂未定地问道。
"捕野兽的夹子。冬天动物行迹稀少,兼之山路难行,很难捕捉猎物。便有人埋了这种夹子在它们平日出没的地方,过十天半月来看一看有没有收获。这个大约就是去年冬天埋下去的。没想到整个冬天没捕到猎物,现在都开春了,却误伤到行人。"魏大哥指指躺在地上的男子。
宇扬这才明白这个人原来是受了误伤,并非自己起初设想的那样。他松了口长气之後开始为自己刚才的胆怯而汗颜。此时他见魏大哥已经将那个铁夹子扔到了一边,正准备去查看那个人的情形,连忙叫了一声:魏大哥!
魏大哥闻声回头:怎麽?
宇扬指著那个夹子道:咱们过会儿把这个夹子带到山下去扔掉吧险的地方去吧,免得又误伤了人。
魏大哥连连点头:"对对对,还是兄弟你想得周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夹子捡起放进背篓里。他看见那边有草被踩倒的印子,回头对宇扬道:"看来这人是在那边踩到的夹子,离这儿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呢。"他指著那条长长的痕迹。


37
宇扬和魏大哥费力将那个男子带回家中。经宇扬仔细检查之後才发现他的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严重。
幸好那个夹子估计也就是用来捉点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并不如何厉害。据魏大哥说,如果踩到捕大型野兽的那种铁夹,腿被当场夹断也是易事,听得宇扬不住地咋舌。
这个人并未被伤到骨头,只不过受了些皮肉伤。只是他被夹到之後一时慌乱,在山林中乱跑乱走,手臂和脸上被枯枝和杂草划出不少细小的血痕,乍看之下十分怕人。再加之在山上被冻了一夜,面色青紫,肌肉僵硬。
不过魏大哥说也多亏天气尚未转暖,蛇虫百脚之类的毒虫还没出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换了春夏之季,挨冻的可能性是不大,但估计难逃被叮咬而死的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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