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长到这麽大,一直以师傅的好恶为好恶。师傅喜欢的,想方设法也要去找了来。师傅讨厌的,便千方百计地除去。师傅吃素,自己也吃素。师傅好酒却不善饮,於是自己每次也要了上好的酒却只喝一口。......
可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师傅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这样的师傅,是不是会很寂寞?他有没有喜欢过谁?他偶尔含笑的时候,又是因为想起了谁?奇怪的是,为什麽自己现在会突然想到这些?
"何大哥,你在想什麽?"宇扬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打断了何错的思绪。他脱口而出:"想我师傅。"
"你师傅到底有多大年纪啊?"r
"我不知道师傅的年纪。但是我是师傅一手养大的。他捡到我的时候,才刚刚出生没几天。我今年都17了。"
"哦。那他那时候就算只有十几岁,现在也起码三十出头了吧,怎麽看上去那麽年轻啊?顶多24、5的样子。......什麽?!你,你才17?!"宇扬突然失声叫起来。
"你叫什麽?我不可以17吗?莫非我看上去很老?"何错忍住笑,故意很平淡地说。
"那你一直让我叫你‘何大哥'?!明明比我还小!我都18了!"仅仅语言已经不能充分表达宇扬的气愤,他转身握住何错的双肩拼命地摇晃著。
"又不是,我,让你,叫的。你自己,要叫,我,我也,没办法......咳,咳"何错被他摇得语不成声,又极力地想憋住笑,终於被呛得咳起来。
"可是你从来没说过你多大了!明摆著就是骗人嘛!"宇扬见何错咳嗽便住了手,但仍是心有不甘地叫。
何错抬起头来,黑如点漆的眼珠定定地望著宇扬道:"是。我的确骗了你。而且远不止这一点点。打从一开始到後来,发生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其实我都是骗你。"
说出来了。终於说出来了。也许自从站在高台上看见宇扬站在台下那一刻开始,自己便一直在盘算著怎样把这句话说出来。
至於说出来之後会如何,自己从来没仔细想过。也许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想。也许这一次,轮到宇扬决绝转身。
如果真是那样。如果真是那样。......无论如何,也很公平。
何错不敢看宇扬的表情。但又很想看宇扬的表情。或许,这会是自己最後一次离他这麽近。真正的最後一次。
最後他还是抬起头来,正正地对上了宇扬的眼睛。──因为宇扬用力地捧起了他的脸。
宇扬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的,我多少已经想过了。我没有怪你。真的。现下我好端端地在这里。而你也在。这就够了。
45
第二天一早,当下人来敲门的时候,宇扬朝床上纹丝不动的乔修看了一眼,正准备去开门时,突然听到乔修的声音传来:"蒋大哥,你叫他们把饭送过来吃吧。"
宇扬"哦"了一声又说:"这样不太好吧。"
"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要不你吃了给我带点回来也行。总之我是没有力气了。"
宇扬摇著头开了门,很有些惊奇地看见一个人拎著食盒站在外面。他赶快道著谢接过来。那人道:"两位公子请慢用。"说完躬身倒退著走了。
宇扬拿著食盒向屋里叫了一声:快起来吃饭吧。
话音刚落,乔修已经顶著一头乱发跑了出来。一看见桌上的点心就两眼放光:"杏仁酥!"说完筷子都来不及拿,伸手就抓了一只往嘴里塞。
宇扬又好气又好笑,替他将粥盛好,凳子摆好,又见他两只眼睛只顾著在桌子上打转,恨不能落到盘子里与那些点心作伴,只好再扶著他慢慢在凳子上坐定。
待宇扬在乔修对面落座,抬头看见他那披头散发的情状,忍不住数落道:"醒了也不早点起来。"
"都说了饿得没力气了麽。再说了,很久没有睡过这麽软和的被子了。上好的真丝被面啊!"乔修偏了下头,流露出无限留恋的神情。头发随著他的动作流到身前,明显妨碍了他对食物的攻势。他一只手方才抓过了点心,另一只手又舍不得丢了筷子,就用力甩头,想把头发重新甩到後面。
甩了几次都没成功之後,宇扬实在忍不住起身找了个木梳过来。乔修见状赶快乖巧地坐端正,还向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食物。宇扬轻轻地替他把头发梳好,再用一根玉簪牢牢别好。突然想起当日自己日日替何错梳头的情形,不禁暖暖一笑。
突然听见乔修说:蒋大哥,能不能不要笑成那样?我都吃不下东西了。
宇扬闻言抬头,赫然看见斜前方竖著面硕大的镜子,将自己的惊愕和乔修的贼笑映得一清二楚。
宇扬恼羞成怒,手上不由加了两分力气,果然听见乔修大叫:蒋大哥,你不会想杀人灭口吧?!
"我有什麽可灭的?"宇扬气恼地回到位置上坐下来,恨恨地喝了一大口粥。
"我想也不至於。如果这点就能让你杀人灭口的话,那我该死上千万回了。"乔修诡秘地朝宇扬笑。
"一大清早就死呀活的,你在家也这样说话?"
乔修见宇扬真的有几分生气了,赶快讨好地说:"蒋大哥别生气。我告诉你:用沾过露水的冷毛巾敷眼睛可以消肿的。"
宇扬见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忍不住问:"你跟我说这个做什麽?我眼睛又不肿。"说完回想了一下刚才照镜子的情形,的确不肿。只是略有些充血。当然了,任何人彻底难眠的话都难免如此。
"我是说何大哥。他那麽晚才睡,又哭过了......"乔修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宇扬的脸色,"眼睛可能会肿吧?不知会不会被徐先生发现?"
宇扬沈著脸不说话,只是咬点心的力道和姿势让乔修小心肝抽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会儿正好饿醒了。窗户又开著,我走过去想关。何大哥的脸正好对著我这个方向。昨晚的月亮也太亮了些。"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紧接著又补充了一句:"你那会儿背对著我,我什麽都没看见。"
宇扬此时很希望自己可以象卖艺的大力士一样,双手随便一捏就能发出"咯咯"的可怕声响。不过他只是将手里剩下的点心全部扔到了嘴里,起身拿了个面盆出了房间。他隐约听见乔修在後面说:"不过,何大哥那模样,实在是很美。嗯,美得很。"
当那个给他们带路的仆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宇扬操著个盆子在满院子的花树之间乱蹿,乔修则抱著双臂倚在门框上笑吟吟地旁观并指点。
两人一路行来,宇扬心里记挂著何错,只恨不得能生了翅膀出来。回头看身後的乔修倒是安步当车,一派闲!自在的模样。
徐唯仍是那幅不冷不热的神情,不过语气倒是很客气。"二位可是初到洛阳?不如让老张带你们到洛阳城里逛逛。"说完转头对一侧的何错道:"别离......"
何错立即躬身答道:"是,师傅。"说完就准备去叫那个"老张"。
乔修抢前一步拦住了何错的去路,继而转身对徐唯行了个礼:"徐先生,昨日我与蒋大哥已经在洛阳城里游历过,就不劳烦贵府家人了。只是学生另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先生可否准允?"
徐唯微微挑眉道:"乔公子但言无妨。"
"学生对先生这所园子倒是颇感兴趣,不知可否劳烦先生亲自引领著参观一番?"乔修很是郑重其事地说道。
徐唯听了乔修这话,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这个......"
乔修又是一躬身:"学生虽生长於京城,但对江南风貌甚是仰慕。方才一路过来,见这园子里亭台楼阁,花木扶疏,颇有江南园林风范,所以非常好奇。"
徐唯沈吟不答。何错的目光在师傅和乔修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开口道:"师傅,不如让弟子......"
徐唯摆摆手:"难得乔公子有此雅兴,左右无事,便陪你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何错也不再说什麽。徐唯向宇扬道:"蒋公子可要同去?"宇扬正自踌躇,乔修已经笑道:"徐先生先请。",然後在转身跟随而去的时候朝宇扬眨了眨眼睛。
待二人离开後,何错轻咳一声:"要不你也到园子里去转转?"宇扬连忙摇头:"我可不懂那些,还是算了吧。"
何错得以与宇扬独处,心下很是高兴,面色也不似平时冷淡,颇带了几分笑意。可是见宇扬神情木然,倒象是不太高兴,忍不住问:"你怎麽了?"宇扬闻言侧转了头,喃喃道:"原来,你名叫‘别离'"。──却是他方才听徐唯如此唤何错。
何错顿时明白宇扬的心思,伸手拉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坐下,正色道:"我姓‘何'名‘错',字‘别离'。只是之前没有说清楚,却不是有意欺骗。我已说过不会再骗你。你信也罢,不信也好,总之我是记得的。"说完只低头拿著一只茶杯抚摩。
宇扬之前的确是以为连"何错"这个名字也是假的,虽觉得并不很意外,但心里仍是禁不住的酸楚。此时听何错这样解释,心下顿时释然。待看见何错沈默不语,却又平添了另一种难过。他见何错洁白修长的手指在杯沿慢慢打著圈,倒好像是捏著他的心一般,不自禁的一阵阵心紧。
他一急之下欠起身来将何错连手带杯子紧紧握住:"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46
何错的手冷不防被宇扬温热的手包裹,又是羞又是恼,却又舍不得这份温暖,情急之下低著头瞪了宇扬一眼:"这又有什麽可多心的?"
宇扬急急地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只是刚才听到徐先生叫你‘别离',突然觉得,觉得很难过。也不是难过,就是好像心一下子空了一样。我嘴笨,也说不清楚。"
何错因之前有负宇扬良多,本来就心虚,却又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亲口道歉。昨夜宇扬说不怪自己,顿觉如释重负,可此时见宇扬又计较於这种小事,实在又是气恼,又是羞愧。可此时听宇扬这样著急解释,又有些不忍,轻声道:我看你不是嘴笨,是心眼小。
宇扬见这话不象生气倒更像是轻责,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承认:是是是,是我心眼小。你不要生气就好。
何错忽然很想看看宇扬此时的表情,一抬头就正好对上宇扬近在咫尺的面庞,忽觉面上一热。他今日仍穿著一袭黑衣,更显得他面白如玉。再衬上一层羞色,顿时显出几分妩媚来。宇扬骤然得见如此豔丽的容颜,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了。
何错即使垂下眼帘也能感觉到宇扬灼热的目光笼罩著自己,继而惊觉脸上的热度似要扩散到全身一般,立即起身很不自然地推开宇扬,站到了一旁。"有什麽好看的?莫非怕我这张脸是假的?"
宇扬被他一言惊醒,也赶快缩回手,拼命为自己找理由。猛然间灵机一动:"我只是想看看你眼睛有没有肿?"说完之後想起的确是有这麽回事,於是很认真地又重复了一次。何错闻言很是疑惑,"为什麽会肿?"
宇扬被他一看又开始舌头打结:"是乔兄弟说你睡得太晚又哭过,可能眼睛会肿,所以......",然後他听到何错的声音陡然变得生冷:"他说的?他怎麽知道?"
何错的声音令宇扬突然想起乔修说的"杀人灭口"四个字。他的舌头象突然有了自己的思想,在大脑发出指令之前先自动将早晨乔修的一席话原原本本地作了汇报。何错听见关於"关窗"、"月亮太亮"等等时眼里已经快要放出箭,却在後来听到宇扬说收集了一盆底露水时绷不住笑起来。
这个於怒意中破土而出的笑容仿佛踩下了宇扬舌头的刹车,最後他以一句"其实乔兄弟他也是无意的,你不要怪他。"作了结束语。
何错敛了笑容,冷冷道:"我怎麽怪得到他?要怪也是怪风太大,窗户没关,月色太好......"宇扬在一边只摸著头嘿嘿地笑。何错话锋一转:"你倒是很紧张这个乔兄弟啊?以前怎麽没听你提过?"
宇扬的神智此时已经恢复了几分,赔笑道:"是後来在路上遇到的。"遂又把与乔修相遇至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边说还边看何错的脸色。
何错听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医术不敢说,医德倒真是好。"宇扬条件反射地谦虚:"哪里,应该的,应该的。"冷不防何错又补充道:"别的大夫只管治病,你倒是连梳头喂饭的事也一并包了。"
宇扬此时听出些表扬之外的意思,连忙严正声明:"没有的事。你上次那是特殊。乔修没有伤到胳膊,不需要我替他梳头喂饭的。"──这一急之下,连"乔兄弟"也不说了,索性直呼其名。
何错眼风飘飘地往宇扬面上这麽一扫,随即便飞到了屋梁上。"是麽?原来今天你没有替他梳头。那是我看错了。"
宇扬立即点头。点到一半的时候他楞住了,然後开始将头部的上下运动改成了左右运动。
......
当宇扬口干舌燥地结束新一轮的说明解释活动时,何错却只是无辜地说了一句:我没说什麽啊,你怎麽说了这许多?
宇扬顿觉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群鸦乱飞的景象。後来他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怎麽知道的?
何错白了他一眼:梳头的事?你别的簪子一直是自左向右,与一般人正好相反。自己不知道麽?
宇扬这才猛然想起的确如此。除了吃饭写字,自己惯用左手,梳头当然也不例外。久而久之的也就习惯成了自然。没想到何错竟然连这样的细微小事也能注意到。一时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伤感。
何错见宇扬面上神情不定,也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麽,便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师傅对乔修好像有些特别。"
"是麽?怎麽个特别法?"
"也说不清楚。只是我没想到师傅竟然真的会带他去参观园子。"
"这也没什麽奇怪的吧,有人对自己的园子感兴趣,主人总是高兴的。"
"你不知道,师傅他待人向来疏远,即使对我也不十分亲近。可是对乔修......"何错沈思著缓缓摇头。
此时徐唯和乔修正行至一半山亭。这亭造得十分巧妙:由水面上看过去是个位於半山处的小亭,走到背後一看,却原来是个旱亭。乔修指著中空处问:"这里可做何用?"徐唯答:"亭中饮茶或品酒时,此间可作煮茶或温酒处。轻叩扶栏即可。"
乔修恍然,欢快地拾级而上,从上面探个头出来:"果然好风光,好享受!徐先生果是妙人!"徐唯抬头见他半身悬空,满脸欢喜神色,一时间只觉莫名恍惚。又见乔修向他招手:先生你也上来吧!
徐唯本可施展开轻身功夫一跃而上,此时却老老实实地低头由太湖石所砌的台阶一步步登上去。此处虽只比别处高出丈余,眼界却立时开阔许多。由此望去,远近高低的房屋花树尽收眼底。一阵微风拂过,满园新绿的竹叶沙沙响成一片,如闻涛声。
乔修只觉心旷神怡,转头道:"先生,咱们四人晚间来此小酌吧。也体会一下敲栏取酒的妙处。"
徐唯淡然道:"也不是不可。只是此间所有下人晚间都要离开,恐怕无人供乔公子差遣了。"
乔修丝毫不以为意:"那就喝酒行令,输的人就供大家使唤一轮。"
徐唯眺望远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乔修又道:"先生心思灵巧,学识丰富,为何不入世成就一番功业,却只是隐居此地?"
徐唯瞟了他一眼:"看来乔公子也认定千古读书只为功名了?"
乔修随口答道:"那倒不是,只是如先生般惊才绝豔之人,才华尽付於这山水园林之间,未免让人有暴殄天物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