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下]

作者:王小轩[下]  录入:03-16

不过宇扬心里对洛阳的特殊感觉,却无关於那些景致、才子和诗句。他对这座城市的向往,只因为一个简单的名字。
何错。
自从与何错分别後,宇扬曾经很希望可以一睹洛阳名城的风采。
他希望在寂静的清晨,缓缓地走在宽宽的青石板路上,想像那上面可曾印上过何大哥的足迹?他希望在热闹的街市,欢喜地穿梭於每一家茶楼酒肆,猜想不知何大哥是否也在这里含笑举杯?他甚至幻想会不会如当日桃源镇上那样,於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与何大哥偶遇,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可是,他内心藏著一丝惶恐。何大哥是不是真的会在洛阳?既然他说了那麽多并不真实的话语,随便说一个地点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他与自己分离之後就彻底失去了踪迹。宇扬曾经到很多大客栈打听过,却完全没有消息。
有时候,宇扬甚至会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如果关於洛阳的所有憧憬都不过来自於一个谎言,再多的流光溢彩,也与他无关。没有了何错的洛阳,於宇扬也不过是座空城。


40
宇扬还是终於踏进了洛阳城。不用说,这样的结果又是拜乔修所赐。
数日相处下来,宇扬发现乔修基本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他想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转。宇扬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不急也不恼,只在人身边转来转去,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讲那些劝说的言辞。他饱读诗书,口才又好,虽然反反复复都是一个主题,可就是有本事不带重复。
宇扬往往是看著乔修那边不大的脸庞上那幅恳求的表情时就开始心软。当他终於点头时,乔修那双明亮而又慧黠的双眼就会立刻大放异彩,却对宇扬心不甘情不愿的苦笑恍若不见。
此时的乔修看在宇扬眼里很可爱。他说乔修在家一定非常受宠,才会养成这样孩子气的任性。乔修听了这话做了个鬼脸,说人家都是"严父慈母",我家却是"慈父严母"。
算来乔修已经第三次来到洛阳了。当年乔父进京做官的时候曾经在洛阳稍事逗留。只是那时乔修年幼,停留时间又短,可以忽略不计。後来他又与友人相携来过一次。
宇扬带著几分无奈地说,你都来过两次了,还没玩够?
"我主要是陪你啊。这个时节路过洛阳都不来赏牡丹,以後你肯定会後悔一辈子。再说了,上次父亲委托了一位在洛阳做官的同年照顾我们,到哪里都有人跟著领著,到底不够自在。这次就咱们俩,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多好!"乔修快活地在路上穿行,回过头对宇扬说。
他说这话时,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在淡色衫子上反射出一团团眩目光晕。
宇扬微微偏一下头,不让那光线刺进自己的眼睛。不知为何又想起何错来。从来没有在何大哥脸上看见过那样明亮夺目的笑容。即使在最高兴的时候,也只是带著淡淡笑意。那幅模样宛如这初春的风──乍暖还寒,柔软中却仍不免带有一丝冷意。
宇扬觉得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
例如有一次宇扬顺口说後悔没有认真读书,乔修很不以为然地说:蒋大哥你又不用考取功名,读那些枯燥的四书五经做什麽?宇扬就说,读书也不一定是为考取功名吧。乔修就笑话他:蒋大哥你以为呢?"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些大才子哪个当初不是为了考取功名才拼命读书的?当不了官的人才当才子呢。
宇扬就笑,你先生就这麽教你的?乔修做了个鬼脸,没有回答。
何大哥好像不是为了功名。仿佛他说过是他师傅的原因。那麽他师傅又是为什麽呢?
"蒋大哥,怎麽不走了?"直到乔修跑过来叫宇扬,他才发现自己想得出神,无意中停下了脚步。
"蒋大哥!蒋大哥!你怎麽老走神啊?"耳边传来乔修不快的声音。
"啊?哦,没有啊。"宇扬有点不好意思地随口搪塞。
"还没有?!我跟你说话呢。"
"什麽话?"宇扬这次是真糊涂。
"我说我们也到那边去吧。"乔修遥遥地指著某个方向。
宇扬也懒得去问他那边有什麽,跟著他走就是。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议论著同样的话题,宇扬不时可以听见诸如"贺寿"、"表演"、"柳家"这样的字眼。乔修很快就去打听清楚了缘由。──原来是洛阳世家柳家老爷五十大寿,今天在牡丹最好最有名的"赏春园"里搭了戏台,请全城的人看戏。
听说这次柳家花了血本,请了有名的戏班。那戏班里有一个舞者,无论相貌、身段还是功夫,无一不是一等一的人才。据说此前在京城表演时便相当轰动。
又能赏名花又能看美人,这样的热闹,谁肯错过?一路上都是蜂拥著奔赏春园而去的人们也就不稀奇了。
宇扬与乔修就这样裹在人群中到达了目的地。这里的热闹程度简直赶得上那天的灯会了。这园子乔修上次来过,今日便以地主的姿势带著宇扬游览了一圈。
宇扬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多这样美的牡丹。i
一朵朵地细看过去,它们或热情张扬,或粉面含羞,当真是"娇含嫩脸春妆薄,红蘸香绡豔色轻"。若放眼望去,只见!紫嫣红,春色成片,一丛丛地开得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乔修很老练地向宇扬介绍:这是丛中笑,那是珊瑚台,这株名叫"锦帐芙蓉"。这是"姚黄",那是"香玉"。还有一株上却开著紫红和粉色两种花朵的,名为"二乔"。二乔你知道吗?就是三国时有名的美女,大乔和小乔。你看这花型大的雍容华贵,比较小的则......
他见宇扬听得认真,越发说得高兴。正说到兴头上,冷不防被一阵热烈的掌声打断。随即又是齐齐的一声"好!",响彻云霄。
宇扬被这声音从眼前的美景中唤醒,抬眼时正好对上乔修兴奋的表情。宇扬心里一笑,果然乔修回头张望了一下,转身就循著那声音急步走了过去。
宇扬本不想去凑那热闹,又怕与乔修走散,还是看牢乔修的身影慢慢跟了上去。
远远地望到一个高高的戏台,看来那就应该是热闹的根源了。待走到跟前,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乔修站在人群外,一会儿踮起脚尖朝台上看,一会儿不耐烦地回头看宇扬有没有跟上来。当他看到宇扬走到自己身边时,招呼了一声就奋不顾身地往里面挤。
宇扬来不及阻止,只好跟著他往里走。乔修倒真是个上好的开路先锋──他身形灵巧,满脸笑容,有人被他推搡著不快地回头,却被他一幅笑眯眯的样子弄得没了脾气,反而主动朝旁边挪挪位置。
乔修边前行边不忘回头得意地向宇扬示意。在某一个刹那,他却失去了宇扬的身影。他有几分惊慌地在人群中环顾,突然看见宇扬那个高大的背影竟然不知何时跑到了自己的斜前方。
那一刻,宇扬向前推进的姿势,让乔修想到"奋不顾身"四个字。那样的决绝,那样的急迫,那样的不惜一切。


41
离戏台近了,只听得有一个高亢激昂的声音徐徐而吟: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戏台上一个红衣人正在随歌起舞。他身形柔美而不失矫健,动作迅捷而不失优雅,往往能在一个姿势达到极致时立刻变幻出另外的造型。一对寒光闪闪的青锋宝剑在他手中剑气横生,不时发出阵阵龙吟......随著他的动作,台下众人不时大声地叫"好!"。
宇扬气喘吁吁地随著乔修往台前挤,无意中抬起头,突然就楞住了。
那人面上戴著的那个面具,怎麽这样眼熟?──那细长的眼,咧开的嘴,脸颊处鲜豔的两团腮红,怎麽看怎麽象自己在六合灯会上买回去的那个面具。
那一刻,一个念头在宇扬脑子中一掠而过。他来不及分辨,只是下意识地拼命朝更近的地方挤去,想看个明白。
他顿时变得力大无穷,无视旁边被他推得东倒西歪的人群。当终於挤到最前头一排时,歌已经唱到"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最後那一个苍凉浑厚的"疾"字拖得很长很长......
红衣人随著这一声长吟以一个"回风拂柳"式结束了自己的表演,稳稳地立在台上。台下掌声响成一片。
他收势後端端正正地站著,宇扬突然就觉得一道眼风从自己脸上横扫而过。
这时舞者缓缓地揭开了自己的面具。
刹那间,台下所有的声音都中潮水一般退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宇扬的耳中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他一双眼紧紧盯住了台下那张熟悉至极的面容。斜飞入鬓的眉,细长冷峻的眼,紧抿的薄唇。还有孤傲绝然的表情。
这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何错是谁?!
他在心里大叫:何大哥!何大哥!......
他瞪得眼睛都酸痛了,但还是一眨都不敢眨,生怕一闭上眼何错就会消失不见。於是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看著何错突然飞身由台上跃下,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接下来是一声惨叫和一片惊叫。再是"轰"的一声,然後烟雾四起......
自己怎麽突然就什麽都看不清了?何大哥呢?何大哥!宇扬在心中急切地想著,虽然什麽都看不清还是极力四处张望。蓦地有一双手有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快走!
宇扬的脑子乱成一团,但他仍然凭著熟悉的触感和声音确定这人就是何错,便下意识地被他拉著一路狂奔。他睁开眼睛想看看身边的人,可是刚一睁开就被不知什麽东西熏得刺痛流泪,赶快又闭起来。耳旁是一片难以分辨的混乱。什麽都看不见,什麽都听不请。他左手紧紧地与那只手相握,心下顿时安定。
真的像从前一样。遇到何错的那天,两人也是这样一路奔跑。宇扬这样想著,嘴角牵动著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完全忘了眼前局面的混乱。
跑了好一会儿,听何错说"好了"。宇扬睁开了眼睛,发现已经身处一条清静的小巷。他突然没有来由地一惊,握了握手心里的那只手。眼光也投到了何错身上。
何错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黑色的外衣,脸上又罩上了那个人皮面具。他觉得被宇扬这样紧紧拽著很别扭,便轻轻一挣,却没能挣开。於是他加大了力道,宇扬被他带得脚下一个踉跄,却仍然没有放手。
何错心下薄怒,正待再多使两分力道,却听见宇扬开口叫自己:何大哥!这短短的三个字中却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有惊异、有喜悦、有难以置信,还有隐约的委曲。
何错觉得自己的心蓦地揪起来。他在面具下紧紧地闭了下眼睛,手上松了劲。"上去吧。"这清冷而熟悉的声音此时听在宇扬耳里,如闻天籁。
宇扬这才看见身旁停了一辆小小的马车。他左手仍然拖著何错,就著这别扭的姿势爬了上去。二人刚坐定,马车就疾驰而去。
宇扬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何错。何错在狭小的车厢里无处可避,只得极力偏转了面孔进入面壁状态。
"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在这里遇到何大哥,那位庄神仙还当真是料事如神啊......"宇扬在心里发出由衷的赞叹。突然,他"啊!"的一声大叫起来。
何错早已习惯了宇扬一惊一乍的举动,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置若罔闻。可是接下来宇扬继续大叫"停!停!停!",何错终於转头疑惑地瞪著他。
宇扬急得有些语焉不详:"停!快停下!乔兄弟还在那里呢!"──他突然记起庄神仙对乔修说的那句"会有意外"......
何错有些费解地皱起了眉头,但还是敲了三下车厢板,迅疾前行的车立即稳稳地停住。
车倒是停下了,宇扬又想起如果要回去找乔修的话肯定只能到赏春园附近,可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哪儿,当然更不要说怎麽回到赏春园了。如何是好?
何错看见宇扬面上那种不知所措的神情不禁觉得有趣,开口问道:"你刚才是与朋友一起?"他自己都没留意自己的嗓音比平日柔和了不知多少倍。
宇扬赶快点头。"可是我刚才只顾著跟你...跑出来,他现在肯定四处找我呢。"──本来他想说的是"跟你在一起"。
何错嗯了一声,探头对车夫道:回赏春园。
那车夫和马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立刻掉转了头。
宇扬却又焦急地发话了:"哎哎......"
"怎麽?"何错挑挑眉。
"我自己去就行了。"宇扬对刚才发生的事虽然并不是很清楚,但傻子也知道何错现在正在逃离险境,如果此时回去,无异於自投罗网。
"你自己?认得路吗?"何错这话不是提问,而是陈述。之前同行的那段日子,他对宇扬的方向感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请车夫大哥送我去。"宇扬有些汗颜地回答。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下车?"何错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宇扬还来不及回答,就听到何错又补了一句:不方便让我看到你那个什麽兄弟?
宇扬听著这话,不知为何就打了个寒噤。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措辞,手就自动地伸出抓住了何错。"不是!"
何错再次咬牙切齿地觉得这个车厢实在是太小了,自己的一身轻功完全没有施展的余地。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拂开宇扬的手时,听见宇扬期期艾艾地说:我是怕你回去太危险,那些人,那些人肯定正在到处抓你。可是,可是,我又不想看不到你。是真的......
宇扬眼中的神情除了何错熟悉的那种热切之外,似乎更多了种名为"柔情"的东西。何错轻哼了一声,再次开始面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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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扬在赏春园的一道侧门处跳下车,然後很惊诧地看见何错也跟著走下来。他什麽都来不及想就反身用力推去:何大哥,你不能去!想想又说:在这儿等我就好。
何错没理他,微微一晃就闪开了,淡淡说道:你看见你那兄弟後,指给我就行,这样快些。
宇扬还是发狠地又去推:不行!我去找他,你在这里等我!
"你能不能利索点?有这点功夫人都找到了!"何错再次闪开,声音中隐隐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除了你,还有谁能认出我?"
宇扬听了这话後下意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何错,见他身上的衣服、发式包括面容都与刚才表演时截然不同,这才反应过来。赶快把一颗心揣回肚子里,扭头张望了一下,就远远地朝那个戏台的方向跑过去。
四处都是慌慌张张往园子外面冲的人,宇扬这一路行得很是困难。他先还注意不要冲撞到迎面而来的人,後来焦急起来也顾不得这许多,闭著眼睛认准一个方向就冲过去,边挤还边大声呼喊乔修的名字:乔兄弟!乔修!
不过此时象他这样喊人找人的不在少数,他使足了浑身的力气也没能显得多麽突出。费了好大的劲挤到戏台附近,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残留著几块血迹。
他立在当地,一时无法决定是爬上高高的戏台登高望远呢,还是再顺著原路返回去。突然听见乔修的声音在自己身後不远处响起:蒋大哥!
他惊喜地转身,果然看见乔修叉著腰,气喘吁吁地站在离自己约丈余远的地方。乔修见宇扬回头,翻著白眼说:我,跟在後面,叫了你,半天了......
宇扬正想朝乔修走过去,只见黑影一晃,乔修立即象离地飞奔一样迅速地远离了自己。他虽然没看清,但心知一定是何错,赶快趁前面那条通道还没有被人们重新填满之前拼命地紧随其後。
其间他看见乔修一直在不停地挣扎著想回过头来,但碍於被何错拎住了後领,始终没有成功。宇扬用尽全力也没能离他俩更近一些,只好扯开嗓子大叫"乔兄弟,那是何大哥!他不会害你的!"。他只顾自己喊得高兴,却忘了乔修根本不知道这个"何大哥"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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